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末渠这话应得很平静,平静到让墨榆一时有些不能反应,他怔了怔後,才又连忙指着金圈说道:「不是!末渠,你没瞧见吗?刚才那红衣人……」
一语未尽,便听阎末渠淡声应道:「我瞧见了,可那不是他,你想多了。」
听到这话,本面露欣喜的墨榆,唇边笑意敛了起来,收回了手,神色复杂的说道:「末渠,你怎就如此确定是我想多了?你想想,这都一千多年过去了,他也该重生回来了,不是吗?你为什麽就这般肯定那不是他呢?」
「那你又为何如此肯定那必定是他?」对上他的目光,阎末渠淡淡地反问了一句。
「我……」墨榆霎时一阵语塞,确实他也没有什麽依据能证明那红衣人就是自己所等之人,但那感觉是如此熟悉,总让他觉得那红衣人正是那离去已久的故人。
见他沉默,阎末渠又缓缓地道:「阿榆,涅盘重生不过是上古传说,放眼三界之中又有谁真曾见过凤凰重生?纵然是活了上万年的帝君,也未曾亲眼目睹、耳闻过。」说到这,他话锋一转,语气沉重道:「阿榆,你太执着了,你既知他已离开了一千多年,你又何必紧攒着不放呢?你乃为仙修道之人,心中执念过深对你而言并非什麽好事。」
墨榆微怔了怔,而後轻笑出声:「呵呵……末渠,你听听,这些话你对我说过几次了?我都数不清了呢!」他勾了勾嘴角,抬眸看向已恢复一片雾茫的金圈,轻声道:「就算我是执着,可那又如何呢?这漫漫仙途无穷无尽,若还连点心头的挂念都不让人拥有,那麽纵使长生不死也不过行屍走肉一具吧!」
阎末渠眉头微蹙,淡声道:「既修仙道,就是已断了凡尘七情六慾,司则不曾跟你说过吗?为仙者无欲无求,本就不该有任何挂念。阿榆,你这番话若是落在其他仙人耳里,只怕会上奏帝君说你六根不净,届时你免不了又得多吃几世苦。」
「哈!吃苦便吃苦呗!谁又知这仙道是否真是我自愿想走?」墨榆自嘲的笑了笑,「那日我让司灵观我前尘,他开口便道我前世是一只木鱼,可我就想不透了,这木鱼不过死物,如何能修道成仙?说不定,我本就不欲行仙道,只想当个被搁在香案上,日夜听人诵经的木鱼而已,这一切不过就是误打误撞罢了。」
闻言,阎末渠默了默,淡淡地道:「……阿榆,天地仁慈,万物皆有情,纵是无魂无魄的死物,也能在机缘之下化为生灵,你切莫自行钻了死胡同,更何况,司灵那日酒喝得多了,说的话并算不得准,兴许你前世也不是个木鱼。」
「喔?那就阎君大人您来看,您能看出我前世是个什麽吗?你能否帮我瞧瞧,我这仙当初是怎麽修得,又是如何上的天宫?这长生不死折腾人的寂寥仙生我当时怎会有兴趣呢?唉呀!我可真是一点印象也没有了啊!」墨榆不以为然的笑了笑。
「别这样与我说话,阿榆,你若真想知悉前尘,虽不合规矩,我也可带你到转生池畔瞧上一瞧,只是我想你根本就不需要。」阎末渠面容平静的瞅着墨榆,口吻了然道:「你自己心里比谁都清楚,身为上天宫的司镜仙君,无论前世今生,只要你想知道,随时都可以自行到转生池查看,而你却从未看过,这不就是因为你知道无论过往如何皆不重要吗?可我就不明白了,为何你能放得下自己的过去,却舍不了别人的前尘呢?」
墨榆被这麽一问,登时不晓得该说些什麽,因为阎末渠这话每一字每一句都问进了他心坎里去,让他瞬间只能沉默。
如此一针见血,这便是阴司令阎末渠。
打从当年误打误撞认识了身为左判官的阎末渠那天起,墨榆就一直觉得他是个挺犀利的人,他看人的目光常常会叫对方觉得无所遁形,而他开口所说的每一句话也往往都能切中人的要害,让人简直恨不得掐死他,所以虽然他很喜欢阎末渠这个朋友,但实在也是玻璃心承受不起这样的折腾,总是尽量避免与他打交道,只是他这反应落在当时的凤九天眼里,总是被其取笑为老鼠见了猫。
白云苍狗,飘飘渺渺几百年过去了,那个会取笑他的人不在了,而老鼠虽已不再像是老鼠,但猫却始终是猫。
