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鱼篓的人看呆了。不知要继续向前逮这只从胖头鱼变成金鱼精的人,还是也学模学样地跑上岸去。
老姜,周妈又开始大喊,快拿篓子扣住她,把她拖上来。
小蕉鄙视周妈,这个男仆不过二十出头,被她喊成老姜,她都好老了,还让别人叫她周家嫂子。好不知羞!
小蕉把粘杆伸到荷叶里,把莲蓬勾出来朝她这边倾斜,她伸长了手臂,身子朝前屈着,在周妈的角度看来,她已经淹到了水里,只余脸和头发漂在塘上。
老姜,快些动手,她,她,她就要沉了!
老姜试探着又往前滑了几步。
小蕉正在专心地摘莲蓬。粘杆的布袋正好扣住了两枝,她只要慢慢把粘杆拖回来,别太急,慢慢拖,就不会伤害到荷花和荷叶了。
她把一只手臂尽力地够长些,先把粘杆移开,丢掉,手指刚把住两枝莲蓬绿绿嫩嫩的茎,突然,一篓塘水倾头而下,把她淋了个措不及防。接着,鱼篓就扣在了她的头上,把她捂得昏头转身。
放开我,周妈……小蕉奋力把两枝莲蓬扯到了手里。
阿弥陀佛,周妈念道。
周妈,你干吗害我?小蕉把鱼篓从头上奋力拔除,仅有的一身衣服又湿了,她朝周妈愤恨地跺脚。我只是去摘莲蓬。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周妈从池边爬起,拍两下屁股上的土,将湿淋淋的小蕉往边上一推,我得给菩萨上柱香去。
什么菩萨。你刚才念得是佛号!小蕉不服气地又吼。周妈充耳不闻,一双小脚一溜烟便拐过了假山。
小蕉想起先前那个也是过了假山,她问拿鱼篓这个,你同伴呢?拿鱼篓的摇摇头,小蕉说,你去看看他吧,我刚才只是去摘莲蓬,不是成心投塘的。喏,这枝莲蓬给你拿回去,分他吃吧。
拿鱼篓的边摇头边避开,在小蕉愣怔间,也转过假山不见了。
小蕉被这假山迷住了,也走过去,发现不过就是前院与这池塘的一块石头屏风而已。
她剥开一枝莲蓬,取出几粒,放嘴里嚼嚼,很清香,除了最后那一丝丝的苦,果然还是自己摘得好吃,她想。周妈费了这半天力,也得分几粒给她尝尝去。想完,一手提着自己的鞋袜,一手摇着两枝绿莲蓬找周妈。
湖对过的凉亭里,有几人将这一幕看了个完整。
七少爷与随行来的李公子正在下棋。
凉亭四周都挂了细竹编的竹帘,只留亭的一面,可以观赏到塘里的荷花。近侍捧了茶,也是很应景的龙井,用的甘泉水,茶却是在荷叶上滤过了的,自然带些不一样的味道。李公子喝完大赞。
近侍又添了七分满。见自己的爷还没动茶碗,便立退后两步候着。
你身边的人,很是得力。李公子说。
七少爷微笑,端起茶碗闻了闻,又放下。
棋已过半,塘中的人正把莲蓬举过水面,只是叫声有些不雅。
七少爷的手顿了顿,落下一子。
李公子低头一看,哈哈大笑。
七少爷输了这局。
棋盘的右手边放了一枝箭,已经折断了。箭头已失。
李赞,这事,你可有高见?七少爷让把棋盘收了,独留这支残箭。
目前尚无眉目,李赞是李府的小公子,最是与七少爷交好,此刻敛着眉说。
前日的事,你也是见了的,算是个见证人。七少爷喝了两口茶,看见对岸的人正在准备剥莲蓬,心里突然一痒。
近侍见自家爷还未有起身的打算,把小泥炉搬了过来,放在自己身后的亭台上,把厨房刚出炉的几样花色点心端上桌。
李赞没等谦让,先拿起一个马蹄酥放入口中,哇,他张着嘴,仰起了脖子。
你李府怕是落魄了吧?七少爷打趣他。
李老爷落没落魄我不知道,李赞说着又拿起一块荷叶状的咬一口,但我知道李府可没你这样的好厨子。等哪天我生辰,你可得借我一用。
借你何用?我这厨子人长得极丑,我向来是看人真本事的,不论相貌。
我借他做几样点心给我长长脸,我这些年活得太憋屈了!李赞似乎触到伤心事,点心吃得慢了些。
七少爷哈哈笑了两声,脸色朝近侍扫了扫,近侍站得像木雕。
慢慢起了些微风,塘上的荷花荷叶互相开始触碰,似乎闻到了一点秋意。李赞把点心吃了个七七八八,嚷着去打马球。七少爷陪同。离身时扇柄在桌上碰了下,几不可闻。
近侍招手不远处的佣人进来收拾,他负责装棋盒,这支残箭被他麻利地藏进了棋盒里。
小蕉晃到了前院,没见到周妈。管事的领着一个绣娘正在给大家伙分新装。领衣服的人屈一膝,管事的就喊一声七少爷的好。等大家领完了,小蕉也没听到叫她的名字。每人两件新衣,而她,又给漏了。
身上的湿衣已经半干了,小蕉心里依然湿搭搭的。她觉得一定是她得罪了七少爷,七少爷恼她了。
