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蒙蒙中,墨榆觉得自己做了个梦,梦中的他回到了刚飞升上天宫的时候,那时的他还仅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神仙,尚未被封为司镜仙君看顾长明镜,助欲渡劫飞升仙人除却心魔、护持心境长明,他所要做的就只有熟悉天宫环境与规矩,於是他日日一成不变的,每天早上听了老司则仙君一番教诲,午後就捧着本『新进仙人指引』,寻到朝曦门外的大松树下席地而坐,日复一日的好好熟悉天宫中每位仙君的来历与仙职,以及熟记那五千多条的天规。
然而,不是墨榆存心想偷懒,而是这样的仙生实在是太无聊了,虽是他有心振奋好好当一个称职的神仙,但他向来就没什麽耐性,这日他更是觉得自己那少得可怜的耐心都熬到了尽头,仅看了半个时辰的书就已是呵欠连连,只觉这天宫实是沉闷无比,不禁油然而生一种当只鸟都比成仙好的感觉。
只可惜,既然不知为何就来了这个地方,再怎麽样也是得做好这份差事,而进了新地方也总要给其他仙人留个好印象,於是他仅能又强自打起精神撑着。
奈何,朝曦门外的风水好,也是他特地给自己寻的一处好地方,四周静谧无声,连只仙鸟鸣啼都听不见,而他坐在大松树底下蒙受绿荫照拂,微风又徐徐地吹着,於是他才振作了一会儿便又频频点头,恍惚中只见有一白须老叟在前方与他招手,面前摆了张棋盘一副等着与他对弈的模样,而他见状正想举步向前,下一瞬就被一声物品掉落地面的轻微声响给惊回了神。
墨榆张眼循声一望,这才发现原来是搁在膝上的『新进仙人指引』掉落在地了,而无巧不巧的,那躺在地上翻开在他眼前的竟还是仙人守则第十条的《循仪篇》,就见那其中开宗明义的第一句话便这样跃入他眼帘。
『仙者,非凡俗矣,须明心见性,秉一切法,行则正,坐则端,循仪态之庄穆,持思绪之清明,固守仙心无念、无欲、无妄,恪守礼法,以为众生之典范。』
纵是日日以来早已看过无数次,也时常从司则仙君口中听见,但猛一看到这段话,墨榆还是不由得牙根泛酸,顿时更有种鸡皮疙瘩直从後背窜上的感觉,要不是这朝曦门附近除了他背靠的这颗大松树外,空旷无一物,一眼就能看尽,他真要以为是有谁躲在暗处偷偷监视他,一见他打瞌睡就立刻出手教训他。
收敛了一下慌乱的心神,墨榆弯腰捡起书册,坐正身子打算重新好好翻阅,孰料他的目光才刚触及扇渊帝君种种功德事蹟的第一行,他便又觉得脑袋沉重了起来。
「帝君扇渊,从云母生,百岳养,乃天地共主,曾披沧海为衣,持星辰为剑,踏旭日、斩万古妖,一日从尧山过……」手指着册子上的字句,墨榆一字一字念着,但越念却越觉眼前一片模糊,到最後竟已快成一片漆黑,刹那间,脑海中闪过司则仙君那张白须冉冉、古板不苟言笑的脸,他冷不防抖了一抖忙睁开眼睛,心有余悸道:「好险!好险!差点又睡着了……不行!再这样下去我肯定向那姬旦那老头儿投降。」
念及此,墨榆随即挺了挺腰身,正想拍拍衣摆站起来走走时,一股强大的气流却猛地迎面袭来,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一抬眸便见一道黑影直往他撞来。
「碰──!」
轰然的一声,他只觉耳边嗡鸣大作,脑门有如遭受重锤敲打,整个人猝不及防的往後狠狠地跌在了地上。
「唉唷……」墨榆吃痛出声,捂着头晕乎乎的倒在地上好一会儿,好不容易待得那股晕眩的劲儿过去了,刚挣扎着坐起身,便见有道阴影笼罩住了他。
他拧着眉下意识的欲抬头望去,却瞧见有个什麽忽地蹲在了他的面前,然後不待他反应过来,就见一只指节分明、纤细漂亮的手指朝他伸来,然後……
狠狠地戳起他的额头!
