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寧碎】 — 番外。譚醫師系列【PTSD】(全)

「所以,你说最近心情上有觉得比较舒坦一些了?」综合方才十来分钟的会谈,说话的男声一方面振笔疾书地在桌子上一本病历的空白处记上外人看不懂的医学术语,边抬头望向前方和自己间隔一个手臂距离的年轻女子,「这是个不错的开始,请继续保持这样的心情。」点点头、徐徐地道着,露出赞许的笑容。

「这段时间谢谢你的帮忙,谭医师。」会谈告一段落後女子起身,轻轻地一鞠躬,拿着批价单离开诊间。

「应该的,你也很努力,不是吗。」好听的嗓音在某些场合可以有魅惑醉人的效果,在医疗上则容易让人有不药而癒的魔力,特别在心理治疗方面。

很多人都说光听到这位谭医师的声音,再多的不舒服都消逝了大半,饶是天生就该吃这行饭的料。

心疗科的诊因此几乎天天爆满。

「要继续叫号吗,谭医师?」见他脸上似乎有着一丝难掩的疲惫,随诊的护理人员小倩问道。

心疗科主要采约诊制度,到下一个看诊时间前还有几十分钟可以偷闲,通常他习惯利用这些俨然多出来的时间再多看几位患者,不过由於今天的他看起来好像有些工作过度的感觉,让她不免多了道询问手续。

「嗯……等等好了。」闭起眼睛小憩片刻,以手指轻轻搓抚着眉心──果然是昨天太晚睡导致的後遗症吧?「我有点不放心那个孩子,你帮我打去病房问问他的情况好吗?」近日的忙碌多半是口中的「他」所致。

脑中不禁浮现出一张小小的、倔强的容颜,眉头又蹙紧了些。

她就知道。凭着工作上长久下来的默契,小倩不用详问也大概猜得出来他所挂心之事。

五分钟之後挂断电话,清丽的脸庞上添了丝担忧,「谭医师,听说小介他刚刚发了顿脾气呢。」即使明知接下来的对话内容只会令他更忧心,她仍旧将打听到的消息据实以告:「病房本来打算做点布置,於是申请了些壁报纸之类的文具品,结果他们忘了交代小介的『禁忌』,壁报纸中不巧正好有大红色的、而小介又刚好在交谊厅……」接下来的一阵混乱可想而知。

「喔……」真糟糕。他忍不住叹道。

「更刚好的是……送器材的人是莫医师。」另一个使人更想哀叹的讯息。

据他们所知,全医院上下姓莫的只有两位,一个是院长,第二名是院长的儿子。尊贵的院长大人不可能亲自送那些「小东西」到心疗科病房,所以……她口中的「莫医师」无非就是那位有医师资格、却没医师之实,现在几乎握有大权的幕後经营者莫浪澂了。

莫浪澂无事不登三宝殿,这阵子的他似乎在淘汰掉一些人事,加上有意大幅改变病房设备及扩建设施,总会三不五时现在各科室晃晃走走,反正……不会没理由就出现在一个地方。

就算再不了解他,依照日前绘声绘影、沸沸腾腾的谣言观察下来,莫浪澂即使表现得再平常不过,然而事实上却饶该已经正在盘算着什麽,不若表面上给人感觉起来的那番平静。

不是个简单的角色。虽然平常和他甚少接触,那股浑然天成的王者气势依旧骗不了人。

小介失控的模样他是见识过的,唉……怎麽那麽凑巧呀?「结果呢?」

「听说,一阵混乱。」俏皮地扮了个鬼脸,小倩心有余悸地陈述。

「是吗……」偏过头思索半晌,最後他赫然起身,「不行,我必须去看看。」下定决心,他疾步走向诊间另一边的出口,「小倩,你帮我跟患者说延迟十分钟後看诊,真是抱歉。」

「好、的!」配合行个童军礼。

「谭医师,你不是在门诊吗?」因为状况控制下来,所以他们才没马上通知他。放眼望去的杯盘狼藉,不难想见方才的「战况」。

「我不放心。」打量四周的情况,他将视线落在不远处的主角之一身上,「小介呢?」没看见男孩,他问。

「在病房,他受伤了,擦完药後累得睡着了。」发顿惊天动地的脾气後男孩本身也累了,不消多久便沉沉地睡去。一名护理人员解释。

「是吗……」听完後不免放下心中的大石子片刻。他走近另一名挂彩者,「莫医师。」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一瞧他身上的战果,感觉有些复杂。

