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蕉歌低下头,用手指仔细地码量弟弟的脚。
起了一阵小风,马儿也醒了,轻轻甩了甩马尾,看着这对亲密无间的姐弟,也不忍心打扰。
蕉篱拢了拢蕉歌额前的头发,问,你们,什么时候回府?
蕉歌正在默默记尺寸,听此话,有些发怔,随即说,主子的事,天天变。不回最好。
对了,以前不是说等你长大了,就可以回府了吗?
你还信这事?蕉篱翘翘嘴。
蕉歌摇摇头。
你在府里,可有谁为难过你?
想想,蕉歌说,主子们还不都一个样,算不上为难。凑合过呗。
蕉篱把她的手正反看了看,你想当绣娘?
想也是白想,府里主子多,人也多,好事都抢破头。我只求平安将来能出府就不错了。其他的,也不想了。
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蕉篱知道他刚见她时,她还满心里想着靠这手艺赚钱。
不知道,蕉歌说,就是突然想通了。
绕了一个大圈,蕉篱还是问了:如果,如果有人要对你用强,我不在你身边,你怎么办?
蕉歌出乎意料地说,反抗不了,不是还有一死吗?
答得连蕉篱都愣了。爹早说过,她的硬,植在骨子里。
不可随便寻死。他说。我们离开这去过好日子。
嗯!答得太快,蕉歌把眼里的水珠晃了下来。
赵言在厅里伺候主子伺候得要睡着了。七少爷回来时掐了一枝莲叶,一直放在手里把玩,枝茎已经被人手里的热度吸干了水份,可把玩的人依然不肯放手。
赵言不敢劝。他此时苦恼自己为何要求着主子赐名,还赐了个“言”字?良药苦口啊,多数时候说,不如不说。主子大概是想着他能时刻劝谏着自己,可事实是,赵言再借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啊。他试探着挪了两步,厅里的光线暗下来,主子不让掌灯,所有人都在摸黑。
他想喊,又担忧七少爷此刻正在梦里神游,自己这一破锣声,怕惊扰了主子的好梦。这罪过……他的右侧胸口疼了疼,这一刀不会白捱,他知道,他还指望着将来大过时能用来抵一抵,所以,赵言只是伸手试了试七少爷面前的茶碗,又缩回手把自己放墙角。虽然,在别庄,尤其是他受了伤好了后,大部分时间七少爷都让他坐着的,但今日,赵言想站着,因为一坐下,他担心自己会睡过去。
李赞伤了半天心,正把别庄里能喝的全吆喝出来要喝。一边喝一边骂程七小气。
喝到把桌布掀了,碎片一地,七少爷也只是让人把他安顿了,自己把手中奄奄一息地莲叶扔了。
爷,要开饭吗?赵言一手捡着地上的瓷碎怕扎到七少爷一边问。
都下去吃吧。七少爷发话。
赵言领人下去。不一会,他又带了几人,每人托着个盘子。轻轻放下,七少爷抬了抬眼皮,赵言又下去。
无独有偶,厨房做了莲子粥。
常师傅本就是厨艺高手,这个季节什么东西该吃,如何吃,何时吃,他最清楚。
七少爷把粥碗拿过来闻了闻。清香。跟手里的余香一个味儿。
可他不想吃,吃了,怕没了念头。
半个钟后,赵言跑回来,主子桌上的碗筷好好的。他开始担心。踌躇着要不要拿去热热。忽听七少爷开口,别拿走,我吃两口。
吃的,却不是莲子粥。
净手巾,漱口温水,提前备着,在让撤走的那一霎那,七少爷还是揭开盖子,小小的又撮了一口。
赵言端着托盘,想,又便宜了周妈。谁知,屋内又传来一声,留着,谁也不许吃。
嗳?赵言不解,这天气,虽夜里有丝凉了,可这饭,还是搁不住啊。
爷说留,那就留,馊一碗饭,而已。
赵言不知道,等他睡下后,这摸不着心思的七少爷,又悄悄起来,把粥给吃了。
说是,不吃,不吃,可心里痒得,一刻也不行。
平常身体棒得跟初升的太阳一样的七少爷,因为一碗粥,给撂倒了。
李赞知道后,又大闹一场,捧着心窝窝,凄凄然要吃莲子粥。厨房哪还敢做呀。本是讨好主子,结果讨到病了,再做,不是自己盼自己死得太慢?
