好不容易在叶大夫再三保证没有误诊之下,於陵靖与崔嬣终於半信半疑地将提到喉咙的心给放下,看得於陵凤都有些同情这对忧虑的夫妇了。
在一旁边听边看,於陵凤也大致掌握了情况。
看来,这叶大夫在前几日他沉睡的时候也少不得被频繁地请来把脉,毒素渐消、筋骨也逐渐修复等状况,大约也已经报告给这对父母了,只不过说不出他沉睡不醒的原因,才总是语带保留,推说於陵凤是修复身子时的昏睡,直到今日,崔嬣因为自己几日没有进食而担忧哭泣,才让他忍不住睁开眼睛。
如今叶大夫见到於陵凤已然苏醒,虽说气色与脉象虽然还不算大好,却已没了性命之忧,自然也松了口气,再次交代了要让他多加休养才能大好。
听到叶大夫的叮嘱,崔嬣开口想要在这疏玉轩陪着於陵凤,吓得於陵凤手心都是汗。
於陵靖倒是不赞同崔嬣。
「好了,凤儿还需要休息。你若担心,晚上使人在旁候着也就是了,在此照看整夜,凤儿若於心不安也休养不好。」於陵靖劝道。
於陵靖的形象在於陵凤心中立刻高大了起来,他感激地看了於陵靖一眼,才拉着崔嬣讨好地笑道:「娘,凤儿很快就会好的。娘别担心。」
直到简单用过了晚膳,父子俩费了一番口舌,好不容易将崔嬣哄离疏玉轩,又多留下一个嬷嬷、两个丫鬟在外头候着,疏玉轩才清静下来,而此刻已是邻近亥时了。
他自从魔气中凝出意识已过三千年,中间几度灾福轮转、世代替换,也拚着从死生间隙留存自身残余,重生数回。
可这三千年来,从未有爹娘替他这般哭泣担忧,既有些不关己事的动容,却也同样尴尬得手足无措;且在这两位於他而言无异「稚龄幼儿」的面前,拚上千年老脸扮幼童撒娇,这些都是於陵凤从未有过的经历,其所耗费的心力自然数以倍计。
他只能把脸埋在手里,为自己向着远方逝去的老脸无声地哀叹。
潜心炼化毒素已不可行,他估量着剩余的毒素经他魔力几次辗压,已经越发凝炼,要将其全数从脉骨中消弭,还需要等同之前数以倍计日子的专心炼化,才能将其从体内完全拔除。但……前主那柔弱的娘大概又会忧虑得哭出来了吧?
於陵凤只能再次对自己下了封印,将毒素用魔力牢牢锁住。
四岁就中毒,还毒得这麽彻底──想必前主这惨痛的身子骨也是从娘胎带出来的吧。
与胎儿有关就与子嗣有关,不是有人不想让崔嬣生下他,就是有人想要於陵靖没有後代。看来人类那些花花肠子,他这回托於人身替了前主,恐怕还真得关注一下,最起码不能让於陵靖夫妇难受。於陵凤叹了口气。
只有残烛微弱的火光摇曳,映得於陵凤那张可人的小脸蛋有些恻恻,被拖得长长的晦暗光芒,还没外头月光照进来的竹影清晰半分。
「四岁的小鬼头能这样叹气吗?」一个语带调侃的低邪嗓音从屋里阴暗的角落传出,「风残,你不敬业啊。」
於陵凤震了下,神色一凛。
这个声音……
「不会吧?你这次变成这德行,居然连本大爷都认不得了?除了模样,连脑袋都倒退走了啊?」
一个戴着黑鬼面的男人从暗处现身,紫黑衣衫外披了件带有骨甲的玄狐毛氅,系绳与腰带如鲜血般赤红,还有条通体银白色的蛇盘在他肩上,破裂了一半的鬼面下,男人的嘴角噙着明显的笑容,透过昏黄的光芒,能从鬼面的眼眶看到充满邪气的红色眼珠,里头流露浓浓的不怀好意。
一人一蛇,一黑一白,看上去极为诡谲,甚至堪称妖异。
於陵凤却对这位不速之客并不害怕。
吃惊过後,他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原本僵硬的身姿也放松下来,很快便朝来人伸出手。
或者说,他是对那只蛇伸出手。
那条银白色的蛇吐着带着腥风的鲜红蛇信,迅速地从男人的肩上滑下来,像只离弓的箭一般,冲射到於陵凤面前,立时便盘上那只瘦弱的莹白小臂。