「那是你的病人?」莫浪澂挑了挑眉。

「是的。很抱歉造成你的困扰。」颊旁、手臂上有淤青及破皮的血痕,敢说小介刚刚是把手边所能拿起的东西都朝他身上砸吧?那孩子的爆发力他亲身领教过,却没能预防类似的状况再发生、以致他受伤,再怎麽说,身为主治医师的自己都有相对的责任。

「PTSD,对吧?」没有回应他的歉意,莫浪澂仅不急不徐念了四个英文字。

婉拒护士替他上药的好意,他接过镊子,亲自拿棉球沾了些许优碘溶液,在看得见的伤口处上涂抹,当四周附近剩下他们两人之际,莫浪澂才又开口:「心疗科是个很有挑战性的地方,对吗?谭医师。」看起来不像质询,也没有散发疑似生气的波长,甚至眼角旁还有耐人寻味的笑意。

「啊?」他愣了愣。

「谭医师,你真的很适合心疗科呢。」不理会他的疑惑,莫浪澂迳自说着:「谭昕,就跟你的名字一样。」

而後他发现……自己真的搞不懂这个人。即便他一直在研究、剖析别人的内心,莫浪成对他而言,仍然是个复杂、神秘的存在。

「PTSD(创伤後压力症候群)」是来自外在创伤後的一种反应,其程度已影响了日常生活功能。患者会重复着感觉到创伤时的经验而被痛苦羁绊,产生困扰的身心症状,有时会伴随逃避的情形,避免思考、谈话、感受创伤时相关的人事物,偶也会有麻木、淡漠或过度警觉的反应出现。

心疗科其实有很多PTSD患者,为数不少是像小介这般正处於急性发作期的例子,然而更多的人已经过了急性期,迈向漫长的慢性治疗期中。他们长时间被创伤所困扰,即使脑子里的记忆已经趋於缓和,逐渐忘却伤害当下的致命重击力道,却在保护机制启动後让创伤移转至潜意识内,产生某些时候连自己都道不上来的恐惧。

好比说……「受到暴力对待的妇女,会排斥跟人们肢体上的接触,不仅只是施暴者本身,有的对象俨然扩及到『男性』,更甚者除了自己本身之外,他们都不想被任何人触碰到。」谭昕根据自己的经验回忆着。

坐在他对面专注倾听的人,是在医院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搭档(虽然其中一名根本不算医师)。

冲着一句「你这麽年轻就当上主治,想必有过人之处,该来个经验分享」以及「你让我受伤,本来就要负点责任吧」这样不负责任的言语威胁(?),谭昕在莫名其妙的状态下被迫赶鸭子上阵,於是在几天过去的下班之後多了这麽一场饭局。

他不介意莫浪澂的身边添了个凌零穗作陪客(真叫他单独跟莫大医师出去,或许才更尴尬?),不过……老实说,他觉得彼此的感情没有好到要一块吃饭的程度,莫浪澂究竟打着什麽样的主意,依旧让他摸不透。

「如果类似这样的情况,谭医师会赞成消除掉他们的记忆吗?」吞下口中咬嚼的食物,凌零穗发问,「我看到前阵子的新闻中似乎曾提到一则消息,某大学有研究指出NMDA受体似乎可以帮助消除掉那些让人恐惧的记忆,好像是值得研究的一环课题。」

「谭医师对催眠方面也小有心得吧?」莫浪澂扬唇。

他们间彷佛存在着一种默契,凌零穗温文清新的气质柔和了不少莫浪澂若隐若现的王者气魄,不加讨论即可了解对方想表达些什麽的互动,使得两人间的对话产生一种模式──只要一方道出片段,另一方就可接出真正的发问重点。诸如此刻,表面上是凌零穗在问话,然而他就是可以知道提问下的问题其实是莫浪澂的追查要点。

「你们叫我谭昕就好。」他挺不习惯这两位如此慎重地称呼自己,因为他们的年纪事实上相距不远。「莫医师想必有耳闻我对一些患者的治疗重点吧。」他毫不意外莫浪澂会知道这些治疗上的私密事情,虽然严格来讲这亦不算个秘密。

「其实我对NMDA受体的疗效还抱持着观望的态度,或许要等研究结果更进一步确认後再看看。不过基於催眠,」谭昕解释:「如果是针对受到暴力对待、比如像强暴、家暴之类的患者,我会在徵询他们的同意後考虑采取催眠这类方式的治疗。不过若是像小介这样的PTSD患者,我会倾向保有创伤当时的回忆,采取症状及缓和方式的心理治疗,不建议采用催眠的方法。」