李赞便觉得厨房之人甚是狗势。他让人捞了几枝莲蓬上来,吃了几颗,仍不觉得解馋,又把那不知哪寻来的帕子搁额上,装起了忧伤样。
赵言看见那帕子就刺眼。他装作不经意走过,抬起大袖挥了挥,帕子果真落地。没等他俯身,李赞又抢他前面捡起了帕子。赵言明白了,这帕子是惹事精。
大夫交代下去,饮食要淡,轻,糯,细。厨房不敢再造次,派了小蕉去送饭,顺便试吃。
李赞狗鼻子,先闻到了味儿。帕子也不盖额了,绕在了指头上。
赵言正计划把那帕子怎么样毁尸灭迹,却瞧见小蕉时不时地也看着。
赵言,七少爷叫得有气无力。
蕉歌正全身心地想着自己的帕子怎么到了这人手上?全然忘记还有个大活人等着她试吃完喂饭呢。
李赞挨个盖子闻嗅。咦,你是谁?他发现一生人。
蕉歌今天洗干净了脸。她不洗,周妈把她摁到了盆里。伺候人洗这么干净干什么?她抗争。那也得看伺候得是谁,周妈容不得她争辩,三五下就把她整水灵了。
谁,我也不洗,小蕉吐噜噜吸了一口水吐周妈脸上。周妈拿围裙抹一把,大掌一用力,向下一压,小脸就进了水,出来变成粉扑扑。
周妈,我恨你一辈子!蕉歌变成小蕉时大喊。
恨吧,恨吧,周妈把托盘上的每个盖子都仔细擦净,你是顶着夜明珠当鸟蛋,不知福深浅。唉,算了,我也命薄,没个闺女。
小蕉望见周妈擦眼泪,立马不闹腾了。
她不记得娘是什么样了,周妈陪她长大的。她讨厌她,可也不希望她哭。
行了,拿来。她要托盘。
病成那样了,还能吃了你不成?周妈又劝。
你要真有那命,我也算有头了。周妈希望将来光环能罩上自己一星半点。
啥命?小蕉问,在这里,我就伺候人的命!
李赞不客气地把每份饭分了一半给自己。
小蕉努努嘴。李赞想起她还没说她是谁,又问一遍。没等赵言,小蕉自己说,新来的。
婚配没有啊?
赵言差点被唾沫呛到。
不曾。
声音倒熟。
那我……
不嫁公子哥。
嗯?李赞一嘴饭顾不上形象。
难伺候,小蕉抿着小嘴,掰着小指。想想,床上那位,又添一句:体弱多病。
哦,李赞咽下饭,觉得有些噎得慌。
赵言想眼神督促一下小蕉,床上那位正主正饿着呢。谁知,李赞又出一句,竟然置自尊不顾:其实,我,身体挺好的。
小蕉想,关我甚事!执起筷子匆匆在每个碗碟处挑一点出来,抿在嘴边。然后不等赵言,一古脑端到了床边。
七少爷的眼睛半阖不阖。
小蕉拿了一条方巾系在了七少爷的脖下。
她有些焦急,所以喂得能多快有多快,赵言看着七少爷不眨眼,只够吞咽的动作,颤抖着手捧着茶碗不离手。
小蕉走后,李赞还在揪耳朵,她还没说她的名字呢。赵二,他喊赵言。
说了吧,兴许您没听清。赵言不喜欢这个赵二被人传叫。怎么蕉篱就是蕉大,他非得成二呢?他不服。
说了吗?李赞低下声,叫什么?
小蕉吧。
小蕉,小蕉,雨打芭蕉那个蕉吗?
兴许。
好名。李赞卷起自己的袍角,滚了。
七少爷招手。硬塞了一肚子,已经没多余空气出声了。赵言捧着水小心地喂着。
喝了小半钟,七少爷才顺过气。
赵言原以为七少爷会训斥小蕉一番,说些姐弟俩一个德性,他也好出口恶气。结果七少爷却问:赵言,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吗?
小时候吗?赵言答,只记得挨饿了。
七少爷闪闪唇,失了声。
小蕉白天伺候饭,到了天一擦黑,死活都不肯往七少爷房里去了。周妈只得点着她的额头骂,天生贱命。小蕉想,我愿意,贱也贱得干净。
都知道七少爷房里没有丫头。能贴身的,都是打有记忆来的男孩。
李赞有次说,这要在魏晋,此风尚雅,可放在李程二府,便成了歪风邪气。
程府大爷派了好几拨丫头,七少爷来者不拒,可最后都悄没声地被安排了出去。去了哪里,小蕉也曾经几度好奇,扒着周妈的大襟子问,周妈说,再看,把你眼珠子剜了。小蕉缩回头。
程大爷早早继承了程府的事业,负责皇家的买卖。程二爷一直是程大爷的得力帮手。二人同进同出。连去青楼,爱好也是一样一样的。
程三程四早夭,程老爷养的花儿不少,但从没有女儿诞生过的。有一年,他四十多又感情萌芽,和宠妾有了孩子。碰巧正宫太太染病,请了高僧做法。高僧无意瞅见那个未出世的孩子,私下知会程老爷,此子命孤,可星格极贵……
程老爷深信此僧,求开解一二,高僧离去时,终不忍内心慈悲,赐了一个“七”字。
孩子降生,便叫“程启”,又名“程七”。
正宫太太非常不满,她虽然还能生,但程老爷已经觉得她残花枯黄,不如那些年轻的娇嫩妖娆。所以“程五,程六”这些有排名却还没娘的鬼儿子必定要轮到不晓得哪个小妖精身上。
正宫太太开始打算盘。一半家业给了大儿子,二儿子算也有杯羹。但这远远不够。她忍气吞声这些年,甚至隔三岔五听墙角,听得那些个浪曲春词,已经能让她把这些院里的小妖精全剥光抽筋都不解恨。还有院外的,她鞭长莫及的,越想越按捺不住。
程大爷有爹学爹,学得有模有样。
但该立威时,程大爷绝对是“正人君子”。
赵言见到了程大爷派来的人。
七少爷本来在床上躺乏了想起身,听到赵言通传复又躺下。
于是,程大的属下见到的,是病恹恹的程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