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府的马车坏在了官道上。
时至晌午,车轴崩裂了,官道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走不了了。一窝子人围着车轴团团转。
这辆马车拉的是行李,本也不算要紧的,换做旁的府第,顶多把行李挪下来,架到马背上,天黑前也能拉到客店的。但偏偏这行李是随着程府七少爷走的,七少爷讲究,所以马夫和佣人不敢擅自作主,急了半天后,才顶着一头汗让近侍通报七少爷。
七少爷正在喝茶。
马车坏了,他知道,他停下来也是因为后面的行李必须和他一起走。
他越过近侍看马夫,马夫擦汗的袖子还在额上。马夫没辙。
七少爷不急。
他唤了近侍过来,挑个人伺候。
挑了小蕉。
围着行李车的人还在围着,没有散。七少爷没发话,行李不敢落地。
小蕉穿着棉衫,快夏末了,她的衣服不透风。七少爷看了看她的未施粉黛的脸,等她倒茶。
年纪大些的佣人开始找树荫蹲下,马夫又回了行李马车旁,看着车轴发愁。
七少爷的车帘卷起来,小蕉进来后,帘子放下了。小蕉马上感到棉衫厚重,捂得身上出了一层汗。
七少爷隔着车帘说,把行李放到后面马车上,后面马车上的人下车骑马或者跟车走。
近侍去吩咐。
车队重新躁动起来。
后面马车上坐着的,是跟着七少爷到别庄望秋的人。
说是“望秋”,其实是某些阶级闲人闲得屁股疼,没事找的乐子罢了。偏偏还想附庸风雅,想个高级点的词汇,于是,“望秋”应运而生。
“望秋”正是程府七少爷叫出来的。
七少爷原本并不喜欢带“秋”字的一切。有了秋,冬就来了,代表着寒冷与萧瑟。七少爷更喜欢“春”。春意盎然,春意勃发。春风拂面。
七少爷正在出神。
小蕉望着正在出神的七少爷的脸发了怔。茶水倒偏了,漏到小几上,她用棉衫袖子去沾。沾完了,袖子变沉了,她想去拧拧。怕惊动了七少爷,她动作极轻。
车帘掀起,漏进一线日光。七少爷眼珠转了一下。
小蕉的袖子还未来得及拧水,她的双脚本是跪坐着,盘成麻花,听到冷哼,跌回车座。七少爷拿鞭子套上她的脖子,把她慢慢拉近自己。
小蕉想喊,不敢。
她这只湿漉漉的袖子拖到七少爷的胸前,湿了他的前襟。
小蕉忍着惊呼,落荒而逃。
七少爷的茶隔着车帘泼了出来。
她被罚了一顿饭。
行路上比不得府里,一切从简,没柴房可关。
小蕉在暗夜里找水洗自己的袖子,水很凉,她觉得自己好冷。天儿离秋天尚有一段距离。蝈蝈蛐蛐到处窜着。
天上没有月亮,肯定是被天狗吃了,小蕉想。这一想,她心里舒坦了很多。索性把另一只袖子也放水里漂了漂。
跟随望秋的人独自生了一堆火。
小蕉坐在岩石上看着火苗一卷一卷地跳跃。
七少爷的近侍分成两拨开始守夜。小蕉不敢离得太近,也不敢离得太远。她害怕有狼。
本来走得好好的,天黑前可以走进镇子,七少爷突然心血来潮,说要“赏月”。
小蕉望望没有月亮的天。她去年没有跟着来别庄,不知道这条路这么不好走。
小蕉是上任管家的女儿。
她还有个弟弟,叫小篱。
近侍出来倒水的声音,那是七少爷洗罢就寝了,小蕉又往大圈里靠了靠,离火堆近了些。
生火堆的人在火里烤过土豆,小蕉能闻出来。她摸了一根长树枝,慢慢在尚有余温的灰烬里拨拉。不知是天黑了没看见还是吃饱了落下的,小蕉拨出两只烤得焦黑的土豆。
她拢进袖子里,洗过尚未干的两只水袖正好中和了土豆的温度,她四下瞧瞧,开始狼吞虎咽。
近侍又钻出七少爷的帐篷,在帐篷周围转了一圈,手扩成喇叭,喊了几声,都往近前靠紧点,小心半夜有狼。说完,似乎还朝小蕉呆的地方瞥了一眼。
小蕉又往暗影里缩了缩。
最后一口土豆卡在喉咙里,卡得她难受。
她四下找水喝。
几个仆人也支了个简单的小帐篷,小蕉没找到水罐,只得倚在帐篷边上猛捶自己的胸口。
不一会,喉咙不卡了,可仍然渴得很。小蕉无力地坐着望天空。
只听不知谁喊,娘的,渴死老子了,连口热水也没有,还得现烧。小蕉想了想,跟了进去。
近侍在帐篷里问,七爷,这烛要亮一晚吗?
