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溜厨房成了李赞的每日的必修课。
蕉篱最先嗅出了点什么,但他不挑头。
赵言回到了七少爷近身伺候。也想说,又不知道如何说。看见蕉篱在他眼皮子底下瞎晃荡,于是,话题又跳到蕉篱身上。
这小子,太过分。赵言没话找屁放。
怎么?七少爷眉毛收高。
那天的事,这小子跑不掉。
七少爷等赵言说。
马是他天天看着,天天喂的,什么毛病他最先知。而且那晚,他不是在马厩呆了一夜吗?既无别人靠近,就他自个。准是这坏小子捣鬼。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七少爷冷不丁地说。
呃?赵言吃窘。爷是向着那小子的?
他准是看我盛宠不衰,吃醋。赵言还是不死心。
哈哈,赵二呀,七少爷敲敲他的头。赵言又想说什么,七少爷制止:我知道,我知道。你的心,是向着我的。你这一刀,爷记下了。
不,爷,我……赵言有点脸红。他明明是想编蕉篱一套啊。
这事与他无关,休得再提。七少爷提醒。
是,赵言低头。
蕉篱越过长廊,就看见赵言一脸青茄色正盯着廊柱发呆。他拿胳膊捅捅。
干什么?赵言一脸嫌弃。
被抛弃了?蕉篱擅喜血上撒上盐。
滚犊子!爷不高兴呢。赵言实话实说。
当爷的,天天高兴呢,哪有不高兴的时候?
都跟你似的,没心没肺。赵言含着爆竹桶。
那你说你爷为啥不高兴?
你爷你爷,你死不长记性,嫌命长,哼。
我命不短,没你天天告状,我还快活呢。
去死吧你。赵言拧住蕉篱使劲往廊柱上按。
爷,您怎么来了?蕉篱突然拧着身说。
赵言赶紧放开手。四下一瞅,哪有人影?他随即飞起一脚,磕到石台上,蕉篱早远了,疼得他嗷嗷叫。
他一瘸着腿走回七少爷房时,蕉篱人模狗样地也在。赵言瞥一眼不搭理。
蕉篱主动笑嘻嘻:有人说爷不开心,我来逗爷开心。
赵言想,你这一张狗嘴,永远吐不出象牙。
他从蕉篱身后走,想挪到主子那边伺候,七少爷看他那样,又练劈叉去了?
没,赵言不敢蒙主子。
噢,刚才他坐那赏景,我路过,一不小心绊了他一跤。都怪我这腿又细又长。蕉篱主动招。
七少爷暗笑,这赵言心里的苦闷,可以开间药铺卖了。
想想,不能厚此薄彼,遂偏头,问蕉篱:有件事。
爷请吩咐。
那事,可成?七少爷说得含糊,赵言听不懂。
蕉篱愣一霎,立即明白。却不立即答。想了不少时候,摸摸脸,挠挠头,最后哆嗦哆嗦两手才恢复人形,说,这事,我做不得主。
七少爷黯然。
蕉篱又补充说,爷当明白我的苦心。花虽栽在盆里,可我瞧着那骨朵还没长好,而且,或许水土也不服。
赵言一头雾水。
七少爷抬起脸,眼神有些迷蒙,也想了很久,说,我瞧着倒像要开花了。
爷,眼光好。蕉篱只得说。
厅里一时沉闷,赵言都觉得七少爷有些不同往日。他扶他起来时,觉得他有些轻颤。
李赞,还在厨房?七少爷转头问。
厨房早没人了。蕉篱这句答得轻快。
蕉篱,你不能糊弄我。七少爷话听着很伤感。
赵言陪着走进内室,才听见蕉篱说,爷,应该多出去转转。外面红花绿叶,多姿多彩。
赵言带回来的野花被七少爷插在屋里,因为忘记加水,已经干了,赵言看见准备把它们扔了。七少爷夜里没睡稳,整个人精神不好。下人也很有眼力劲,接过赵言的干花,随手换上一把园子里的鲜花。水灵灵的,还滚着水珠。赵言看见七少爷的眼睛盯在上面,把水珠都盯蒸发了。
他不知怎么地不太敢问昨天七少爷与蕉篱的谈话内容。总觉得这茬是个大豁口,一旦敞开,就决堤了。
他小心地上茶给主子漱口。七少爷目光还是呆呆地聚不拢。
爷,要不要出去走走?赵言小心建议。
七少爷终于回了神,嗯。
那,给您撑伞?
不用。
几个慢悠悠地走。来了别庄不少日子,七少爷真心想看的地方真不多。赵言也觉得他都没时间好好瞅瞅。都说这儿当年七少爷瞎胡闹了不少心血。
李赞正躺在木凳上逍遥。
赵言过去打了个礼。
李赞起身,看见程七,立马精神百倍,我琢磨了个菜谱。
李赞,你准备在程府当厨子?