「啧啧啧……你看你看,好歹我也替你养了寒琊五年,他居然这样对我!上梁不正下梁歪啊风残,你说说,你要怎麽安慰我补偿我?」那鬼面男人一副唏嘘的模样,摊着手也上前,拉了椅子直接坐在床边,行止流畅、万分惬意,比於陵凤还像这房间的主人。
於陵凤疼爱地用指尖抚摸白蛇的吻部,又是怀念又是亲昵,好好亲近了一番,才斜眼瞟向鬼面男人,十分不屑地哼了一声:「这面具丑得我心惊胆跳,我还没跟你要伤我眼睛的赔偿呢,你倒是恶人先告状,跟我编排起寒琊的不是来了?」
屋里静了瞬,接着鬼面男人和於陵凤同时爆出一阵大笑。
「五年了啊……你何时到的?」於陵凤好好笑了一场,才抱牢盘在他怀里吐信的白蛇,抬头问道。
於陵凤上辈子死前,曾将自己用精血饲养的冰骨蛇「寒琊」托付给挚友保管照料,而这挚友便是眼前戴着鬼面的纹延相。
与曾经身为魔物的他不同,纹延相是天地化生的山精,也是统领纹延山的山主,自然与山同寿,他便是在自己二千余年前第一次复生时遇到纹延相。
这家伙性情豪放大方,并他也是个不拘小节之人,自然很对彼此胃口,初时以酒相交,至今已陪他历经了两次死生,两人之间更有过命的交情,当初会把寒琊托他照料,也是信他的品行磊落乾脆的缘故。
纹延相取下了那鬼面,露出底下邪魅俊朗的脸,脸上虽有三道狭长的疤痕,却不减眉目间的俊逸,反而因此添了几分豪爽气质。
他双手撑在脑後,慵懒地将腿跨起,才慢慢地开口。「差不多就是那些人类哭着叫你凤儿的时候,够早吧?寒琊心系你,你刚复活我们便出发了,这不,花了我们快五个日夜啊……风残,我是不是也该改口叫你小凤儿?」
说着,还用促狭的目光来回打量於陵凤幼小的身板。
「唉,小凤儿真可爱,这麽轻飘飘又粉嫩嫩的。」
於陵凤本来还在感慨自己失去了与纹延相不相上下的外貌与身形,一听到对方嘴欠的称呼,立刻翻脸,瞪眼斥道:「闭嘴。」
明明知道他最在意的就是这个!於陵凤握了握拳头,自己如今早没了之前随手就能巴眼前这颗糟心脑袋的身高与臂长,他最终也只能恼恨地别开视线。
「我怎麽能闭嘴呢,这是关心你啊小凤儿。」纹延相怎麽可能放过这个大好机会,毫不保留地嘲笑起於陵凤。「不是我说,小凤儿,你这扮相真的不行,要不要我帮忙?摸摸你的头、捏捏你的脸,也算陪你演练一下啊。」
「……」不要!不行!不可以!
於陵凤狠狠地瞪着纹延相的手,大有他伸手就放蛇咬人的气势,手上的寒琊也配合地朝纹延相喷了一口冷气。
「唉,小凤儿别这张脸,我可是好心,报酬嘛……」纹延相打量起於陵凤纤弱柔嫩的身子,「分我一只手臂吧,你要两只都给我也行,我好久没尝过人类的味道了。」
「……」於陵凤无语。
对喔,都忘了山精本就嗜食人肉……於陵凤摇头劝阻,「这身子之前中了毒才虚耗而死,现下连点灵力也无,你吃了也吸收不了多少。况且我也不想再去死生间隙再待好几年,那里无光无声,实在无聊透顶。」
他却不很介意这身子让谁吃了去,谁让他们原就不是人,就算再如何明了人性,却也没有身为人的自觉与道德。
「不对啊,」听言,纹延相皱起了俊眉,沉吟道,「可你这肉身闻上去……倒不像虚弱至死的,灵力虽然极弱……你手来让我试试。」
说着便抓起於陵凤的手便张口一咬。
於陵凤耐着性子,忍住想要反巴纹延相一掌的冲动,问道:「如何?」
依照他对纹延相的认识,倘若不是随意找的藉口,就是真的有什麽他没发现的事发生在这身子上──精怪与魔物不同,魔物最能感应魔气,凝链的也是魔力,饶是他如今托身在人身也多有受限,而精怪以灵气维生,天生能感受到最微弱的灵力脉动。纹延相性情虽爱闹腾,能力上却是精怪中的佼佼者,要是能更了解这肉身,咬一口就算送他好了。
