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言想着真是好心没好报,欲上前问个究竟,几步跃至小蕉面前,好狗不挡道儿,小蕉马上吐言。好心没好报呢,赵言紧跟上,俩人跟对口令似的互相戳着。小蕉正找不着人撒气,两手把箩筐一扳,拖绳扔给赵言,还又踢了一脚。
撒野,耍泼,误工,扣工钱嗳,赵言拖着箩筐想把小蕉喊住。
话刚完,脑袋上嗖地飞过一块石头,好在赵言反应快,慢一丁点脑袋保准开花。
赵言也怒了,扔下重物,窜两步逮住小蕉的胳膊就一拧,发什么疯?他问。
我,我呆不下去了,我要离开这儿。小蕉的眼泪刷刷地就流下来。
赵言发愣,不知她这话从何而来。他想帮她抹两把,可那眼泪又快又急,看得他无从下手。
你,你别哭,他只会说这句。
我哭碍你什么事了?小蕉的泪越来越多了。
我,我,我没怎么的你啊?赵言原地跺脚,他的确不会哄人啊。你说,谁欺负你了,我帮你揍他。
真的?小蕉突然像拿瓢把井口摁住不让泉往上涌了一样,赵言觉得变戏法也没她这么快的,可那没来得及收住的泪珠的确还清清楚楚地挂在她的眼睛下,他的心突然快速地抽动了两下。
嗯,热血冲头,他先许下了诺言。
你过来,我告诉你。小蕉眼一动,那泪珠就欲滴不滴地样子。赵言有些迷了。他朝小蕉移了移,大约两人隔着一指宽的距离。他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几颗泪珠,两手也微微颤抖着,既担心它们突然掉下来,自己没看见,又希望这样的景象只有自己能看见。他把两手慢慢地往上抬了抬。
小蕉不知他心里的这些变化,她只当他还是那个赵言,跟她一样入了程府的仆从,所不同的,她一直并不讨厌他。她见赵言呆滞,也只是用小指头捅了捅他的臂,隔着衣服,她什么感觉没有,可赵言却像趴在了沙地上,热血一遍又一遍地从他头上过。
怎么了你?傻了?小蕉不满地噘了噘嘴。她就知道他只要一听是他,肯定死都不敢。
兴许是赵言的行为冷淡了内心的反应,小蕉又恢复了正常。可赵言却从头到尾经历了一场巨变,他回过神来,发现那泪珠已经消失了,箩筐也被小蕉拖出了老远。他重又追了上去,哀求一遍,才听见那个让她生气,羞恼,落泪的人的名字。
程七。小蕉说。
赵言默默低下了头。他说,对不起,我帮不了你。我只是个下人。
小蕉在他背后比划了两拳:就知道你没这个胆。但你不准出卖我。
赵言摇摇头,依然从小蕉手里拿过拖绳,把箩筐拖到厨房。他望着她一阵忙碌的身影,不晓得自己为什么突然这么爱看她,怎么看都看不够。
后来周妈看他失神,把他赶走了。周妈说,七少爷也孤单着呢,你也不可怜他?
赵言想想,扭头走开。
只是这一天,他注定不安宁。给七少爷上茶时没端稳让茶汤烫了自己的手,七少爷扔了烫伤药给他,他也没擦。没一会,七少爷看书累了,想洗个脸,让他兑个水,他又把水洒在了自己脚上。七少爷算明白了,找了个阴凉地让他呆着,看他自己把药涂上,才慢慢问,什么事把你打击成这样?
赵言不敢抬头。他怕一抬头,也像小蕉一样哗哗流泪。小蕉可以哭,他不可以。他是男人。他把头垂着闷了一会,确定七少爷看不出异样,才缓缓直起了脖子。七少爷不在了,他一个主子关心属下,说这一句话就够开恩了,怎么会有这样的闲心等他平复伤痛?
他想起了蕉篱,蕉篱当初那么地拒绝七少爷,大概也是怕将来吧?
七少爷从窗棂里看着赵言的举动,没吭声。他把他一人丢在那里,让他想明白。
程七一个人沿着回廊走。本来想问他些事,被他一搅,他也没了心情。天渐渐变凉了,景色也在随着变,原本浮躁不安的心也有了些静意。如若在旁年,李赞定闲不住。可如今……
听说了嘛,大爷赏的那两个有身子了……
哪两个?
给小院的那两个姑娘呀……
这么快有了?