七少爷抬抬眉。
近侍又说,爷离灯烛远些罢,小心熏黑了眉毛。
七少爷嗯了一声。
近侍又从备用物件里拿出一根大红烛点上。
小蕉喝了几口凉水,舒服了很多。她猫腰出来,想去寻几个女仆,可黑灯瞎火的,四周不知为何突然寂静起来。连那小帐篷都没了烛光。只有七少爷的大帐篷是亮晃晃的。小蕉摸索着爬过去。
爬着爬着摸到一只大腿,毛绒绒的,她吓一大跳,差点把咽下去的土豆从嗓子眼冒出来,那只腿动了动,小蕉定定神,原来是马车夫横躺在车底在睡觉。她三两下学猴子样爬到了有亮光的地方,抚着自己狂蹦乱跳的心咬手指。
七少爷喜欢安静的时候绝对安静,小蕉不敢出大气,帐蓬上暖烘烘的,小蕉偎着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醒来发现她被缠在帐蓬里,车队要继续走了,帐蓬拆了,她被卷在了里头。她想挣扎,无奈无果,弱弱喊了几声,发现自己的嘴不知怎么咬住了自己的衣角。她闭闭眼又睁开,感觉全身跟着颠簸,原来是帐蓬被架在了车厢顶,她也跟着沾了光,不用费两脚力气跟着跑了。
走了没有二里路,小蕉头昏眼花,马车感觉净在石子路上压轱辘,她的肚子也颠得生疼,可她不敢喊出声,喊停马车,因为七少爷就在车厢里坐着。
可她又实在受不了了,想坐起来,全身用力蹬了蹬,好不容易把衣角从嘴里吐出来,刚换了一口气,只听车厢顶嘎吱响了声,车厢顶要塌了,小蕉又害怕起来。她没多少份量,但以前帐篷也从来不放到车厢顶上的。
她赶紧又蜷起双腿,让自己恢复原样。她闭紧了眼,想着小时候跟弟弟滚璃璃球。
璃璃球是圆的,从有坡的地方往下滚时,它也是这么有起伏的。有时候碰到颗小石子,它就滚不动了,她和弟弟就在石子旁跺跺脚,璃璃球就重新滚动了。那时候她看着这璃璃球觉得很好玩,不知道还有什么东西可以这样圆滚滚地滚下去呢?
今天,她变成了璃璃球。
那时候,总有个混蛋小子跑出来抢她的璃璃球,混蛋小子头上顶着片大荷叶,手里拎个鱼篓,鱼篓里偶尔蹦出一两条小虾。他抢了她的璃璃球也不跑,等着看她哭。偏小蕉也不哭,抢了他的鱼篓,他便从鱼篓里捞几尾虾,拧断头和尾,放嘴里嚼。
这个混蛋小子,又野蛮又无礼,小蕉想。
这个混蛋小子,小蕉一直不知道他是谁。他总会从水塘里或者湖里或者再大再深一些的溪里冒出来,小蕉和小篱说,这一定是个水鬼吧?人是不能和鬼说话的。小蕉没和混蛋小子说过话。混蛋小子也没开过口和她说过话。
璃璃球被小篱带走后,混蛋小子也消失不见了。
这混蛋小子真是个鬼吗?小蕉想,她把肚皮朝下,两肘撑起来,因为马车实在颠得她骨头生疼。
她竟然忘记了他长什么样,她对那时的一草一木都有印象,可唯独不记得这混蛋小子的脸。这混蛋小子,她那时想,一定是个鬼了!
这混蛋小子,小蕉现在想,真是个混蛋!不自觉得气上心来,两手愤愤地朝车厢顶捶了两拳。嘎吱,车顶的木架又响了一声,小蕉的身子坡了坡,木架像是已经断了一边,朝外倾斜了。
小蕉团了团身子,抓紧了帐蓬。
小蕉是没资格到别庄的,别庄向来只接待达官贵人,能攀上程府或者是能与程府互通联系的,都是有头有脸的。
小蕉走了后门,她的上司的外甥的表舅的姑侄家的远房表弟,是七少爷新任命的马车夫,小蕉总共拿出了三条绣好的罗帕,两条绣了一半的罗帕和一双纳得有些粗的鞋底当了贿赂。
她想看看弟弟。
弟弟当年被送走后就一直分离,小蕉日思夜想。
小蕉是在七少爷一只脚要踏进马车内时被匆匆安排进了队伍里。她送给马车夫的贿赂,马车夫还未藏利索,七少爷来了。
罗帕被马车夫藏在了三个地方,两条在车内的一个铺垫下,三条在车辆的横梁上,鞋底就藏在自己的腰里。
后来,罗帕和鞋底马车夫遍寻不见。
中途只听见七少爷咳嗽擤鼻涕。
近侍在小解回来,无缘无故踢了马车夫一脚。当时马车夫正想吸口烟,烟刚装进烟锅里,还没点燃,身子趔趄时,他只顾得上去护住烟锅里的烟丝别扣出来,没留意掉什么物件。除了感到腰身一松,他赶紧把腰带重新勒紧,跳上马车,这个差事他也是好不容易讨来的,不敢多想其他。
小蕉的全身已被马车颠麻失去了知觉。她听轰得一响,像被谁从车厢顶推了下去,她重重地跌到了草堆里。
七少爷终于走下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