「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你没事吧你!喂喂喂!」
伴随着那猛戳他额头的激烈动作,响过他耳边的是一连串略带清冷的男音。
这一突如其来的动作让墨榆苦不堪言,他的头本就晕乎乎了,此时随着那人每一下呼唤的猛然一戳,立刻让他差点又要倒回地上去。
终於,他忍不住了,就在被戳着整个背都要往後倾之时,他倏地伸手将眼前人那手给抓住,然後不待对方反应过来,他迅雷不及掩耳的出手,学着那人的动作,猛地戳上那人的额头。
「戳戳戳!戳什麽戳!很痛很痛很痛你知不知道啊!」
眼前那人似是没意料到墨榆会有此一举止,当下似是愣了愣任由他戳着自己额头,直到墨榆的话声落下,才像是回过神来,伸手攥住了他的手,然後不待他反应的往旁狠狠一甩。
「大胆!本神君也是容得尔能放肆!」只见那人刷地一下站起了身,冷然的声音随之从他嘴里吐出。
墨榆听得这话,一时间不由得怔了一下,然後他才抬头朝眼前那人看去,而只是那麽一眼,他就不禁恍了心神,刹那间只觉自己这辈子是再也忘不了这人的容颜了。
只见眼前那人看来约莫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长得是颜若冠玉、面容俊美,五官如画、处处精致,两道眉似弯月、斜飞入鬓,凤眼狭长、眸若灿星,鼻梁挺直端正,唇形亦似丹青勾勒,弧度优美、薄而殷红。
哪怕前尘往事早已不记得,墨榆也必须得说,综合他此生所有的记忆,这天上地下他还未见过这般好看的人儿,那少年光是站在那儿就能自成一幅画,纵然身後是仙气渺渺的天宫,也都不过都沦为他的背景陪衬。
只可惜……那脸上的神色太过傲慢冰冷,倒是减了几分仙气,不大好看。
「你看什麽?」似是见到墨榆一瞬也不瞬的直瞅着他,那少年眉心紧拧,语气不善的冷声问道。
虽然眼前少年的态度不是很友善,方才又对自己不是很礼貌,但无奈那少年实在是长得太好看了,墨榆纵使有气一时竟也发作不起来,听得那少年这般问,也不知为何,当下只觉自己不能欺骗他,拍拍屁股站起身,嘴角弯起抹诚恳的笑意,朝那少年很是认真的说了句:「我看你长得真是好看。」
许是没料到墨榆会说出这话,少年神情微怔,而後目光复杂的在他面容注视了半晌,似是想分辨他说的是真是假。而墨榆也不畏惧,大大方方的任他扫视自己,心想反正他讲的都是真话,也没什麽好心虚的,那少年要看就随他看吧!
就见那少年这般看了墨榆一会儿没有开口,而墨榆虽知自己是肺腑之言无惧审视,但深怕那少年会将他的话误为歧义去,正想着是否该再开口说些什麽时,那少年却忽地朝他点了点头,语重心长地道:「嗯,你此言颇真,并非妄言。」话毕,又以赏赐般的口气补上一句:「也罢,看在你眼色还算不错的份上,本神君就不与你计较冒犯本神君一事了。」
「……」
墨榆无言的看着眼前少年,一时心绪颇为复杂,不知是否该高兴少年信了自己的话,毕竟那话虽是自己说出口的,但当事人这麽毫不客气的就跟着直接承认,特别还是板着那麽一张冷冰傲然的面容那样理直气壮的坦然接受……
墨榆忍不住垂下了眼帘,认认真真地看着手上的『新进仙人指引』,他记得第一章第一节写的似乎就是──『为仙者,断七情、绝六欲,不妄念、不妄动、不妄言。』
想起每日司则朝他所讲的这书中种种内容,又看着眼前少年那虽然竭力克制着但却全然隐藏不下来的骄傲,一时间他不由得心想,司则那些如老太婆裹脚布般又长又臭的一席话,还有这本『新进仙人指引』,难道只是用来诓他这般菜得可以的小仙吗?单纯只是参考用罢了,其实天宫中的仙人并不必处处遵守的?
不知为什麽,墨榆觉得自己有些想哭的感觉。
不过……
仙人?眼前这少年又是哪处的仙人呢?
抑或者,他真的是仙人?
虽然朝曦门为天宫南门,天宫本身又有灵障护法,寻常凡品及妖物都接近不得,但哪保不会出个什麽例外,万一这少年就偏是那个例外呢?
