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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文豪是怎麽练成的
照这样看,获救、自救还是改变与否,只要失败告终,事物的本质压根儿没有不同。
不如什麽都不做,逃避可耻但有用?它令神经暂时得到舒张,不思不念不心碎,不记不忆不失意——理应是这样的。可是为什麽——为什麽愈是逃避,愈感痛苦?想要正视问题却束手无策;或许不是「束手无策」,只是欠了些什麽。
这种状况类似夏目漱石《门》,主人翁宗助虽想要面对安井,最终只得逃至寺院;面前有一道敝开的大门,他们却不敢前驱,惟有绕道而走。
——老在思考这些问题……
「……矫情。」
——若问人生的定义是什麽,无他,只要说「妄自捏造不必要的麻烦来折磨自己」,也就足够了。
椎名不敢继续多想,因为她知道一旦开始思考,实在至死方休,好听点就是修先生说的「文豪思维」,实际上盛如财前所言「老在想些奇怪事情」。
因此她毅然抛开这些永存的思想,独自带着所有问题离开,然後携着它们进入课室,直到补考开始的前夕。做正事时请勿投放私人感情,回首前尘,她一直恪守这个原则,但不代表从不破戒,一旦破戒,则绝非什麽小事来着。
『遇到不会的东西,就去看书,就算生病了无法上学也能学习,很神奇对不?』
半倚在床上的小女孩没回应,听着年轻女性的话时只勉强笑着。
『那麽妈妈上班去了,下个月再回来。记住准时吃药、多休息,有精神就看看书,如非必要,不要打电话来,不急的就先用笔写在纸上,较急的就发信息。』
——我郁郁寡欢,心里有时候像吞铅一样沉重。然而神经却如我刚才说的那样十分敏锐兴奋。
「醒了?感觉好多了没?」
睡眼惺松的椎名,朝对方摆出一副虚弱的浅笑,摇头揉碎梦里的零碎片段,试图抹去所有记忆。
保健室老师见状,逐为她递上温水,还有一个「新鲜出炉」的冷笑话:「病弱和娇美,合并起来就是『病娇』。」
无论是走冷笑话风格,还是典型的搞笑风格,在四天宝寺里视它们为无物的,大概五只手指头就能数出来,其中包括财前和椎名。椎名不明白有何好笑,她不是个性特别认真的人,更不是笨蛋,她的想法跟财前一样,单纯地搞不懂笑点在哪里。
然而,她比财前多了一份「成熟」——不笑的话就是无礼,即使不明筒中意义。
『《国王的新衣》。』
欢颜再次被椎名挤在脸上,情况就像国王盼得眼前人一笑,为免责罚,她才「勉为其难」地表露愉悦一面;明眼人一看便知道︰她的笑容是假的,而国王陛下都是假的,因为说出真相的人是小孩。
「呐你、有人说过你的笑容好勉强吗?无口、病气、美人,合起来就是冷、好冷、超冷。我真的很好奇你在这儿如何混的?」说话从不转弯抹角,但内容点到即止也不伤人;谈不上守礼,说白了就是放荡不羁,惟她并不讨厌她。
「啊、发箍还你。」把桌上的发箍放到床边,椎名只满不在乎的瞄了一眼,直到老师说是白石替她拿下发箍,才静默地与她对视。
眼角的鱼尾纹拉得更长,不改一贯半开玩笑的口吻︰「难道你是白石的迷妹?」
那天,椎名为鸟居附近的樱花林所吸引,其实在东京也看过无数遍,但身在大阪赏樱可是第一次。受环境与花香使然,她不由自主地抬头,平摊双手,沐浴在这片樱花雨下。
树叶婆娑,粉瓣散落,春风飒飒,蓦地听见步伐渐近,虽则她不希望有人前来攀谈,毕竟她素来鲜语,亦不会主动与人建交。
那脚步声突然止下,犹如要从世上消失似的,当时的椎名推算:对方应该站在她身後的不远处,并得出『只要不和对方交谈便行』的定论。
裙子下摆凉意袭人,虽穿有防走光裤,也不代表要「公诸於世」,当她整理裙摆时看见白石,在羞怯的情绪下萌生了「痴汉」的念头。
