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赞临走时,解下身上的锦袋扔给了蕉篱。蕉篱手一摸,脸上先笑开了花,接着手一抖,只抖出一粒。接下把锦袋捧还给了李赞。
为何?我嫌累赘。李赞说。
蕉篱先弯腰叩个大礼,直起身后说,李爷太看得起小的了,这一粒,当爷送给小的传家宝。其它的,万万不可当。
李赞不再考验蕉篱。这个人,若放到江湖上,定是个讲义气的好兄弟,可惜了,放在这程府……
见钱眼开,谁都开。可贪又有度,一般人做不到。李赞挤在程七的马车里,说,这小子,不简单。
喜欢你就拎走,七少爷不咸不淡地说。
程七,你我虽算个主儿,但这话可万万不可在人前面施威了,伤人心。来了趟别庄,李赞的心灵净化不少。
七少爷一怔,自己显然还在赌气。可李赞说得好,谁也不是天生来的物件,身不由己的人,可不止蕉篱。
你若有能耐,就拂了程大的意,自立门户。李赞又说。
迟早的事,七少爷心想,但不是现在……
他抽回被李赞压住的衣袖,侧过脸。
说到底啊,李赞继续刺,我们还是软骨头。讨厌贼窝,又离不开贼窝的供养。
你是贼?七少爷终于问。
呵呵,李赞对脸迎上七少爷的目光。死不承认,他拿扇骨敲了七少爷的手腕。
那女的,你见过没?
问的是程大给他说的那门亲事。
没。
谁家的?
不清楚。
不是来人禀了?
没细问。
呦,李赞起半身,真没看出来,出息了啊,出息了。行,有你的。像个爷们。拿得起,放得下。
七少爷心想,爷拿都没拿,根本不用放。
我帮你打听打听?李赞又问。
不急。七少爷终于有了人气。
程大又卖什么药?李赞皱了下眉。来传信的人同时也将李府的话传给了李赞。说府里有事,让他速回。
李府塌了也轮不到他李赞操心啊。
不会跟李老爷有亲戚?李赞开始猜。
瞧你这上心样,不行让给你?
吃了吧你,李赞笑嗤,程大相中的肉我吐都来不及。
兴许这肉鲜。七少爷调侃。
鲜也不要。李赞说。
小心隔墙有耳。
李赞又嗤一声:我姓李。
明天分你家的绸布保不准是压箱底的,会沾上点老鼠屎啊,蟑螂啊……七少爷开始想象……
程七,你就是前怕狼,后怕虎……分片破麻布我也照穿。李赞一副大英雄样。
听说,你家二嫂,是个人物?
没来往。七少爷简短意赅。
你二嫂你没来往?李赞不信。
为何要有来往?
忘了你是高僧点化的人。李赞半嘲笑半又歪下身子。马车有些颠。七少爷也懒得再费话。
上次被劫,就是这地吧?等到李赞话声再起时,程七嗯了一声。李赞挑起车帘看了看。
李赞,有件东西,你帮我保存着。七少爷郑重地说。李赞等颠跛过后,倚靠起身子,问,掉脑袋的事?
或许。七少爷闭上眼。
拿来。李赞伸手。
七少爷从身下掏出一个小盒。那枚被赵言藏进棋盒的断矢。
你留着这个干吗?
有用。七少爷不想多说,放一个别人不知道的地。
知道了,我有个私下的园子,我把它埋那儿。李赞仗义。
嗯。七少爷交代稳妥了,也歪下身子,跟李赞挨着。
你孙子将来会不会跟你一个德性?七少爷没头没脑地戏谑李赞。
还是让你有孙子吧,我呀,听天由命。李赞把一只手垫到了脑后。
快到镇上了吧?
快了。
这一路倒平静。
马车厢里的对话时断时续,除了赵言,其他人都靠得不近。
前行的人已经把客栈定好,小蕉和周妈坐在平板车上,车上拖着行李,小蕉挤在行李厢中间,周妈坐在车头。
挤成了柿饼儿了,周妈还中间笑过小蕉一会。
就知道吃,小蕉顶周妈。周妈不服,我还会画呢。
一会在你脸上自个画个柿饼,望饼止饿吧。小蕉说。
唉,周妈望着前面的马车,突然叹气,真是半点不由命啊。
小蕉说,你少操心别人的命了,看你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什么时候生二娃呀?
你还打趣我?周妈扬起一根杨树枝儿敲小蕉,隔着柜柜幔幔太远,敲不着。等你自个到了,你就知道辛酸了。触到周妈的心事,周妈开始沉默起来。
小蕉也老实地挤自己柿饼。
主子爷成亲,娶谁,与她都关系不大。不娶,她也是小蕉,娶了,她也是小蕉。只盼弟弟能赶快带她走了。小蕉听到一声鸟叫,开始羡慕起这带翅膀的灵物来。
客栈认得这是程府的小爷,十分殷勤地忙碌着。赵言把自己主子和李赞都接上二楼。
小蕉混在搬行李的人里,脸上灰扑扑的,七少爷上楼时往下望了一眼。
吃饭时,七少爷问李赞,你那开酒楼的宏愿,还存在不?