李赞听出程七有点想点拨他的意味,马上截断话说,你别扫我兴,你知道生在我们这样的府门中,早死的都是什么人。想想不吉利,又掉话说,我发现你家烧火丫头挺有趣。竟然给我参谋,我这菜谱有她一半功劳。哈哈。
七少爷回头看赵言。
赵言恨不得此刻自己脸上雕了朵花。
哦,她呀,赵言赶紧说,周妈家的亲戚,过了年要嫁人了。
嫁人?李赞很惊愕。
赵言真怕这位爷下一句冒出句:我不同意!他那时得撞墙。
这事,周妈早嚷嚷得无人不知了。赵言心想反正砍一刀是疼,砍两刀也是疼。
周妈是哪个?李赞切切咬牙。
周妈是哪个?赵言接着装,还拽了拽旁边一小厮,小厮一脸欠白条的神情。
哦,小的跟周妈不熟。等一会我找人找找。
李赞急匆匆朝厨房跑。
赵言想拦,又看自己家主子正站在塘边上,望着那一池摇曳。感觉那身体越看越前倾。他不放心。像棵夹心萝卜杵着。杵了一会,还是选择了保护自己的主子。
赵言有些花眼,觉得此刻的七少爷脆弱得像枝莲蓬条。
他挥挥手,让跟着的小厮去厨房看看李赞。别把周妈整死了。又低声问,爷要是不舒服,咱回屋?
七少爷不答,自顾朝着水流向走去。赵言小心跟着。大片的丽花红得绚目。赵言不禁喟叹,大府里是没有这样的景致的。
走着,走着,听到有人哼歌。哼得不成调子。此人背对着他们,正在一湾水边漂手绢。
赵言认出了人。七少爷更不瞎。
赵言跟着主子齐声停住了步。他看着一早上阴阴的主子脸上瞬间有了彩虹。
去取鱼食来。七少爷轻轻说,并朝后挪开脚步。
赵言应是,并飞快去办。
鱼食取来,七少爷回到了莲塘。这塘有深有浅,浅处便可触目可见红白相间的鱼儿争相取食。
七少爷的鱼食撒得又慢又细。
李赞一脸受伤样过来。双手捂胸,离着还有几步,就勾七少爷。程七,她,果真许了人了。我只觉得这儿疼得厉害,大概是得了不治之症。你摸摸。
七少爷不为所动,鱼儿又围上来,抢他手中撒下的食儿。可这次,七少爷张开手,掌心里,却是空的。鱼儿不甘心,一个劲地吐着泡泡朝上跳。
赵言受不了李赞这精神病,虚虚一扶扯开了他与七少爷的拉扯,温声说,李爷,您长命百岁,身体健康着呢。
胡说,李赞大声,你又不是我肚里的虫,怎知我此时的难过?
小的冒犯了爷,望爷恕罪。爷您先找个地坐下?赵言忙招呼人过来垫垫子。
李赞老实坐下,一直攥紧的左手里拿出一方帕子盖自己额头上,不停自言自语:为何会这么痛?为何我的命这般苦?
四目同时注意到了这方帕子,一角绣着一枝莲叶。赵言先抬头看看天,觉得周围起了水汽,似乎要下雨。
赵言一边一个劝着,李赞先起身,帕子掉地上,赵言想捡,没想到李赞还麻利,顺进自己的袖筒里。
七少爷把所有的鱼食哗啦全扬进了塘里,打算一把撑死这些鱼儿。
没人敢说啥,接下来有的忙了。捞鱼的捞鱼的,清塘的清塘,还不能让主子爷晓得,只往上汇报说,天儿有些闷,塘里淤泥多了,得往外清清。
哎,赵言心里的苦,愈发地积厚了。
蕉篱在马圈里无所事事。蕉歌提了个竹篮来找他。
这儿臭,出去坐。他拉姐姐的手。
怕什么,蕉歌想起小时候,也学蕉篱找了个堆坐上去。篮子里带了些吃的,蕉篱今天没吃饭。
身上怎么湿了?蕉篱看她袖口没干,卷上老高。
刚才路过溪口,洗了个手。
蕉篱想说,这副仪态,如何嫁人。看着篮子里叠了两层,改口说,小心着点,别人老说咱俩有人生没人教养。我学不好给先生丢脸,你是提前给夫家摸黑。
瞎说什么呢?蕉歌推了弟弟一把,我不嫁人,等你有了出息,我就离开这儿。不会有什么夫家,谈不上给谁摸黑。
你不嫁人?蕉篱斜她。
嗯,不嫁。你看周妈,年轻时也标致水灵的,现在成了什么样子。我害怕。我不嫁。你多吃些,蕉歌把篮子里的东西摆开,你好了就是我好了。
傻子。蕉篱在心里默叹。只怕由不得你啊。
看弟弟吃得兴,蕉歌也掂了一点来吃。这些都是些剩菜,厨房里给主子用完了的,她瞎拼凑一起做熟了。蕉篱也承认,这姐姐除了脑子,手艺越来越上乘。
这是什么?蕉篱夹了一块菜根问。
哦,给七少爷拌菜剩下的土菜根。
切,蕉篱不满了一声,却也是吃了。她做的,哪怕是清汤,他也爱。因为吃一次,少一次了。
蕉歌还拿了半瓶青梅酒,塞到蕉篱坐的草堆里,没人时再喝,她说,别让人发现。
你真老实。蕉篱说。
他要喝,多少喝不来。她还偷偷摸摸的,算了,就让她这样以为吧。
不管花儿长得如何,他不打算让那人这么轻松就拿到了。
以前还担心,现在倒觉得,傻子傻得好。
吃饱了,蕉歌问,你有没有什么要缝补的,拿来给我给你拾掇好。
蕉篱仰半个身,看着空了的篮子,没有,他说。
怎么能没有?蕉歌惊叹,你自己都会了?
看她的眼珠瞪得越来越大,蕉篱想自己这般神武,会不会让她认为很没用?很失落?他在草堆上弹了弹,半倚住,说,鞋垫,纳两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