「有什麽差别呢?」凌零穗不解。

「要看那些记忆有没有值得留存的地方。」道出症结点。

「喔?」这倒有趣了。莫浪澂饶富兴味地笑着。

「举例来讲……像每次的灾害中有的父母亲、师长们即使牺牲性命也要保护自己的孩子或学生,我觉得即使存活下来的人会不舍、会愧疚,然而那当下的情感却是不容置喙的,这般的记忆,我并不赞成消去,因此不考虑用催眠来造成遗忘。我想那些记忆就算让人心碎,但也隐藏了人性光明、温暖的一面,可以伴随着人们更加成长。」谭昕有自己的坚持:「反之像暴力等负面的记忆,我觉得没有存在的必要,只会让人反反覆覆地感受到当初的伤害,这种过程只会使人更为停滞。」当然他也有自己的评估,来慎选患者是否需要催眠等这样特殊的治疗方式。

「我可以明白。」凌零穗点点头。

得到认同,谭昕不禁微笑,紧绷的神经为之放松不少。

「那谭医师、谭昕,你有印象较深的例子吗?」即使处於截然不同的领域,就像每个医师见面总喜欢讨论病情、交换意见一般,凌零穗不免好奇他的经验。

「你是指PTSD方面吗?」谭昕想了想,随後说道:「其实不算特别,不过倒是有一位……他是十几年前某次大地震的受灾户之一。」

「那次地震後他们家幸存者只有他一个人。」见到凌零穗传递过来的讶异眼神,谭昕点头:「地震发生之际的凌晨时分,他正在准备联考、於是挑灯夜战,没想到突然天摇地动。在那之後的数十分钟之内,他整个人不醒人事,再次清醒时人已经躺在距离自己家外面几十公尺的地面上,当中他压根不晓得发生了什麽事,事後也回想不起来。」

两名很好的倾听者认真地等待後续。

「他从地上站起来,愣愣地、盯着自己家的方向,很怀疑眼下所见的废墟到底是不是不久前他还在里头念书的房子。」之後冗长的心理治疗过程就省略了,「从那时候开始,他便随身背着一个黑色的包包,里头放着什麽?你们猜看看。」

「呃……」他好像有点明白了。

见凌零穗若有所悟的模样,谭昕笑道:「没错,他在里面随时放着乾粮、手电筒、水壶以及哨子等之类的用品,以备不时之需,自此之後的十几年都不曾离身。」

因为不晓得什麽时候还会发生类似的大地震,他震怕了,失去亲人的痛苦以及当时看了废弃的家园的无能为力,让他产生PTSD的後遗症,宁可随身带着自救用品方能舒缓掉些许愧疚与已趋於无形的恐惧。

「嗯……」有点伤感呢。凌零穗皱了皱眉。「小介也会这样吗?」从莫浪澂口中听闻这位孩子的事蹟,他不免忧心。

「尽力而为了,能不能走过就得看他自己。」心疗只是辅助,最主要的成效依旧得看本人针对挫折的复原能力。

「有谭昕在,不用担心。」莫浪澂别有所指地望向他。

不由得让谭昕感到……好像被算计了什麽事情似的。

一顿聚餐就在闲聊与分享下结束,气氛尚算愉快。

离去之际莫浪澂坚持不让谭昕付账。

结完帐後他和凌零穗在餐厅外边等着服务生将自己的车子开过来,而谭昕则告诉他们、自己有人会来接送,婉拒掉他们送他回家的好意。

最後,凌零穗眼尖地发现──

「澂……」他喊着旁边专心开车的莫浪澂。

「嗯,怎麽了?」微微偏过头,朝向凌零穗手指过去的方向。

「你……有没有看到那个?」距离他们不远的那台车子,似乎是谭昕刚刚搭上的,而在他打开副驾驶座、半弯下身坐入的同时,手中也从座位上拿起一个原本放在上头的黑色侧背肩包,将它置放在大腿上,然後才坐进去。

两人互相对望一眼。

「PTSD呀……」

没过多久,心疗科主治医师谭昕接到一个临时的出差命令,要配合医院的外派人事、到灾区接受为期一个月的协助治疗工作。

随行的补助费用中包括了亲友,身为主治医师的他可以携伴一人参加,由院方全程负担所需费用。

同时谭昕也听闻一个消息,心疗科病房将增设某些颇为先进的设备,还有也将徵募人事,让研究催眠这层领域的专业人员进驻,加入心疗方面的治疗。

接到人事命令公文的当下,谭昕才真正明白莫浪澂究竟在打什麽主意,在看见「主治医师可携伴一人随行」的文字後,他忍不住笑了。

「这家伙……」记得当初他曾问莫浪澂,为什麽可以很快地安抚住小介不安的情绪,他回答了「因为有经验」,其实在他看来,莫浪澂跟凌零穗是相辅相成吧,缺一不可。

凌零穗的缜密心思和莫浪澂的魄力、在医院的权力,已经是彼此不可或缺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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