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寧碎】 — 【寧碎】(6)

在大家表态愿意配合掩饰及帮忙之下,原本被以「身体不适、在家休养」为藉口的凌零穗,隔天一早调适好心情後便直接往血肿科报到。

从停车场下车至医院入口的过程全数由莫浪澂陪同,他大致向他解释医院的地理位置和建筑结构,说明较常出入使用的地方,然後在急诊室入口与昨日碰过面的应可让会合,还有另一名他没见过的人。

凌零穗疑惑地望了望对方,转过头询问莫浪澂。

接收到他的视线,他解答:「院聘保全员蒋行云,叫他『小蒋』就可以了。」

穿着整齐制服的保全员朝凌零穗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态度绝不算热络,但他莫名知道此人的调调就是这样。「你好。」一样点头致意,凌零穗难掩歉意表示:「不好意思,麻烦你们了。」

听莫浪澂说他被安排前往血液肿瘤科研究室支援,似乎和原本所待的科别差了一大段距离、位处不同大楼,理当可以减少接触到一些熟人的机会,避免露馅。

至於其他细节他都打点好了,交代了注意事项给即将碰面的人。

眼前这位保全员小蒋,应该是其中一员吧。

读出他的歉意、及蒋行云一贯懒於应酬交际的冷淡态度,怕凌零穗误会,应可让赶紧打圆场缓和气氛:「你别那麽客气,朋友间互相帮忙本来就是应该的,对吧?」转过头寻求附和。

被他炽热的视线点到名的保全员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最後才懒懒挤了个单字算是同意:「嗯。」

「那就拜托你们了。」顺便让他认识一下环境,以及遇到人时的掩护。

应可让明白对方的言下之意。「我和零穗先回血肿科了。」离去前露出一个要对方别担心的笑容。

严格来说莫浪澂算是他的小上司,但两人不同校却同辈、且本人无意摆出气势凌人的姿态,所以应可让私底下依然以对待平辈的方式和其相处,应对上少了份拘谨客套。

「我有空会过去。」他允诺,用眼神安抚着似乎显得有些不安的凌零穗。

「你、过来一下。」接着点名一旁的蒋行云,只见後者翻了翻白眼,一副「果然不出所料」的神情,完全无视小老板的威信──会向凌零穗介绍自己,代表之後他们常有机会碰面,必须事先让他认识他,换言之亦意味着他不可能置身事外。

才在怀疑莫浪澂已经派应可让前来支援後、为什麽还要他出现,果然不是只有介绍这麽简单。蒋行云在心里腹诽。

然後两人便往他们的相反方向离去。

看莫浪澂的背影渐行渐远,凌零穗说不清楚心中那抹失落源自何处。

察觉到应可让关心的视线,他收回凝视的目光、打起精神,「麻烦你了。」

见状,原本想再多说些什麽,最後仍是作罢。「走吧,血肿科在这个方向。」而後尽职地介绍,一并说明注意事项与住院医师的常态生活。

沿途遇到熟人的寒暄和耳闻凌零穗请假风声的关怀,都巧妙的被应可让阻挡掉,成功扮演着保护者的角色。

即便前一晚莫浪澂有向他解释过医院的建筑构造,脑中架筑着模糊的印象概念,不过实际莅临时他依旧被广大的院区和精细分科的各个科室搞得头晕目眩,一时片刻搞不清东南西北。

幸好解说者有十足的耐心,在凌零穗提出疑惑抑或稍微流露出一丝不解的表情之际,会不厌其烦地解释,并且用更简单易懂的方式让他明白。

凌零穗很是感激。

「可让将来一定是名好医生。」他给予真诚的赞美。

「咦、怎麽突然这麽说?」没来由的被称赞,应可让脑袋转不过来──明明上一秒还在讲医院的大小事。

「很有耐心,且都使用容易了解的说法。」凌零穗解释,紧绷的神经此刻终於松懈了一些,「面对病人方面,应该可以让他们感到很安心。」尤其医学领域又充斥着太多艰涩难懂的专有名词,一般人乍听之下八成都很懵懂且不安,倘若遇到愿意替他们解惑的医生,该会很庆幸并予以最高的信任吧。

如同现在的自己,成功被他抚慰了忐忑的心情。

闻言,应可让忍不住失笑。

听到对方的笑声,凌零穗不明所以地看向他,不知道自己说错哪句话。

「零穗、要我来说的话,真正的好医师是你喔!」止住笑,应可让替他解惑:「你只是不记得了,但之前的你呀──在病患和同事间的评价可是很高的唷!」

他这一席话说得可不夸张──日希医院前五大绩优股,他绝对榜上有名。

不仅外貌优、个性认真,对待患者亦具备绝佳的耐心和细心,有时虽显得不擅言词、拙於人与人间的交际应酬,但这种反差的特色在尔虞我诈的圈子里大受欢迎。

真正踏入医疗界後会发现它并没想像中来得崇高、单纯,存在着许多不为外人所知的问题,而种种潜在的利益关系在牵扯到生命价值这领域时,格外显得讽刺。

应可让特别欣赏凌零穗身上那抹坚定不疑的气息,彷佛眼前矗立了一个明确、透明的目标,然後义无反顾地朝此努力前进──许多时候,他都觉得自己无形中被鼓舞到了。

和他相辅相成的莫浪澂则在自己的位置上尽力提供一个可以更接近「理想」的环境让他自由发挥,无意间造福了很多人。

就算一开始意外发现两人包裹在同学和朋友外衣下的真正关系时有点惊讶,却仅止於此,相对於反感或排斥,他倒比较乐见他们能互相扶持、并肩而行,然後期待这两人的效应、究竟可以使此间医院进步到什麽程度。

