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小蕉想拉小福子进屋聊聊。结果小福子说,自己身上跟泥猴似的,他发现客栈后院有个塘,可以洗洗。小蕉不让,她说入了秋,水已经伤人了。切不可再随意下水。小福子点头答应着。又说他可以混进客栈帮工的人里洗洗。那后厨有个专门给打杂的人准备的澡池。小蕉信小福子,她又不能去跟着看,所以便让小福子一人去了。
她说我给你留门啊。小福子说,姐姐把门闩好吧,我到时候敲门。小蕉想想也对,他们在这儿人生地不熟的,小心些总没坏处。
小福子洗得倒也很快,小半个时辰,他一身水漉漉地就来敲小蕉的门了。他没衣服换,幸而小蕉带的是男装,比量一下,只是稍微有点长而已。小福子很是欢喜,整个把脸扑进衣服里猛猛地嗅嗅了半晌。他说,姐姐,这衣裳好好闻呀。你穿过的吗?
小蕉说,是呀,洗过了的。都是旧衣,拿别人的衣裳我裁了的。姐姐用心晾晒过的,你放心穿吧,不会有虫咬你。
小福子嘻嘻笑笑,麻利地套在自己身上。
接下来,小蕉觉得有些困,却不忘记叮嘱小福子把头全擦干再睡。
姐姐,你先睡吧,我还想再坐坐。不舍得压皱这衣裳。
你呀,小蕉点点小福子的额头,他终究还是小孩子的脾性。她也不勉强,也许因两日的无所事事,反而全身劳累起来,她努力撑撑眼皮,终究撑不住,躺床上睡去了。
小福子自己卷了个被窝在地下铺开,顺热躺下去,他把衣衫卷上去又撸下来,窗外黑漆漆的,油灯也暗得不行。客栈老板节省,不肯把灯芯拧粗。小福子揉揉自己的眼角,或是盯那昏黄的灯光盯得久了,他的眼角有些湿。他想,若这个人真得是自己的姐姐该多好?他可以扑进她的怀里,天天闻到她身上的香气。若她是他姐姐,他再也不会是孤苦无依了吧?他会高兴得一蹦三尺高,他会摆脱那黑暗,他会真正地听她的话,可是,能怎样呢?他的命,终究是定了的,再也无法更改。
他压住自己的胳膊,无声地哽咽。
天还没亮,早起的客人嚷嚷,惊醒了小蕉。她看见自己盖得好好的被子,再看看地下,一个小小的被卷。她懊恼一下,捶了捶自己的额头,越过那个小铺盖,去趿上自己的鞋。她摸了摸,铺盖还是暖暖的。没等她开门,小福子从外头进来了。夹裹进一层凉气。
怎么了外面?小蕉盘起自己的头发问。
小福子却又扑进自己的铺盖时打了个滚,才懒洋洋地说,好像有人丢东西了。
你跑去看了?
嗯,我爱看热闹。小福子慢慢把铺盖卷好放到床角。
昨晚睡着了,没冻着吧?小蕉温热的手去摸小福子。小福子也不羞怯,任她的手把自己的一双干瘦的手捂在掌心。真想天崩地陷啊,这样,他就可以永远不用害怕了,不害怕以后,也不害怕将来。
小蕉试完后,看他脸色有些白,呼吸也不顺畅,连忙说着,还是去厨房要碗姜汤给你喝吧。你在这呆着,别再往外跑了。
小福子应着,耷拉下脑袋坐着等他的姜汤。
客栈刚开始生火,所以这碗姜汤等得时间有些长。等小蕉端上来,她的鼻尖已经沁出微汗,小福子却靠着椅背又睡着了。
小蕉轻轻推醒他,迷瞪得喂他喝完了一碗姜汤。
好些了吗?她问。
小福子点头。
怎么不到床上睡?小蕉担心。
坐了一会,不知怎么就睡着了。小福子搓手。
小蕉看看外面的天光,拉着小福子说,来,再睡一个时辰也可以的。你去里边,姐姐睡外边。
小福子很听话地脱掉鞋子进了床里。盖的还是他打地铺的小被卷。小蕉瞅着他的小身板,把她还未堆叠的被子拉过,又给他盖了一半在上面。
她靠着枕头,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也许是客人丢了什么重要东西,小蕉进大堂吃饭时,看见客栈里挂着醒目的提示牌:请照看好自己的财物,丢失小店一律不负责。
小蕉点了几个菜,等小福子。这顿饭,吃得比平常晚。她不赶时间,也想让小福子多睡会。
菜刚上,小福子就自觉地蹦哒下来了。果然有鸡腿,小福子心一热,却没在脸上表现出来。
吃吧,小蕉把肉盘搁到他面前。温和地对他笑着说。
她自己只夹着一碟青菜,喝得,还是昨晚那样的粥。
姐姐,你很爱喝粥吗?小福子偏头问。
喝了心暖。小蕉说。
哦,小福子明白了,她也是受了伤的人。
她吃得慢,也让小福子慢慢吃。她喝完了粥,小福子正好把鸡腿啃完。
我以后,赚钱给姐姐买鸡腿吃。小福子张着油乎乎地嘴说。
好,小蕉笑着给他擦嘴。
丢东西的客人也下来了,怕旁人不知道他可怜样,所以嚷得声音特别大。
他原来还没走吧?小蕉小声地问。
没,他说小偷应该还在我,所以他不走。小福子若无其事地答着。丝毫不担心小偷会去偷他们。
小蕉听完却急匆匆跑上楼了。她的包袱在里面,没收拾。不等小福子上去,小蕉又急急地跑下来,一把拽住那个大傻帽问:偷你东西的人长什么样?