李赞乜一眼这瞧不起人的主,筷下用力,当然在。
既然在,就要付诸行动,我也出份力。
真的?李赞觉得程七要转性。或是受程大的挤压或是这即将来的亲事的刺激。不过他不担心这个,他只担心这程七是不是诓他。
君子一言。
你先琢磨个名吧。园子现成。我这些年也就这么个成就。李赞鸡啄米似地在菜盘里挑。
赵言非常想说,爷您这吃法,还让不让别的主子下嘴了?
名字随便弄吧,七少爷像有点精神不济,随意吃了两口,搁下筷子。钱,我让赵言给你。
怎么想通了?
不能枉费你这几年唠叨我。要留后路,要留后路。窝都没一个,先留后路?程七自嘲。
别灰心呀,李赞打了鸡血,斗志昴扬,有路就有窝呀。
行,你看着办吧。赔了,别找我。赚了,给我攒着。
程七,程七,我就知道你小子。李赞拿筷子点点桌子,成。就冲你这爽快劲。爷拼了,不信赚不到银子。
说到底,李赞愈加不放心:你,打算放手一搏?
七少爷呵呵:现成的娇人美屋,何乐而不为?
李赞咂舌:男人难过美人关。程七也不例外。
例外又如何?七少爷想,这遍地荆棘……自己倒罢了……
李老爷死了,李府必散,我就自由了。孤家寡人,天高任我飞了。李赞掏心说,你程府则不然。程大爷也是个捧臭脚的,不过,你听我的劝,要想萝卜烂得快,不如从内部下手。加把火,催催,或许有效。
楼下,家仆声音正高,不知谁抢了什么,周妈的声音也高,惹得赵言去看。李赞趁机说,考虑一下你二嫂……
赵言被淋了一身汤汁,苦兮兮。打赌呢,他们。
嘿,李赞像发现了新大陆,加上那个,一文一武,你也实力大增啊。
七少爷仿若未听。
这夜里,不会有贼吧?李赞问。
赵言苦着脸拿毛巾擦:爷,您是嫌事少?
嘿,李赞不屑道:看热闹的不嫌事大。
赵言苦得胆汁都倒出来了。
好不容易闹哄哄地都去睡了,赵言发现七少爷还安静地伫在楼梯处。客房不够,多数随仆在厅里板凳桌椅凑一块当床睡。小蕉也夹在中间,旁边是周妈,另一端她拿了个长条凳隔开了。七少爷看见她把灯置在桌上后,在长条凳那儿放了根棍子。
蕉篱说她傻,七少爷知道他是在拖延时间,明白小蕉的用意后,他本欲下楼,走了两步,又折回。
李赞独自一间房,却还没睡。拉着赵言下围棋。赵言手臭,脸更苦了。七少爷洗漱完,自个躺在床上望着房顶。赵言停下棋局,把铺盖卷放在床边,又回来继续陪李少爷斗奕。
赵二,你今年几岁?
回爷,再过年,就十五了。
十五了啊?李赞坏坏地笑。瞅一眼床上那人,继续扰乱赵言的心神:你会不会因为你爷耽误了你娶亲?
啊?赵言正埋头苦战棋局,从没想过的问题被李赞问出来,像脑袋上罩了钟罩,嗡嗡响。这个,这个,他揉着一粒棋子,不知往哪放好。小的,从没想过离开自家爷。说完,不放心地回头瞅。
李赞把他的头掰过来,看我,他说,看着我的眼睛,你真的,真的,一次都没想过?夜里,也没梦过?
没……赵言答得有点气虚。
那你可亏了,回了城,爷带你开开眼界。李赞啪一声,棋子落下。局面早定。
赵言收好棋盒。七少爷已经睡了。赵言被角掖好,赶紧钻进自己的地铺里。天亮前,他就得起。得伺候两位爷呢,马虎不得。
夜里天还热,有几扇窗户是开着的。也派了几人睡过去。七少爷吩咐在窗台上放几只茶碗。仆从都是要干活出力的,所以身子一沾床板立马都能睡着。偶尔一丁点声音难以激醒他们。
赵言也如此。只有七少爷两眼倏地明亮,瞬间翻到赵言的地铺上,快速伸手把枕头缩进被子里。
泰山压顶的赵言还在迷迷糊糊的。程七脑海里一闪而过蕉篱的机灵。
容不得多想,他摸到了桌上的棋盒,抓了一把棋子。
哗啦,隔壁接连碎了两个茶碗。但没人走动,七少爷明白,人应该都被闷倒了。
赵言终于在即将压闷成豆腐前醒来,七少爷的指在他唇上压着,他想和主子换个位置,奈何七少爷不响不动,不准他出声。赵言苦不堪言,这个姿势,这个重量,两个男儿,就这么,这么……他先把这贼子骂个绝子绝孙。再倒过来,正准备骂祖宗十八代,七少爷如猫一样离开他。
赵言也蹑手蹑脚,四黑瞎摸,没称手的兵器,只把枕头卷抱怀里。
一个尖利的女声叫起,接着桌椅嘎吱拖动,周妈的大嗓门也起来了。一盏昏黄的油灯燃起来。没等赵言反应,七少爷身型一晃出了门,他快速跟上,看见七少爷去了另一间屋,睡在楼下的人已经起了七七八八。小蕉正抬头往上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