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和零穗聊过吗?」两人独处时,谭昕问莫浪澂,接着不意外得到一阵沉默作为回答。他轻叹口气,「或许你不知道该如何跟现在的他相处,觉得讲什麽话题都不对,」他明白那种进退维谷的感觉,「既然如此,不如先听听他目前的感受。」他建议。
「突然一觉醒来发现不记得任何事情,除了一个对现在的自己来说、截然陌生名字,包括名字主人原本拥有怎样的人生、个性、喜好……完全无从得知。」名字失去了该有的意义,徒剩三个毫不相干的中文字,「而周遭的人一股脑儿的塞给他『你是医生、你是我的朋友、你以前怎样怎样』的资讯,」犹似被强制关机又没按照正常程序重新启动的电脑,怎麽跑总有些不顺畅,「他只是表面坚强罢了。」
无论谭昕用医师的身分问诊或朋友的角色关怀,凌零穗总在心门外筑一道墙、维持跨不进去的距离,不曾真正展露脆弱之面。
纵使谭昕根本清楚对方在逞强,但本人不愿说、或不知从何说起,他选择配合他、不去戳破那别脚的演技。
解铃还须系铃人,他们在旁边尽管将铃摇得当当作响也无济於事。
莫浪澂何尝不明白凌零穗的故作坚强,然而诚如谭昕所言,每当凝视着那张茫然、困惑的脸庞,许多想和他讲的话、各种疑问,全部化为无解的问号又原封不动咽了回去。
即使他读到了他的不安与旁徨,却不曾认真去追究。
只因他害怕看见对方眼中难以遮掩的一丝陌生和疏离。
莫浪澂原本以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什麽值得畏惧的东西,凡事若具备信心及坚持,最後定能水到渠成──直到最近才深刻明白这种想法错得离谱。
无论他再怎麽努力,倘若没有凌零穗的支持和认同,那一切都将变得没有意义,他不知道自己努力的方向在哪里。
他没有向任何人示弱过,然而他觉得眼前这位院聘心疗科医师已经参透潜藏在他们心中的恐惧──无论是凌零穗的,或他的。
「假使真的无法恢复,」谭昕这麽说了:「你不给他一点机会,如何重新认识呢?」
除非他愿意放手,回到原先朋友的位置。
「不可能!」知道他的言下之意,莫浪澂铁青着脸强调。
看来他已有自己的答案了,且坚定不移。谭昕微微一笑。
接下来就看他决定怎麽做了。他们这些非当事者终究只能在一旁守护,必要时刻提供协助。
看要拉他上山崖……或推他下悬崖。
谁晓得下方有没有世外桃源呢?
※
凌零穗知道那是梦,一段段这阵子来始终纠缠着他的梦境,有着栩栩如生的剧情,他简直以为那是实际发生过的事情。
梦中的他纠结、心碎、力竭声嘶地呐喊,却没有谁伸出援手支持他、给他安慰或温暖,大家均冷眼旁观……他看不清楚他们的样貌,唯那冷冽的眼神挥之不去。
梦醒後他犹记得那股痛彻心扉的感受,因此时常於不自觉间颊旁挂满了悔恨的泪水。
但他捕捉不了那过於缥缈虚幻的梦境,无从得知梦里的自己在後悔什麽、自责什麽,又相信谁、不相信谁。
梦醒後徒剩一室的黑暗与孤寂,和一个空白的自己。
如果回忆不起来,就不用嚐伤悲了吧?
但、为什麽遗忘之後,那股懊悔的感觉依旧紧紧盘旋着呢?
胸口充盈了阵阵的空虚……抓不住的虚浮感让他始终无法忽视这份异样,导致他常在漆黑的保护色中流露出白天时总下意识保留着的慌乱。
遗落了记忆,时间却一样在运转,并不会因为某些特定的理由、人物而停止不断前进的法则。
忘记自己的一切和从前,只需一个夜晚、甚或不及的时间;重新开始一段新的「现在」、或成为未来足以去怀念的「回忆」,却无法确定要多久。
他期许一个什麽面貌的未来?以至於它不会像掬不起的水,从指缝间逝去。
遗忘,究竟是不是变相的幸福?因为没办法比较,他说不出答案。
抱着棉被蜷身缩在床角发愣,让激动莫名的情绪稳定,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有人打开了房门走进来,凌零穗缓缓抬头、对上一双和夜色同样黝黑的眸子。
他觉得对方似乎叹了口无声的气。
「我该拿你怎麽办呢?」虽是问句,似乎没真的要听到回答的意思。
下一秒凌零穗感觉到一股控制得宜的力道、将自己拉入那片宽阔的胸膛之中。
「对不起。」致歉的声音很轻,不过由於周遭实在过於安静,不需竖耳凝听便能收进耳里。
他不明白为什麽这个男人要道歉,然而听到这句简单却沉重的话语从此名不像是会说抱歉的人口中道出,凌零穗心脏不禁揪了一下、他紧紧回抱住对方,将脸埋进温暖的怀抱之中。
泪水无声地流下,毫无保留的。
彷佛是要将这阵子的压抑和委屈全部倾泄。
在这个男人面前可以不用隐藏──他这麽以为。
夜还很长,不过有他的陪伴,变得不那麽难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