她转到了院门外,两个壮实的家丁在护门,她想出去看看走走,家丁不让。她只得把脖子伸出去,发现别庄门口有两条道,别庄门口有匾额,但是黑漆漆的,什么字也没写。
顶着数个大问号的小蕉闷闷不乐地朝自己的后院走着,她已经听见了周妈的大嗓门,正在训斥厨房干活不积极。周妈对吃饭,最是上心。
手里的莲蓬已经被她捏得不好看了,她把吃完的这一枝扔掉,另一枝仍然拿了回去。
进了院子,周妈本来是与她对着面的,可能正要喊她吃饭,等看到小蕉摇着莲蓬,周妈突然背转了身子,自言自语地说,呦,风干鸡,酱香鸭,可别给倒换了,又是两只小脚一溜烟儿……这次没假山可转,只得翻过小角门,小蕉拿了这莲蓬,仿佛成了何仙姑得了隐身术,周妈愣是擦着她的身子边过也没知觉。
小蕉把这枝莲蓬放在自己屋里的洗脸盆架上。找了只水罐,灌了半罐水,把莲蓬插了进去,然后虔心拜了拜,说,何仙姑,收我做弟子吧。
莲蓬在水罐里垂下头。
小蕉洗净了脚,穿上鞋袜,掩了自己的门,也学周妈翻过小角门,去厨房吃饭。
这个小角门一直锁着的,锁链都生了锈,她们来了后,这边看庄的人才打开。小角门通到厨房,离着中厅和七少爷住的地方都不远。当初这么设计也是为了主子们夜半要吃的,方便准备。
周妈不在厨房,听说去试自己的新衣去了,小蕉坐在佣人桌上吃饭。一个碟里装了七八样点心,尚有余温。小蕉拿一个吃了,甜到喉咙。
其他人跟中了邪一样,都不吃,小蕉最后全倒进油包里揣自己怀里。大概自己不在这两天,七少爷给他们大鱼大肉都吃腻了吧,小蕉不由地想。
晌午时,周妈精神抖擞地给小蕉带来两件衣服。说管事的裁衣时漏算了她,本想给她重裁,不巧衣料子正好用完了,若只补办她一人,这功夫也腾不出,账目也跟府里报不上,只好等采办下次把衣料送来,定先满足了她。但又觉只少她一人,又觉心过意不去,偏巧七少爷扔下两件旧衣,管事的跟近侍说了,近侍回了七少爷,七少爷就赏了你。
小蕉听周妈说到一半时,觉得自己挺像个大小姐,有点架子,说到最后,她瞪大了眼睛,直直瞪向周妈:什么?你说什么?七少爷的衣服?给我?穿?
周妈后退了一踉跄,扶住了门槛:别不知好歹,七少爷的衣服几时送给下人过?我这抱一路摸一路,这衣服单说料子,是你能穿得起的?再说这绣工,那什么样的绣娘才绣得出来?我还心疼着,若是我在就好了,贴着这张老脸求求,说不定啊,七少爷能开恩赏了我家那小子。我家小子这几年也长开了,身材也高高大大,脸蛋也白净了,若能得这两身衣服穿了,出得门,那得多少人羡慕?
小蕉听不得周妈再啰嗦,大吼一声:这是男人的衣服!
周妈绊倒在门槛外,屁股跌在青石板上,哎呦呦,哎呦呦,你这没脸臊的,居然敢这样大喊大叫的,你赶紧去求了管事的,说你瞧不上这衣服,周妈我给你磕个头,领了这赏去。哎呦呦,没脸臊的,我这屁股呦,摔成两瓣喽。
小蕉抱过衣服,咣当一声,把周妈关在了门外。
男人的衣服给她穿?哼!卷把一下扔在了床脚。
躺了一会,小蕉觉得周妈已生了这心,定会趁她不在将这衣服拿走。她得让她打消这个念头,当下拿起剪刀,果真照着自己的身段将这两件衣服重新裁了,这下好了,她想,只有我能穿了,哈哈。
她坐窗下穿针引线,想周妈说这绣娘手多巧,小蕉哼一声,狗眼看人低,老眼昏花,让你瞧瞧我的手工,定能让你变成鼓眼泡。想完,拿起衣料认真缝织起来。
许是鼓着一口气,小蕉拿针如飞,原来的缝边,盘扣,小蕉觉得都不赖,又都缝上。裁下来的布料,她卷成小花,一朵朵装饰上去,竟一点也不含糊地好看。太阳西落时,上身差不多要完成了,小蕉套身上试试,感觉十分满意。
接着去改另一件。另一件是七少爷穿过的长袍,小蕉裁成了一身,这样改好了,她等于比别人还多了一件衣服出来。尽管不是新的,不过她拿到手改时发现,七少爷这衣服大概只穿过极少几次。她心里又多了点沾沾自喜,傻人有傻福。
衣服都改完时,小蕉放到枕头下压了两天,晚上洗了澡,把身上的衣服除下来,第二日早上换上,俨然从头到脚换了个人。周妈一个劲地啧啧,说真是人靠衣妆马靠鞍,七少爷这衣裳谁穿谁好看。小蕉在心里还补充了一句,还得手巧的人穿了才好看。
几人脸上现出嫉妒,小蕉大摇大摆地走过去。
七少爷俯在窗棂上问近侍,一个姑娘穿男装,什么感觉?
近侍说,不伦不类吧。
不伦不类吗?一点也没瞧出来。这衣服被她这么一改一穿,倒真是耳目一新了。
七少爷轻轻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