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要偷来?蕉篱问。
俗人眼里只是一枚俗物,他揣着放心。程七不急,蕉篱也就不贸进。
还有什么?程七见蕉篱不走。
蕉篱似扭捏,搓两下自己的小鼻子,报告说,我还去了厨房,帮大伙尝了尝酱牛肉。带点筋,煮得火候有点过,所以略柴。
程七无奈挥挥手。肯定不止酱牛肉,这小子德性,不翻个遍,能回来才怪。
小蕉不知自己睡得沉时,屋内的另两人又出去过一趟。
蕉篱有些不放心,程七说,别人或许也如你所想。蕉篱也不耽搁,携了程七,两人飞奔。
山院不大,却也占了几亩地。跟清风镇一样,夜里静得落针可闻。蕉篱眼珠闪了两下,程七也不动,二人贴耳听了一阵风。很快又朝另一方向而去。
这是白天蕉篱探回来的地方。山民挖到参的地方。刨起的坑已经被掩埋了,只是还带些树根的气息。
蕉篱不让程七上前,他先探脚试了,才让程七察看。树上一只猫头鹰也在警惕地盯着二人。蕉篱想抬石解决,程七制止。
一根参,把坑探这么大这么深,的确有些欲盖弥彰。
蕉篱比划几下,程七看看四周全是枝繁叶茂,借口是好借口。他动了动唇,蕉篱带他飞速离开。
他们并没直接回屋,而是到了一处山洞。小蕉若同来,便会惊呼。这地方,便是疯子坠崖的地方。
蕉篱扶着程七在洞口坐下。山洞里昏暗潮湿,但肉眼可辩的范围却比刚才好多了。程七再也压不住咳嗽,弯下腰低下憋红的脸。蕉篱去溪边取了水,把怀里的一包东西融进水里喂给程七喝。程七闭着眼喝完,没多久,浑身剧烈颤抖并相继呕吐不止。
蕉篱站在溪边,等程七发作完,才上前,在他后背运力拍了两掌。
程七慢慢缓过脸色。蕉篱却有些发怒道:你这些年,不是已经稳住了吗?
程七听着那水流声,声音像利刃插进冰山里:人外有人,他们在洗手巾里施毒,又在漱口水里解毒。
已经中了毒的人,如何试药?蕉篱抱着肩问。
这就是他们的主子聪明之处了。程七换上日常口吻。
你是说?……
程七沉默,算作解释。
小蕉醒来,蕉篱正在收拾桌椅。他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拖着椅子腿,划在地上,发出让小蕉训他的声音。
姐,蕉篱一副懒洋洋的样子,自己先在椅子上坐下了,提提茶壶看看没水,才没法抬腿出去。
程七从外面进来,小蕉下了床还把床铺收拾好了。程七惦记她的手脚,让她别太乱动。小蕉说已经恢复了七七八八了。程七也不戳破她,只那指甲,没半个月估计长不好。知道她不想成为拖累,在他允许的范围内,她干些力所能及的,也对她恢复有益。
让蕉篱给你打水洗漱,他说。
小蕉却鼓鼓嘴,让他伺候我?算了吧。
蕉篱正端了铜盆进来,捞起包了一包水的布巾往小蕉脸上一摸,还不忘打趣:怎么屋里多了只□□?小蕉的衣领进了水,本气得想打他,听他一说先吓得跳脚,往门口跑。
程七手撑下巴轻笑,蕉篱却学□□样给小蕉看,小蕉明白被耍,扭头不理他。打是打不过,又在主子面前失了礼。等程七不在,她定要好好摆摆长姐的威风。只是蕉篱给不给这个机会就不知道。
蕉篱见小蕉一直站在门边不动,告诫她:你别站那儿,被人看见。小蕉狐疑地朝外看看,面上虽还怒着,但脚底明显已经离开几尺。他们不是不进屋吗?清水镇的规矩她还记得。
人都是三只眼,哪像□□只会朝天看。蕉篱把布巾搁盆里就不管了。小蕉自己上去投,被程七快步抢过。她的指甲沾水会疼。程七背着蕉篱指指他,不让他开口。
程七擦得又轻又快,小蕉的脸还没熟透,蕉篱又上来接了手,把铜盆端走了。
再回来,就换了严肃面孔,早饭可能会晚会。他说。
程七也不在意,变戏法一样摆出一碟鸟蛋。蛋壳白里泛着淡淡的青绿,蕉篱离得不近,却也能感觉到那丝丝热气。这蛋煮了八分熟,不老不稀。他想这程七真要上了心,处处让他惊讶。他这是掐着时辰出去,寻了鸟蛋,又在温泉池里煮了拿出来的。
小蕉也瞪大了眼,她是觉得这蛋煞是好看。程七先递了一枚给她,她也没矜持,握在手中。蛋壳的热量便透过脉络传到心里,烘得全身热乎乎的。
一个发痴一个发傻的当儿,蕉篱已经含了一颗在嘴里,手也又想再取一枚,程七把碟子盖住。蕉篱不乐意道:我可是掏了半宿烟囱,别这么小气。见程七不撒手,他也使了点劲,奈何碟子眼见在两人争夺下碎了,蕉篱作罢。程七一个未吃,他总算也吃了一个,不屈。