可,他却又自称神君……
思至此,墨榆不禁心中很是复杂,在对少年身分不明的情况下,他下意识的往後退了一步,目光带了些询问的往少年看去,开口温声问道:「敢问阁下是……」
『哪位仙友』四字还来不及吐出,墨榆就见那少年高傲的冷睨了他一眼,然後便收回目光迳自举步从他身侧走过。
墨榆见状愕然,愣愣地看着少年走进朝曦门,正想着是否该唤住少年好问清身分时,背後忽地又是一股气流蓦地扑来,而他还来不及回头看去,就见一抹身影迅速地从他身旁掠过直朝少年奔去。
「神君!神君!等等我!等等我啊!哎唷──!」
话音未落,墨榆便瞧见那身影一头撞在了朝曦门上……不对!应该是朝曦门外的灵障上才是。
孵化
「……」
一时间静默无声,墨榆有些同情的看着那捂着额头吃痛蹲下的身影,也是直到此时他才看清,那是个年约十一、二岁的俊秀少年,面容虽比不上那骄傲少年俊美无涛,却也是斯文白净,只是此时那张脸上因吃痛而略显扭曲狰狞。
前方那少年闻声停下了步伐,转身懒懒地看了那捂头蹲下的少年一眼,冷然道:「凤如阳,你慌什麽?不成体统。」
听到这四个字,墨榆忍不住嘴角一抽,莫名地想起方才他蹲在自己面前,伸手猛戳自己额头一事,不禁暗自心忖,难道他那样就成体统了吗?
只见那名唤凤如阳的少年站起身,抬头看向少年哀怨道:「神君你走的那麽快,我修为没有你高,也还没有取得灵障认可,如果我不赶紧唤住你,我就进不了这天宫了啊!」
「……真不成器。」闻言,那少年拧着眉冷冷地吐了一句,然後目光瞥了一旁的墨榆一眼,又朝凤如阳道:「你身边不还站着一个活的吗?怕什麽?」
似是听到这句话才注意到墨榆的存在,凤如阳转头看向墨榆,面露诧异:「咦?你什麽时候站在这儿的?」
墨榆听了只觉额际狠狠一抽,勉强挤起抹和气的微笑道:「我一直都站在这儿的。」
「可是……」
闻言,凤如阳状似还想问些什麽,那少年却冷冷说了句:「你还走不走?」
「走!」反射性动作般,凤如阳一听,立即转头坚定应道。
只见他话声方落,那少年已微微抬手朝他的方向勾了勾,然後就见他如腾云般直接飞到那少年身边。
「神君,咱们这是要先去哪里?常玦宫还是倚棠宫?」一落在少年身边,凤如阳立即讨好的笑嘻嘻问道。
「闭嘴。」那少年皱了皱眉,轻斥了凤如阳一声,然後转身就举步走开。
见状,墨榆虽是满腹疑惑,却已大概知道这二人理当不是什麽不善之客,当下便欲转身收回目光,走回松树下念他的书时,那少年却又忽地停下了脚步,回头往他看来,清冷的凤目与他对上,开口朝他问了句:「你叫什麽名字?」
鬼使神差的,听到这话,墨榆想也没想的就应道:「我叫墨榆。」
「墨榆……」少年轻声念了念他的名字,然後忽地微勾嘴角,蓦然绽出抹让天地为之失色的浅笑,接着朝他说了句:「本神君叫凤九天,你记住了。」话毕,便再头也不回的迳自走远了。
凤九天此举显然也出乎凤如阳意料之外,就见凤如阳停下步伐,站在原地愕然的看了看墨榆,神色似是有些不解,不过很快的,当他发现凤九天已俨然快走远後,便立即迈开步伐追上。
虽是隔了段距离,墨榆似乎也能听见他传来疑惑的一句:「神君为什麽要和那家伙说话……」
哪怕听到了自己被人无礼的称为那家伙,墨榆仍是好半晌的无法回神,只是望着那两道逐渐消失在尽头的身影,兀自怔怔地喃喃自语着:「凤九天……」
纵使重复念了好几次,墨榆却是怎样也想不起这个名字到底是落在『新进仙人指引』哪一页介绍中,甚至事後他认真的翻阅了好一阵子,也未曾见过这个名字。
直到数日之後,觐皇殿上百仙奏事再见,墨榆这才知道那少年的身分为何。
原来他不是仙,而是连扇渊帝君都得尊称他为一句神君的,上古朱雀嫡亲之後,天地间仅剩唯一神兽──赤灵凤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