知道阎末渠无论是怎麽说,总归一句就是要他放下过去、忘了凤九天,所以墨榆索性也不再与他多说,撇开目光,迳自确信不疑道:「什麽前尘往事我不想提了,反正不管怎麽讲,我就是认得出来,那身影分明就是阿九没错。」
「喔?是吗?你认得出来,但我可认不出来。」阎末渠口气冷淡道:「阿榆,你可否与我说说,你说你认出那是凤皇神君,那麽你可是瞧见了他的脸?还是瞧见了他身上哪处有与神君相似的痕迹吗?」
「我……」被冷不防这麽一问,墨榆顿时哑口无言,好一会儿才呐呐说着:「我……我说不出来,不过我是真看见了,我不会认错他那只手的,而且我也有感觉,那肯定是他没错。」
「手?感觉?阿榆,你被穷奇兽给吓傻了吗?」阎末渠微蹙眉头,目光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墨榆,道:「你可知,天地孕育万物,山川百岳养育众生,姑且不论其他的,光看三界中的人间界就好,连世人的长相都有极其相似的,更何况其他部位,而你只凭一只手和虚无飘渺的感觉就认定那是凤皇神君,你不觉得自己这话一点可信度也没有吗?」
尽管知道阎末渠所讲的没错,但墨榆还是坚定道:「末渠,你心中既自有认定,那麽我说再多你也听不进去,可我相信自己的直觉,所以无论你信或不信,反正我相信那就是阿九。」
「那万一到最後却发现真是你看错了呢?」阎末渠不置可否,淡淡地问了句。
闻言,墨榆苦笑道:「那也没关系,至少我现在保有一线希望,这样就够了。」
「……看来,帝君这次让你下凡历劫的决定果然是对的,你凡心太重了。」许久,阎末渠才说出这麽一句,而後不待墨榆回应,他右手於虚空一抹,立时就将那泛着金光的圈给抹去了痕迹,接着垂眸执笔像是想在生死簿上写些什麽。
见状,墨榆知道那沉重的话题已告一段落,心头一松,随即故态复萌的说笑道:「那是自然,帝君是我们的领导、我们的衣食父母,自然做什麽决定都是对的,而无论我是什麽东西太重都好……末渠,你方才也都看到了蚀妖谷内的景象,我那应该已算一世历劫完成了吧?现在我是要继续去排队投胎,还是要再等你审判?」
虽是这样问,但墨榆也知道阎末渠并不会审他,而究其个中原因,一来除了是自己人之外,二来也是因为他上一世不过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孩而已,要说什麽多大的罪过那是没有的。
闻言,阎末渠抬眸看了他一眼。「你问我?」
「不然我这是在问谁?」墨榆一脸莫名其妙。
「那你这是以什麽身分在问我?」阎末渠淡声又问。
「有差吗?」墨榆一怔。
「那是。」阎末渠微微颔首,轻描淡写道:「若你是以一般阴魂的身分问我,我会告诉你,须待阴阳使於三界访查回来,将所得知消息告知左判官,由左判官於生死簿上载明你这一生善恶功过,我方能判你应再入轮回或是该进善恶哪扇门。可,你若是以司镜仙君的身分问我……」
话至此,阎末渠忽地顿了顿,让墨榆不禁好奇追问道:「以司镜仙君的身分问你又如何?」
阎末渠目光无波的瞥了他一眼,缓缓地道:「若你是以司镜仙君的身分问我,那麽我只能跟你说,因为生死簿上没有你的名字,所以你这一世历劫便算不得数,你得重头再来。」
「什麽?」墨榆惊愕的瞪大眼,当下不可置信的嚷道:「阎末渠,你这是在骗鬼吗?老子我上一世忍辱偷生被仇敌耍着玩,又辛辛苦苦的跟上古魔兽穷奇对战那麽久,最後甚至还悲催的被牠给压死,而你现在竟然告诉我这些通通不算数?」
面对情绪激动的墨榆,阎末渠轻轻摇了摇头,依然淡定道:「阿榆,你这番话说的不对!其一,你现在虽然是鬼,但我可没有骗你,因此没有骗鬼一事;其二,我看不出来伏鹰有哪里耍着你玩,就我看来他对你挺好的,又是喂奶又是怕你受伤,你这话说的并不实在;其三,辛辛苦苦与穷奇兽对战的也不是你,虽然我知你向来看不惯伏鹰,但功劳可不能这样乱抢。」
「我现在是在和你讨论我这话说得对不对的问题吗?我是在问你!我这麽辛苦历的这一劫,难道就这麽不算数了吗?」墨榆简直快炸毛了,这是什麽道理,下凡历劫还能这样历完之後又不算数的吗?
