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不自觉地,变成七少爷的一只手,一条胳膊。
主子甩了他,可以活。他离了主子……近侍想了想,不敢太想。
蕉篱还是那个死样子,没怎么变。近侍懒得跟他交际。当他是臭狗屎。
只不过,这狗屎也经常有狗屎运。譬如,狗屎旁边总会长株花,还挺鲜艳的那种。
近侍叹口气,佛祖有时也睡觉的,自然眼睛睁不开。
蕉歌算是这株花。虽然蕉篱不这么认为。
大致情形了解后,蕉篱也不愿意往七少爷身边凑。除非召唤他。这点,近侍是佩服他的。所以这几年,气归气,没跟他绝交。
近侍准备着七少爷去草甸的随行,手上不停,脑子里却想着别的,手边利索了,他轻轻掩上门,摸去了一个地方。果不其然,这混然没王法的蕉篱正翘着腿躺在马厩旁的草垛上,说来溜马,实际来偷懒。
近侍四处找了找,找到挑马料的草叉,往上面加了点料,握住木柄,叉头朝蕉篱伸去。蕉篱不知在想什么出神,一时未察觉,等到马粪的气味浓烈得把他冲了个激灵,他从草垛上摔了下来。近侍偷袭没成,却见蕉篱啃了泥,心里也高兴。他拄着草叉,盯着看。
蕉篱吐掉嘴里的泥草,不屑扬眉:小人行径!
你说什么?近侍气怒。
蕉篱不慌不急地又坐回草垛上。
近侍把草叉又伸前,被蕉篱拿草扎拨开,顺便把草扎挂在了草叉上。近侍挑不动这重量,只得弃叉朝蕉篱奔来。
蕉篱侧开头,一把揪住近侍的领子把他按在自己的身侧。近侍的脸扎在草堆里,这气味比蕉篱染了一身臭的马粪味好闻,近侍也不反抗,蕉篱见他不挣扎,似在学自己,索性也不管他,又抽了一根草咬在嘴里,起身去溜马。
近侍坐起来,见那马儿在蕉篱的抚摸下很乖顺,他心里一动,也站了起来,拍拍沾的草,走到马儿身下。
我能摸吗?
你问它。蕉篱不给面子。
近侍的手伸了伸,又缩回来。
不像爷们。蕉篱嘲笑他。
近侍咬了下嘴唇,又伸出手。这马儿跟狗儿不一样,踢一蹶子够人受的。他见过不少。
蕉篱实在看不下眼,猛地抓起他的手往马身上按。近侍还没等反应,已经感触到了那柔软的顺滑的长长的马毛。马儿似乎知道换了人来亲近它,转动了下马头,两只大马眼盯了近侍好一会。
它可真像你。近侍把手放下来后才开口。
那当然,我养的。蕉篱丝毫不生气。
哼。近侍鼻腔出声。
不远处,那马粪堆得小半山高了。近侍指了指,说,再有几个时辰,七少爷就来了。
不用你操心,蕉篱不领情。
好心当成驴肝肺。近侍气呼呼走了。
没吃过!蕉篱大声说,也不怕人听见。近侍缩缩脖子,快快离开事非地。
七少爷比平日晚起了半个时辰。近侍昨夜也没睡好,怕蕉篱又闯进来,起来看了两次门闩。
等见了蕉篱,这小子竟然精神百倍,混蛋,近侍不公平地想,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他环顾半圈,连马厩都打扫好了,他陪七少爷来时,蕉篱甚至拿了条雪白的毛巾在给马儿擦脸。
近侍又想拿马粪糊蕉篱了。毛巾是雪白的,这小子也是水灵的,爷不高兴不开心才怪呢。还半夜把马粪清走了,真是能耐啊。
近侍觉得蕉篱这混蛋太他妈会演了。自己甘拜下风。
七少爷没看蕉篱,只是把雪白的毛巾用指头捏了捏。然后,食指一弯,与拇指扣成环,弹到了蕉篱额上。
蕉篱不躲不闪,笑着把缰绳解开,递给了七少爷。
近侍往前跑,蕉篱不动。七少爷看他。
没吃饭,虚得慌。清了一夜马粪。蕉篱如实答。
七少爷在微风的晨光里露出一抹笑。我数三百个数。他说。
蕉篱飞快地跑。跑到厨房先找了个大粗碗,兑了一大碗水,咕咚几口喝光,各色人等正在厨房里忙着,常师傅坐在一张梨木椅上喝茶,这时候轮不到他忙。蕉篱格开一个洗碗的大婶,两臂往架子上一捞,然后往嘴里塞了几块酱肉,常师傅见状只是闷声笑了笑。常在别庄的人都晓得这小子是个油皮,主子不嫌弃,他们也懒得往自己身上多事。由得蕉篱自己作。蕉篱就在大婶撂好一叠碗的时档里,找了个油包,热乎的,耐饿的,好拿的,包一包,又从墙上摘走了一个水壶,蕉歌正也跟着打下手的人在忙活,见弟弟刮得跟阵风一样在她眼前旋,话没来得及说,他又成了旋风。蕉歌知道他要跟出去,帮着拿了两个果子,旋风却没看见,蕉歌怔怔地一手捧一个,呆立原地,呼,风又倒吹回来,果子被抢走了,蕉篱的嘴里塞得满,只朝着蕉歌歪歪腮,点点下巴两下,就正式朝前吹了。
手里变空了,蕉歌却乐了。蹲下往注满水的锅灶里加了满满一把柴,突然想哼歌。
什么歌呢?蕉歌想,就哼弟弟考上状元郎吧。
蕉篱一口气跑回马蹄前,近侍替七少爷的三百数还没数完。见他来了,也不数了,直接打趣道:怎么像个打劫的?