可不是,终归年轻熬不住啊……
不是说马上要娶妻了嘛,还这么兴,就不怕……
程七也不避,就这么任任地听这些杂音从自己耳边飘……
他继续慢悠悠地往前走,那些杂音也很快飘散了。
他的小院与大府有一个门白天会开着,但走得人不多。他的人统共二十几个,不如伺候程大爷喜欢的一朵花的人多,程七也不喜欢人多,从没提过抱怨。除了程大送的那两个,其他人都是程老爷安排的。那时候,小蕉的爹还在……
程七吸了口气,抬头望了望天,没带扇子,阳光刺眼,他拿手遮了遮,天边飞过一只鸟,天也蓝得惊心。他看着那鸟,心想:真好啊,飞得又高又远。
他在那个门前站了站,有个人朝他作揖:七爷,正巧碰见您了,小的正要过去请您,老爷找你有话说。
程七连声“嗯”字都没发出,就跟着此人往大府里去。
如若赵言跟着,他会想法让这院子的人都晓得七少爷去那边了。可今天,只他一人。
他时不时地观赏着大府里的景致,带路的却不敢催促,再不济,也是个主子。
程七跟着他绕过了正宫太太和程大的居处,直接到了程老爷休憩处。
程大不在,程二在。程七扫了一眼,沉着心坐下。
人常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可程七毕竟是程七,挡不挡,淹不淹,似乎看他心情如何。就像他从来不去看程老爷的脸色如何,也从不看程老爷座位后挂着什么画。那画上画什么。他觉得他始终是在这个圈之外的,像一个外人,一个过客。他自小便知。
还是上次那个小姑娘来上茶,这次她走路更轻了,端的托盘更稳了。程七多看了一眼。这一眼,便被程二瞧见了。
程二刚想说什么,程七便截住:二爷多心必多子多福。
程二便闭了嘴。程老爷还在闭目养神,仿佛挺乐意见他这几个儿子斗斗嘴的。毕竟他几十年见惯了女人斗嘴,净说不练,着实没男人斗起来有看头。想当年,他也是横刀夺爱的爷们,挥过棒子撂过刀子,现如今,搁他这仨儿身上,又成了文绉绉地,没什么生猛劲。
程老爷面前,是一杯参茶。程二不似程大,爱表功,他自打娶了二奶奶后,脾性转变很大。人也跟着谦和不爱争斗。见自己的爹喝参茶,他们儿子喝清茶,也只是笑笑。
程七比程二更能靠时候。爷仨仿佛就是为了来喝茶的,茶是各自喝,心眼也各自揣着,所以程老爷觉得格外累。
他砰地一声使出一家之主的威风。只是参茶刚入了他的肚子,遭殃的是茶盖子。小姑娘没有进来,程七瞅了瞅门外。老爷子却指着他的背先说出来:糟心!
程七充耳不闻。
程二放下茶碗,左右看看,程老爷以为他有话要说,正抬好脖子等他,谁知这二儿子只是欠了欠屁股,抻了抻凉袍,又坐下。
程老爷像噎了食的公鸡。手指这次转向了程二:糟心!
程二不似程七那般脱俗,毕竟每月还指望拨生活费,忙站起身,问,爹,你叫我来,是想吩咐些什么?
哼,程老爷鼻孔出了声,手不停地敲着茶盖子,小姑娘终于听见声响了,忙跑进来换了杯茶又退出去。程七甚至有闲暇看见这小姑娘脚上穿的绣花鞋绣得是朵太阳花。这个时候的太阳花,甚是灿烂。程七想着那大片的太阳花,开在田里,他不由地闭闭眼,深吸一口气。
这一吸气,又引来程老爷一次不满。
程二还站着,等着老爹派差事。
上次的事,时候到了,老爷子终于不敲茶盖子了,你,指指程二,给他收拾点银子,明天就去办。
这,大哥那边,可还要过声?程二很谨慎。毕竟程大才是程大。
哼,老爹的气一直不顺,我还没死!他突然一震,程七觉得他背后突然起了一阵风,刮到了他的脸上。他掀起茶盖子盖住半边脸。茶汤的余气沁进心里,让程七觉得这世间还有一丝留恋。
程二有了主心骨,便快速地去办了。程七也不久留,一只脚刚踱出,有样东西便砸到了他另一只脚上。
那是信物,程老爷冷哼拂袖而去。
程七把信物捡起来。
一个小小的琉璃球,装在衬在锦绒的布囊里,所以程老爷敢摔。程七举起对着阳光看了看,里面五彩缤纷,像有只蝴蝶在展翅欲飞,顺着那翅膀再细看,有一行细细的小字嵌刻在里面。
终归是乐王的作派,连召集个人办点事,联络信物都整得如此文雅特别。
程七嘴角不由一声冷笑凝住。
程七回来,赵言已经恢复如初在收拾清洁,他把琉璃球塞他手里,拿好,他说,丢了掉脑袋。赵言停下手里的活,把琉璃球小心捧着,还看了看。爷,这是什么?
信物。七少爷简短回答。
谁的啊?赵言直觉就往男女之事上靠。
程七不说,赵言就跟捧着烫手大铁锹似的,来回不停晃荡着。
我眼花,程七最后投降说。
赵言把琉璃球置在桌上的丝布上,固定好,不让它滚动。既是信物,爷应该自己好好收着。
程七听出酸意,轻轻笑了一声。你想啥呢,他说,这是乐王府的信物。
乐王府?赵言不酸了,知道七少爷要说正事了。他站好也不乱晃荡了。
睡前收拾好,明早出发。七少爷发话。
这么急?赵言问。
嗯。七少爷今天话少得可怜,能少蹦一字绝对不蹦俩字。
那我现在就去收拾,这人,带什么,有什么注意的,爷可先嘱咐?
人,不能多,就你我,再加一个。东西,你看着我们需要准备什么。银子不用管,程二给准备着。只有一件事,需要你提前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