纵然在就读同一所学校,但她从未想过会重遇白石,该这麽说,她不想重遇「痴汉」,皆因体力并非智力能补上的东西,特别在重男轻女的社会,正如家人常抱怨:女性主义还未成为主流思想。
她没有充足的理据指正对方是偷窥狂,安全起见还是走为上策,後来她发现这都是误会,而且白石也算绅士,理亏一方变为椎名;然而,他一次又一次的向她道歉,实在如何不教她别扭。
那本就是小事一椿,压根儿用不着纠结,至少理智上是这样的;体面乃至她的心思却不容许这种事情发生,遂以催促她正视自身的问题。因此,每次巧遇都会加重她的压力,但其实不能怪责别人,更不能怪责又名都合主义的巧合。
椎名垂下浓密而柔软的眼睫毛,隐去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摇头否定她是白石迷妹的玩笑。
眼见她是罕有的搞笑绝缘体,只好收起笑话,转而问她学习的事:「你是几年级的?让我看看……椎名乃梨子,三年一班,文科升学班,选了志愿大学没?」看来每位三年级生都难逃一问;也许她并非真的想知道,无奈她不能倒卧大睡,又找不到什麽话题,於是把刚问过别人的问题,稍为改一下再问。
没等对方回答,不,应该是看准她不会回答,老师多补一句:「抱歉,我实在太困了,要是我不持续说话,很大可能一睡不起。受不了的话,你可以随时离开,但我不希望再见到你。」她们根本没什麽血海深仇,继而估计对方是指要她保重身体,别再因为不舒服而来到这里。坐在床上的患者轻点头,她把椅子转至桌前,没有开始工作,也没再次传来她的声音。
『睡着了。』当觉得身体好多了,便以手整理头发戴上发箍,走路、关门时尽量不发出半点声响,避免打扰她睡觉。说是守礼却不全然,仅仅不想令人困扰或别人找自己麻烦,春日部屡次翘班,已招来许多不满,椎名最讨厌是撒谎前不动脑,只会侮辱她的智商,还带来无数麻烦,煞是讨厌。
春日部的事,她早就做好失败的准备,的确是很不甘心,所以往後的日子要用自己的方法处理。
「考试结束,请停笔。」
派卷,收卷,离开,在一成不变的风景下,却不停鼓吹求变,谁都期望有人「拯救」自己。
只有那些三流玛丽苏(童)小说(话)的傻白甜(公)女主(主),才会整天等着汤姆苏(王)男主(子)拯救,好像被人拯救以後便能立即改变,改变了便大团圆结局……拜托,别傻了。
现实就是︰改变了,然後呢?得救了,然後呢?并不是做了这种事,就会得到幸运女神的眷佑,如果失败了,这不就意味着跟最初的没分别。
况且「拯救」别人不是义务,问题压根儿要由自己解决,算你是好心,也不一定帮到什麽。自我救赎跟「若要人爱,必先自爱」的道理没两样,如果当事人也放弃,别人怎麽做都是徒然。
照这样看,获救、自救还是改变与否,只要失败告终,事物的本质压根儿没有不同。
不如什麽都不做,逃避可耻但有用?它令神经暂时得到舒张,不思不念不心碎,不记不忆不失意——理应是这样的。可是为什麽——为什麽愈是逃避,愈感痛苦?想要正视问题却束手无策;或许不是「束手无策」,只是欠了些什麽。
这种状况类似夏目漱石《门》,主人翁宗助虽想要面对安井,最终只得逃至寺院;面前有一道敝开的大门,他们却不敢前驱,惟有绕道而走。
——老在思考这些问题……
「……矫情。」良久未语,一旦开腔就狠狠地吐槽自己,她差点儿忘记自己真正的声音,还有真正的自己,就像长期扮演某角色,淡忘演员原本的模样。
从玄关脱下鞋子後回到睡房,取下发饰,身体如泄了气的气球倒卧在床。
——像这样一直下去真的好吗?既然觉得有愧於人,就不要让人久等。但你能做到吗?
——真正的你到底逃到哪里去了?
「……天晓得。」
——就甘心继续这样下去?读那麽多书还是这麽无能。
「并不。」
——椎名乃梨子,你自己驳回自己的话有何意义?不把心声当一回事,请你别玩丢面子游戏好不?