「我、我吗?」听他这样说,凌零穗感到十分不真实。

「是啊。」他微笑着,「你不用急、慢慢来,我相信总有一天会全部想起来的。」

「……嗯。」点点头,不得不承认应可让的安慰颇有效果。

医院主要由五栋独立的大楼构成,他们目前位於其中之一的医学大楼,举凡一些新式医疗、研究与实验都在此处进行,配置了许多最新的医疗设备和仪器,算是颇新的一栋大楼,血液肿瘤科病房也设置於此。

之前他待的是另一栋医疗大楼,急诊与各个科别的病房都在那边。

据说除非必要,否则平常很少从此栋走到另一栋,换言之从今天起他只要待在这里就好,算是变相隔绝了外界,可算是医院内另一个封闭的世界。

应可让介绍研究室内在场的人员给他认识,并请他们分配一些简单的工作给他,然後就准备返回自己的工作岗位。

他没走研究,多半时间还是以临床为主,因此其实不太常出入研究室。

临走前不放心地一再交代:「记得千万不要单独离开这里,有什麽问题马上连络我们!」他将对方配给的院内PHS、其中几个主要重点人物的号码设为快捷键。

耳提面命并得到保证後才愿意离去。

凌零穗看着手中的PHS,一一流览上头登录的号码与人名,於脑中拼凑着对方的相貌。

唯一记得的、徒剩昨天见面和今日碰面的这几位,其余皆很陌生。

想不起来的冲击和无奈,让他不禁面露苦笑、轻叹口气後放下小巧的手机,打量起同样陌生的研究室。

说不准是新鲜还是熟悉,这里应是初次踏足的地方,却有种彷佛就该如此的异样感。

无论是其中的布置或穿梭在里头的人们的各项举动、甚至一身白袍的打扮,对他而言好像都不陌生、不觉突兀。

犹如他乍见那些人的第一印象,充斥着类似的感受,包括医院这种地方……因为如此,在每个人不停灌输他曾经是名「医师」这个观念时,原先或许有点意外且不敢相信,但慢慢的并非难以接受。

一切似乎有迹可循,即使他还不明白其中的脉络缘由。

不知凌零穗能应付多复杂的工作,他们先分配简单的事情给他──将资料输入电脑内建档。在此之前有先确认过他会使用电脑。

凌零穗随意翻着手上的文件、大概浏览了内容,然後开启作业系统新设一个文书处理档案,准备打字输入。

目前看来他尚未将这饶是基本的电脑使用能力给遗忘。

研究室内每个人都有属於自己的份内工作、看似不相关却又环环相扣,从不知情的人眼里看来他应算其中一员吧?

唯有他才明白、自己的存在有多麽格格不入。

见他对着萤幕发呆、三不五时朝四周观望,大家心照不宣,有志一同地不去戳破,当然更不至於去催促其工作进度。

好一段时间後、一名年约五十来岁的白袍人士才走过来,带着微笑询问:「还顺利吗?」

心神不宁的模样被逮到,凌零穗有点不好意思、连忙道歉:「对不起,我不专心……」抬头瞄到对方胸前佩戴的名牌印有「血液肿瘤科主任教授江谕文医师」的字眼,忆及莫浪澂有特别提到这个人,要他记下来。

「江教授、」他连忙起身想要正式打声招呼,但被对方眼明手快地早一步制止:「不用那麽客气。」接着随手拉过一把椅子在凌零穗身旁坐下,和蔼的笑容不变。

「不过就算我每次都这样说,你每次还是这麽做。」改不掉的拘谨,「看来某些东西忘却了,本质一样没什麽改变呀。」不免感叹一番。

见当事者一副不晓得如何回应的窘样,他也不为难对方了,直接进入主题,「现在感觉如何?很困扰吧。」

「呃……」顿了顿,霎时不知要如何形容纠葛於心中的千头万绪。

这种全部的人都知道、认识你,唯独本人想不起自己的感觉并不好受。

「人啊……果真是被记忆主宰的生物呢。」不强迫凌零穗陈述压根厘不清的思绪,「有记忆、有感情,才衍生出许多问题。」

「你知道许多人临走前、或得知自己重病後,最害怕的事情是什麽吗?」年长的前辈抛出问题。

思索了好一会儿後,凌零穗不是很确定地答道:「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情吗?」未完成的心愿之类的。

不意外听见这个答案,他笑了,点点头後又摇摇头,「要这麽说也没错,只是不完全正确。」

他被弄迷糊了。

江谕文没继续为难他,直接给答案:「除了这点,他们更怕被人遗忘。」

「咦……」

「活着的人会有许多新的记忆,那些以往相处的过程终究成为往事、一层层被往下堆放在旧的记忆储存空间,久了便淡了、忘了,不再那麽重要,直到再也回忆不起来,好像他们不曾出现──简直否定了他们曾经存在过的事实。」他望向陷入思考的凌零穗,「遗忘,比死亡更叫那些人害怕。」

「我可以理解你的感受。」不需要更多安慰的言语,「想不起来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接着意味深长地道:「但被遗忘的人,也是会感到害怕的喔。」

他一愣,「江教授的意思是……?」

「不用急着去找出答案。」拍拍他无意识中始终绷紧的臂膀,「你身边有许多好夥伴,试着相信他们吧。」

话一落、便起身离开,留下凌零穗独自咀嚼这番颇有涵义的话语。

然後任凭时间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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