蕉篱没空翻白眼。他才不在当事人面前出丑呢。让近侍这只白痴自已唱驴本吧。
七少爷等蕉篱把气喘平了,才翻身上马。
走了小半路,蕉篱的水壶在身上老晃荡,七少爷问:带酒了?
蕉篱干巴巴地说:是水。
近侍直想掐蕉篱腮帮子,跟主子能不能好好说话啊?
七少爷揪了揪马绳,不知怎么地,马儿竟然弹了几蹄,把黄土正正弹到了蕉篱的脸上。
蕉篱顿时灰头土脸。
近侍把嘴咧成了蛤蟆状。
小人得志啊。不怕死的蕉篱仰天长叹。
不过,很快,蕉篱就闭紧了嘴,他才不会傻到让七少爷接着惩罚他两次,而且,还是在一群白痴面前。
离草甸越来越近,七少爷仿佛才想起似的:李赞没来?
蕉篱一路上都在消化那几块硬梆梆的大肉,这种话题他不参加讨论。他有意地落后马队。近侍紧跟着主子后面,自然答话说,早上去请时,还睡着。
七少爷不笑,不答。
蕉篱抚了抚肚子,想想,把话又咽回去。
要派人回去吗?近侍小心地问。
不用。七少爷要下马时方说。
草甸真不负盛名。蕉篱还在马上未下,看着这一片美景,心里也躁动着想起先生平日教的诗来。“红树青山日欲斜,长郊草色绿无涯”。“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他沉了沉心,将马缰绳在手里捋了捋。
七少爷和近侍及随从已经慢慢朝下踱了去,几个人在后面牵着马慢慢跟着。蕉篱就在最后。
这是草甸最美的时候。一眼望去,各色野花夹在郁郁的青草间,一行人,几匹马,饶是丹青高手也要弗叹不如,大自然总是最好的画工。蕉篱在心里感叹一下,想着一会避开人采几点花回去给那傻子插着看看。压住心里冒出来的那点诗兴,乱花迷人眼,他需要自己那点清醒。
离得远,谁在喊他,蕉篱听不真切,只有近侍扬起的石子朝他飞过来,蕉篱才发现一众人都在等他。
他把马也交给看守人,下到坡下。
青草漫漫,烈日当空,蕉篱却不知为何泛起一阵寒意。
七少爷立在几人围成的半弧中心,蕉篱心想,人若无贪欲,今时今日,再无情的人,也会跟着有所动。他大跨步向前,手中未扔下的马鞭快速地抽在半人高的青草丛里。
爷,危险!蕉篱本想喊,几人听见风声不约而同地朝他瞥来目光。蕉篱心中一凛,脸上又挂上吊儿郎当的嬉皮,爷,等等我哇!七少爷只觉得耳边这一声有些躁热,没等近侍出手,蕉篱已经趔趄着抱住了七少爷的大腿。
死人!越来越大胆!近侍上去拖蕉篱。
蕉篱死拽住不松手,嘴上依然不改嬉戏:七爷,这地方我也是头一遭来呢,有好景别落下我啊。
近侍看着主子的衣服都被这死小子拧皱巴了,急忙喊着,蕉篱,你痴疯!
近侍一骂,蕉篱仿佛回了魂,麻溜地跪起,却只顾先拍着自己的两个膝盖,还不停地嚷着:唉呀,糟糕,草汁子把裤子染了。可惜,可惜!
七少爷对蕉篱的反应没有恼怒,一众人微微放了心。他只看见蕉篱拖着近侍赶在了他身前,不停地拿马鞭子挥舞着,说是打草捞兔子,顺便赶蚊蝇和地鼠,垫后的几人依然在垫后。七少爷稍稍朝后瞥了眼,连队型都没变,看上去对他是那么地忠心。他慢慢摊开手,虎口被蕉篱刚才都给掐肿了。这小子不仅胆儿大,劲也肥。
大约走了十几步,前面的草被蕉篱拉着中了计的近侍扑腾倒了大半,视野开阔,不必再担心陷阱。七少爷停住了。蕉篱正掉头往回走。近侍也回过味来,马鞭梢儿正正要扫到蕉篱,被他躲开。蕉篱回到七少爷身边,又建议说,爷,前面没啥好看的,全是草,连只野兔都逮不着。不如去坡上采花吧。你看那些个儿花啊,长得还都挺好看。我竟然一朵都不认识。不如全采来回去插着。
好大的口气。近侍喘着气刺他。蕉篱少有的没和他碰刺,只等着七少爷的决定。
七少爷抬眼又看了看没被扑倒的那片草,草甸草甸,除了草多草美,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可能在里面。他不露声色地说,蕉篱,今日你可够野的。
蕉篱少有地规矩答:跟着爷,也想开开眼界,一时忘了本份。
近侍看他一眼。
七少爷看近侍一眼。
其余人都站着没动。
蕉篱又开头往坡上走。他真心想编个花环带回别庄去。
近侍收好马鞭说,这小子惯会兴风作浪。
七少爷在喉咙里嗯了声,又说,去采点花来。
采什么花?怎么采?近侍在心里琢磨。
蕉篱已经两手各一大把,嘴里也塞了几朵。近侍怎么看他怎么像个狗尾巴花,甚是多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