『仅是胆小鬼,胆小鬼连幸福都害怕。』
——『你呢,只知道思索。正因为光思索,所以头脑里的世界同现实中的世界各自存在着。你忍受着这种极不调和的现象,无形中已是你的一大失败了,对不对?若问何以见得,你可以想想,我把那种不调和的现象披露出来,你却把它压在里面。正因为我把它披露在外,所以我真正失败的次数会减少些。但是现在我是受你笑话,我却不能笑你,哦,不,尽管我很想笑你,但社会一定认为我是不能笑你的吧。』
「完了好吗?」
一天以内发生了那麽多的事,椎名觉得有点吃不消,她停止自言自语,转头一瞄放在枕边的书本,而毫无翻开的意思,过了好一会儿,她拿起手机发现两段讯息,荧幕上面显示的是来自母亲的一段录音。
『最近公司那边实在太忙,所以今天才给你发信息,抱歉。阿修那家伙说你生病了,病好了吗?切记准时吃药、多休息、不许做剧烈运动,有需要的话就去医院做检查。』
简单扼要地回覆、按下『传送』,然後点开另一则。白石今早传来的信息,永远停留在收妥的瞬间,而时间却不知不觉地流逝,霎眼间,夜幕已将夕阳吞噬。
『白石藏之介,这个人有必要做到这地步吗?』他根本无需为她做任何事,全因她本来就有缺陷,一个非常致命的缺陷。
就为了一句话,有必要如此在意吗?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电话搁在一旁,在行动的瞬间却又打住了。
——比起太宰治,你最喜欢的不就是夏目漱石吗?
「……忍受着这种极不调和的现象,无形中已是你的一大失败了,对不对?」指尖按着手机屏幕、拨出某个电话,接着就是一段冗长的等候音。没有十足的把握、不努力练习、并非准备就绪,她是不会贸然行事的,而隔着电话说话,希望能够事半功倍。
「喂?」
「……椎名同学?」耳际传来白石磁性而悦耳的嗓音,经过电话的过滤,声线比往常更低沉,基於他有点意外来电者是椎名,尾音含有一丝疑惑,还隐约透露着某种特殊的情绪。
「冒昧来电,抱歉。」即使事前做好准备,内心总会紧张得说不出话来,该庆幸他们是隔着电话、看不见彼此的脸。
「你身体好多没有?」语气中的疑惑已消除,取而代之的是「欲盖弥彰的罪疚感」,椎名似乎不太在意,比起他的语气,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
「有心了,」稍为停顿半顷,又接着说︰「麻烦你帮我取下发箍。」
气氛又再莫名的尴尬起来,毫没因身处之地不同而有缓和的迹象,彷佛在他们之间存在着一些暧昧不清的事儿。
「不客气。」好不容易才说服自己︰有何生理反应、被她的发香吸引,皆因思春期使然,现在被她这样一说,白石又开始不好意思起来,但这事关重大,亦关系到自尊心的问题,他装出跟平时没两样的平静语气,至於成功与否,则要祈求上天别让纤细敏锐的她发现。
他平时应该做了不少善事,因此她才没看出异样!
「话说…之前……这、这、这、这明明是我自己的问题……却无故迁怒於你……」回想自己当天所说、所做的事,椎名有股想挖一个大坑然後跳进去,再不重踏人间的冲动。
听见她口中那些断断续续的句子,白石不由得轻轻一笑,并非正在嘲笑她的口吃,反而很欣赏她这份努力:「不,我不是说过谁都有这种时候,所以你不必感到难为情。」
「或许是我多事了,椎名同学之前说『言语是无用的东西』,我可不这麽认为。那个时候,你不是对我说了你的想法吗?如果那时你没对我说,你的想法便无法好好传递,被人误解也只能独自承受,这真的好吗?」
言及「独自承受」,白石突然垂下眼帘,右手的大姆指轻按着太阳穴︰「我、总被人说是优等生,无论做什麽都要完美,这是也是我一直所追求的东西,但说真的,这样真的好无聊。向别人吐苦水也不错,身边人却无法了解自己。」
「我知道,世上没人能够完全了解一个人,而且这是我个人的责任,久而久之,便习惯把事情憋在心上。」
「抱歉,要你听我说这些话来。或许把事情说出来无法改变什麽,我则觉得如释重负,就像现在一样,虽然不知道你是怎麽想、在烦恼什麽,不过我希望你不要勉强自己。」
「…谢谢。」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