才想着,纹延相又留恋地啃了两口。
「够了没啊!」於陵凤这次忍不住了,抽开手就要朝纹延相脑门拍下去。
「哈哈!」纹延相舔着沾血的唇避开於陵凤的拍击,欢笑着摆了摆手,「你这次是走运了啊风残──噢不,小凤儿。」
「你抽风呢?死了几年,好不容易找了机会复生,却托在人身,还是个『轻飘飘又粉嫩嫩』的,我就是真走运,也是走霉运吧?」於陵凤没好气地哼,把纹延相咬出来的伤口凑到白蛇面前,白蛇喷出一口极寒的冷气,伤口一下子就结出痂来,看上去颇为狰狞,但他们都知道这就相当於这伤口复原了,只消脱痂便再没有大碍。
冰骨蛇的大好处之一便在此处,血肉伤口都能借他寒气凝癒,再不会流失元气,就是旧伤都不会留下。
纹延相不管於陵凤的动作,只是不住打量着於陵凤的身子。
「我说真的,风残,你若是哪天死了,这肉身就给我吧。」纹延相眯起眼睛露出一脸渴望,「这可是极品美食啊。」
「……真有这麽好?」於陵凤意外地看向自己嫩软的身子。
「骗你做甚?要不是你还得用,我现在就吃了。」纹延相嗤了声,「天生灵脉加上风灵根,连淬链骨脉都不需要就能吐纳灵气,不必修练就有先天之体,这资质可稀少极了。」
「哈!就吹吧你,」於陵凤不信,「要真这麽完美,哪会死了轮我来用?」
「不是说你中毒吗?大概就是毒耗尽了那些灵力吧?」纹延相笑了笑,「那毒还走在血脉里,要不是咱们这些非人自有手段,换个元婴期以下的谁来,都是个麻烦的难题,连洗经伐髓都治不乾净,何况你这肉身才四岁,哪能弄到筑基丹整天吃来洗经伐髓。」
「话是这麽说……」
「所以我说你走运啊,小凤儿。想那麽多也没用,反正现在归你了不是?」纹延相耸肩说道,「你爱信不信,但我们可说好了,你用完了得留给我。」
於陵凤倒是不介意这个,应了声「随便」就算是答应了。
等他用完都不知道多久以後,要是真能修练下去,没准儿还能飞升呢,到时都有法身了,谁管什麽肉身?
「还有这些,还你。」纹延相递出一个盘蛇状的银镯递给於陵凤。
「这不是……」於陵凤柳眉微蹙,并没有伸手接过那个镯子。
当初他临死前,除开为了将寒琊交托给纹延相不提,也是不想要自己多年心血埋在地下无人问津,就用照顾寒琊的报酬之名,将一干宝器与自己创造的洞府塞给了纹延相。因他极爱蛇,遂也把进入他宝库兼洞府的钥匙做成了蛇的形状,也就是眼前这枚银蛇镯。
纹延相见他犹豫,嘿嘿一笑。
「别说什麽这是给我的报酬不能收回啊风残,」他用指尖夹着银蛇镯乱转,逗猫似的在於陵凤眼前摆晃。「净是些魔物用的,本大爷还真看不上,你真的要给,好歹也制成本大爷专用的才够看啊。」
「……」看着纹延相嬉皮笑脸的模样,於陵凤心头一暖,当下也不再矫情,从纹延相手中抽走银蛇镯戴上如今纤细的手腕。「谢了。」
只见银蛇镯光华流转,活物似的切合了他如今极为纤细的嫩腕大小,竟是不曾被纹延相炼进自己精血印记,只是将他当时死去时残留的气息抹去,善加保存,如今更是物归原主,让於陵凤心底几乎有些满胀的感动。
可那纹延相却并不把这事当正事,摆摆手就揭过了。
「那倒不必,把这肉身养得鲜嫩可口,有朝一日死在我嘴里就够啦。」
「……」
「喔对了,说是看不上,你那些好酒我还是喝了很多。小凤儿你的手艺,啧啧,要不这样,你把剩下的酒还给我留着喝?」
「滚!不要叫我小凤儿!」
去他奶奶的感动!他再也不要为这嘴欠的家伙感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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