他的天父地母山岳老奶奶啊!以前他觉得上天宫玄幽仙君那班老头子已经够黑了,想不到这下地府竟比上天宫还黑!
「阿榆,你这性情怎还是这样急躁,我话都还没说完,你急什麽?」阎末渠微微拧眉。
墨榆一听,顿觉被人塞了颗石头似的,喉头一梗,努力压下心头的不满,咬牙道:「……好,那你可以快点说吗?」
阎末渠也没多说其他的,直接应道:「我不知道为什麽生死簿上会没记载你的名字,但我想崇仑应该知道,找他来问一问便是。」
话一说完,只见他也没待墨榆反应过来,迳自低声喃喃念了几句什麽,接着他右手食指便倏地泛出一道紫光,而他见状则将食指往虚空中轻点了一下,然後就见食指紫光触及的地方,绚烂的光芒如水波涟漪般,慢慢地向外荡开,由小而大,最终形成了个可容下一成人身形的圆圈。
「好一个召仙术,末渠,你的术法真是越使越好了,我看你这召仙术颜色很清透,应是已练到最上层了吧?」望着那如宝石般耀眼的紫光,墨榆由衷钦佩道。
要知无论是妖还是凡人修仙,抑或是从天地而生的仙者,其术法一律都是以颜色清透程度来分辨层级,而术法修习程度越高,所使出的术法光芒便越透亮,其功用或攻击也就越有效,就像伏鹰在蚀妖谷使的湛蓝青光,或是阎末渠方才使的绚烂紫光都已是层级很高的术法了。
孰料,面对他的称赞,阎末渠仅是语调淡淡道:「还好,离帝君还是有段距离。」
墨榆一听这话,顿时不禁很想伏额,长叹了口气:「我说……末渠啊!咱们可以就别跟帝君比了吗?」
他这是发自内心的感概啊!
虽说为仙和为人一样,总要有目标才能成长,但墨榆打从心底觉得那目标也不能设定得太高,与共事的仙友比较一下还好,但与从云母生、百岳养,活了上万年的天地共主帝君比较……无论怎麽想这都只会让自己的仙生越来越绝望、越来越厌世吧!
只是,不知从何时开始,当墨榆无意间发现的时候,阎末渠就已经把上天宫的扇渊帝君作为目标了,无论是从统领臣下还是术法修行,一直不断地与其互相比较。
可,这比较却只是单方面的,扇渊帝君从头到尾都好似没感觉般,於是只见下地府的阴司令不断地努力精进自己实力,而上天宫的帝君则一如既往的过他的日常。因此,这出戏码也就成了天宫众人除了盘渊龙君和司辰仙女的拖棚狗血戏外,最爱看的一出戏,又称作独角戏。
身为阴司令少数的好友,墨榆也劝了阎末渠不只一次,但结果其实就跟阎末渠劝他放下凤九天一样,他每次一提,阎末渠也就跟他重复说一次为仙之道,然後要他放下执念、放下执着、放下过去,於是到了最後他也懒得说了。
不过,就他这样一路看下来,他暗自猜想,大概是因为阎末渠身为下地府阴司令的关系,所以才会这样不愿输给上天宫的扇渊帝君,至於那些流传在上天宫与下地府的什麽面瘫冷情攻与温柔儒雅受的耽美男男剧情,应该只是谣传而已……嗯,谣传。
不晓得为什麽,一想到传言里扇渊帝君跟阎末渠在一起的模样,墨榆就忍不住浑身一颤,而就在这时,眼前那有一人大小的圈中忽地紫光大作,然後一道模糊身影慢慢出现在紫圈之中。
只见那身影还未显得清晰,墨榆便先听到一句熟悉的不耐嗓音,正劈哩啪啦地骂道:「到底是哪个王八蛋三更半夜找死,这般不识相的来吵我,不知道我灵感正好,命格写得正欢快吗?你个天父地母山岳老奶奶的,要是害我情节忘光光,就小心别落在我手里,不然我肯定送你个轮回七苦让你吃个痛快。」
闻言,墨榆不禁嘴角一抽,这般粗俗的话语内容,还有那宛似与人结怨结很深的语调,除了掌命仙君那厮还能有谁?於是,他无奈的出声唤道:「崇仑,你先别这麽气,看看是谁召你来的再说吧!」
他这一开口,那骂骂叨叨的声音便立时停了下来,转而诧道:「咦?这声音……」
随着那充满疑惑的话音落下,一张秀气的少年面容也随之出现在紫圈之中,而就见那少年一看到墨榆,当即睁大双眼满是不可思议道:「墨墨,是你!你怎麽会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