丢东西的傻帽块头挺大,看这么一个软弱书童,随意地说:没看清楚,身手很好。
这不屁话吗,小蕉想,她喘着粗气,脸色发白地对上小福子:我们也被偷了!
什么?!小福子一跃而起,朝外跑去了。
小蕉反应过来,去追他,追了两步就喘不动气了。她捶捶胸口,又捏两把自己发酸的腿脚,真是不中用了。这才几天,她都要废了。小福子很快闪没了影。
小蕉微微叹口气,还好那个布囊她总习惯随身带着,不管睡觉还是洗完澡后,都要挂在身上。只是包袱也很重要,有衣服和一些应急的东西。还有一些零散小钱。
她坐在客栈门槛上等着。小福子也不等她说完,就跑了。她摸出一个小锭先给了客栈结饭钱,老板找了她一大把,怕她不好拿,还给了她一张油纸让她包着。
小蕉蹲到腿脚发麻,站起来走了两圈,看见小福子竟然兴高采烈地回来了。他的手,提着一个包袱。
小蕉赶紧朝前奔去。她先是看看小福子,身上倒是干净的,只是脸上和手上不知被什么划了几道。她又担心又心疼地拉着他,你倒不怕危险?那些当贼的,都是有些身手的。这都是身外物,丢了就丢了。
那不行,小福子两眼坚定地说。偷谁的也不能偷我们的。
你这口气,倒像大人了。小蕉摸他的头,没挨打吧?
没,小福子摇头。抬手把包袱交给小蕉,小蕉看看,东西还在,就是碎钱没了。她接过,抱在怀里,拥着小福子进客栈。
嗳嗳,小兄弟,一直坐着观看的大傻帽又吆喝起来,你看见那贼了?长啥样啊?真是人不可貌相啊?你怎么把包袱夺回来的?那贼没欺负你?
小福子瑟缩地躲在小蕉身后,只是露着两眼看着身边的人。
小蕉也护短一样地护着他,这是我弟弟,你别吓着他。
跟我们说说呗,我看他本事不小啊,大傻帽说了几句,就围拢了不少人。
我,我没看见贼,我们的包袱是捡回来的,被扔了。小福子胆战心惊地吐着话。
听见没?小蕉壮壮胆,挡着前来观看的人,是捡的。都别看了,他害怕得很呢。
捡的呀,我就说这小崽子哪有这么大本事,要不衙门的官差都该讨饭去了。大傻帽又坐回饭桌,用筷子敲着盘子。那里面,盛着四只大包子。
胃口够大的啊,小蕉心想,莫不是蠢猪一只?
进了屋,小蕉先抽过小福子的手又看了看,没什么大碍后才问,告诉我,真没被人欺负?她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闪着清亮的光,没有撒谎。但小蕉还是两手在他干瘦的身上摸了摸。摸得小福子小脸通红才放手。
下不为例,听到没?她板起姐姐的脸孔告诫他。嗯哪,小福子低着头答应了。
小蕉把包袱抖开,重新归整,衣裳也还好,没损坏,她觉得这贼眼光颇高的,或者是他们走了狗屎运?
小福子似是看出她的心声,在一边说:偷钱好处理,带着衣物会惹眼,被人注意到的。
是呀,小蕉转身对他一笑,你比姐姐聪明。
小福子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却还是伸出手帮小蕉把行李收拾妥当。
现在走吗?他问。
嗯,走吧,小蕉说,这贼怕是常住客。我怕得很呢。
他敢!小福子暗暗在心里发狠。
看他不开心,小蕉出镇子前给他买了个小糖人。小福子不舍得吃,揣怀里又怕化了,只得一手擎着,一手拉缰绳。小蕉笑他,快吃了吧。小福子只得伸长舌头尝尝滋味。
太甜了,甜得他心里打颤。
走了几里路,小蕉看小福子,他手里的小糖人只是武器没了。这孩子不仅心灵,连牙也灵巧得很呢。
想着想着,小蕉不由地又笑了。
若是跟着七少爷,说不定将来能有大能耐呢。想到七少爷,她的神情灰黯下来。
她不想想,却控制不住脑袋。
小福子和她并行,那糖人就在他们中间晃来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