见他收回手,程七却从指缝里将罩住的鸟蛋又给了蕉篱一枚。蕉篱也在手心里学小蕉握一握,旋即眉眼又笑了。他剥掉蛋壳,晶莹入口,往门口去。
程七见小蕉握着鸟蛋紧紧的,他把剩下的都剥了壳,推给她。
小蕉数数个,又推回给程七。程七看都不看,知道她把蛋分成三份,她连手里的都算上了,还比他们少一个。蕉篱像背后长眼,回头朝小蕉笑笑。
程七也吃了两枚,又让小蕉吃,说,饭还得等一会,我跟你说说心事。
蕉篱把灶灰全堵到烟囱去了,饭能不能吃上还两说呢,程七怕饿着小蕉,先寻点热物给她。
小蕉看看倚在门边的蕉篱,身子不由坐直了,重量也挪到了椅子三分之一处。蕉篱背着他俩,黯了眼神。
程七像在斟酌用词,最终还是开了口:这儿不太安全,还是想先送你出去。出去后,蕉篱知道怎么办。不要担心我,我一向命大。你和蕉篱……辛苦了你,没让你过上想过的日子,原是因我私念过多。老总管为人诚信,忠勇有加,你们都像他。这些年,其实我很高兴……(高兴你一直在我身边),还有其他的话,等三个月后我们相见时再说。
小蕉不知自己为什么能在掉泪的时候还把原本分给七少爷和弟弟的鸟蛋又给吃光了。蕉篱只在听见碟子响的时候回头瞥了一眼。他背着她,她看不清他眼中的含义。但七少爷的话她是听懂了,他是在交代……
不要哭,程七说,不是生离死别,三个月而已。
小蕉不信。
她再迟钝,也是走过来时路的,再往前,是什么,她不知,却肯定是七少爷无力招架的。
她抚平自己的冷汗,哽着喉说:我可以扮你的。你看我穿你的衣服,没几人认出来。再往来,似尖刀抵住了,让她说不出来。
蕉篱已经回转身,在清晨的阳光里端详着,仿佛他姐姐是仙女,他要重新认识。
程七又咳嗽一声,蕉篱手蜷起来。小蕉又说:我一个女子,平时没什么用。你说我爹有功,那是他的。我不能随便领。若顶着,将来见了他,我没脸。蕉篱是我弟弟,我知道他有本事能活下去。七少爷,您,不能死……
眼泪又吧嗒吧嗒往下掉。
程七失了一会神。
以前有人跟他说,你不能死。是什么时候了?
他突然把这个早已经从椅子上滑下站着的姑娘紧在了怀里,让她的泪湿了自己的薄衫,浸到自己的肌肤里。
蕉篱敲了敲门板,程七把小蕉抱到床边,送早饭的来了。
桌上已被收拾一空,鸟蛋碟子被蕉篱揣起来,他翘着脚,目光长远,像等饭等得急不可耐,等食盒落下,他把碟子拿出来盛了窗台上那几个干瘪的梨子。
小蕉不像程七,她似是要把所有的话全说出来一样。她大口吞咽着,说她也不算好人了,她伤过人,不知是生是死。她把疯子的事说得仔细。却唯独没说她一路的难处。
蕉篱听着皱了下眉,程七却眼内热波流过。
这餐饭三人食不知味。小蕉却的确吃饱了。
蕉篱说今日送饭的还是三家。两人对视一眼,皆明白,只有一两日可供他们筹谋了。
小蕉的替身之法不可行,那些人不是傻子。能让她进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或者觉得案板上的肉,无端蹦来一只小米虾,也不影响刀工。蕉篱与程七各自琢磨。小蕉却把手上的绷条拆开了。程七没让她忌口,现下她觉得手脚都有些痒,挠不得,只能一个劲地吹气。
蕉篱说,你让七少爷给你换换药,我出去一趟。他从怀里把小布包扔给程七,程七一摸,当即拦住。蕉篱说,主动出击或许有活路,坐这儿老听你们胡搅蛮缠,我都觉得该去挖地洞。他明着讽刺两人,暗里却是让程七护着小蕉。他要去那个山洞再看看。
带上东西,程七见拦不住只好提醒。蕉篱亮亮手腕,上面三寸缠了几圈细丝,不知用何物锻造的,袖子一遮,很难发现。
用得还合适?这一听便知此物是程七所赠。蕉篱也不拍马屁,冷声说,马马虎虎。
别硬抗,我还想了一个主意,差不多也成了。
蕉篱点点头,从碟子里抓了一个干梨子出院子。
程七给小蕉换药,小蕉闻到他身上很淡的九里香,想起一件事:谁给你们洗衣服?
扔了。程七把药膏涂完才说。小蕉趁他离开,偷偷揪着自己的衣服闻了闻。
你的也别洗,程七见她鬼头鬼脑样,低声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