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寧碎】 — 【寧碎】(3)

他知道男子逐渐在相信某件他都觉得荒谬的事情,虽然一时片刻让人难以接受,不过显然他们彼此都有绝佳的适应能力。

室内维持好一段时间的静默,许久,凌零穗觉得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於是率先开口:「我……现在应该没办法跟你去医院吧?」听他的描述,自己似乎是名「医师」,姑且不论病人是否会去信任一位连自己也想不起来的医生,光他本身都无法保证关於那些深奥的医学知识、究竟还记得多少。

「……」耳闻他提出的疑惑,男子瞪着凌零穗、欲否定掉自己所作的荒唐猜测,无奈对方一阵茫然的样子绝对装不出来,最後他挫败地低咒,「该死!」

接着在凌零穗尚来不及反应之前、一只不属於自己的大手突地扣住他的腕部,轻轻使劲一拉,将原先坐在地板上的他拉起,直接朝门口走去。

「啊、等一下,你要带我去哪里?」凌零穗只能被动地随着他的动作挪移,而後或许是这些连续肢体上的交触无意间牵扯到某些地方,让他忍不住惊呼:「呃、好痛!」

听到这声微带痛苦的低喊,莫浪澂顿住脚步、猛一回头,直接掠过他的疑问,开始迅速地审视起对方──或者该用「检查」来形容他的举止比较合适。莫浪澂用快速但不乏轻柔的动作、上上下下颇具专业地进行初步评估,随後他们两人一同发现造成凌零穗疼痛的元凶。

「这个是在哪里撞的?」抬起他的右手、随即可见一道怵目惊心的伤痕,瘀青加渗血乾涸的痕迹,不难判断出此处曾经遇及的猛烈撞击。莫浪澂见状,原先已不怎麽愉悦的表情此刻显得更加阴沉。

「呃……」凌零穗自己同样被这道伤口给吓到,一脸尴尬地回望他。

这时候若再次提醒他、即便本人也根本不记得它是如何造成的,八成会得到反效果吧?凌零穗聪明地选择沉默。

莫浪澂深吸口气,压住想要爆发的冲动。「还有哪里会痛?」

有种莫名的直觉──他觉得眼前这名男子即使自从进门後就脸色不佳,不过不会对自己不利。凌零穗望了望对方,边动动手脚,「右脚有一点……」说得稍微保守了些。方才醒来之际还没什麽感觉,现在一起身、所有的痛感全部回笼,让他在抬脚试着活动时差点没痛到喊出来。

然而一瞬间不适的蹙眉已足以让莫浪澂察觉不对。

省去要他撩起裤子探视的步骤,他延续稍早前的行动、拉着人离开室内。

不知道要被带往哪里,凌零穗犹豫该不该开口询问这名看起来似乎正处於生气状态的男子。

接着他发现不同於刚才,在意识到自己身上有伤之後,对方的动作无形中放轻许多。虽然试着挣脱依旧未果,但他其实有在控制力道。

一股没来由的暖流悄悄溢过心头,凌零穗不由得扬起唇角。

所有的後续动作堪称一气呵成,使得凌零穗不禁合理怀疑:这名男子应该颇会危机处理。

他想起对他的第一印象:菁英份子。没错,莫浪澂彷佛一名高高在上、习惯掌控局势发展的社会菁英型人物,他猜测此人若非习惯发号施令的主管级人物,至少会在工作场合中拥有一定的地位。

这几天他带自己去医院做了各种检查、包紮伤口,每天早晚亲自审视其癒合状况、细心地替他换药,前两天晚上甚至还彻夜未眠地定时唤醒他,怕疑似撞击後的脑部损伤会造成什麽後遗症,听说那是关键时期,而白天紧接着又是一连串的检查。

凌零穗曾试着打听彼此的关系或认识经过,包含自己的家人──为什麽这段期间在身边照料的人都是这名看起来应该跟自己很熟的男子,而他不去帮忙联络凌零穗的家人。

「你想吓死他们吗?」莫浪澂冷冷的一句话便堵得他无法反驳。

想想也是,连本人都搞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了,该如何跟回忆不起来的家人解释,不啻是个大问题。

所以最後索性交由莫浪澂全权处理。

在他强势的要求下,自从离开那个应该是被自己弄得很乱的单身公寓後,凌零穗随即搬过去和莫浪澂一同居住。

就算表示不想过於麻烦他人,对方依旧不冷不热地反问:「你觉得你那边还适合住人吗?」

凌零穗顿时语塞。

歪着头思考半晌──好像乱了点,但不致於不能居住吧?如果把东西稍微整理一下……只是他当下没有勇气去挑战貌似正在压抑怒气之男子的脾气底线。

被迫在他家休养数日後,某天一大早他出门前告知凌零穗、晚上回来时或许会带一些先前双方都认识的人来探望他,顺便看看能否帮助他想起什麽蛛丝马迹。

这使得凌零穗一整天都抱持着些许期待,也有一丝丝的紧张。

好似潘朵拉的盒子即将被开启、不知会跑出什麽东西一样。

莫浪澂自己的公寓位於市区的精华地段,听说离工作的地方不远,依照坪数和位址判断,要价八成不斐。听说以前自己偶尔亦会来打扰──这点凌零穗无从怀疑,因为当初出门压根没来得及准备过夜叨扰的衣物用品,而来到这里後发现竟然什麽都不缺。

此处具备了自己合身尺寸的衣服、盥洗用品,据说还有习惯使用的工具书籍、文具、杯子碗筷。除了主卧室外的另外两个房间被布置成书房,莫浪澂说他们以前忙碌或做研究的时候会各自在自己的书房中,里头所有用品一概俱全,桌上型电脑或笔记型电脑同样为两人份。

「东西你可以随意使用。」莫浪澂没有解释为什麽他会有这麽大的权力来使用这屋子内的所有用品、毕竟并非自己的私有领地,他仅是一味地释放出权限。

一切都如此地理所当然。

彷佛这就是他们过往的生活模式。

莫浪澂离开後屋内剩下凌零穗独自一人,少了那股存在感十足的慑人气息,他突然觉得里头好空旷。

因为遗忘了某些事情,所以脑袋里显得荒无、且空虚。

等待的时间变得异常漫长,心也忐忑不安。

他不晓得自己在期许一个什麽形状的未来、或想从别人口中拼凑出什麽面貌的过去,以致於它不会像掬起来的水,从指缝间逝去。

想不起来的那种感觉、隐藏在时间分秒流逝後所带来的讯息里面,忘了它曾经很绝对、绝对。

医院内总有一套交班系统。

因应照护上的需要,适当且完整的交班非常重要,交班不得宜、或少传达了哪些需注意的事项,严重的话可能危及患者生命,更甚至引发许多不必要的纠纷。

相对的在某些方面、比方说院内员工的八卦,无形间亦发展出经由口耳相传或亲身体验的交班文化,特别像莫浪澂这种在医院里具有特殊身分地位的人。

其一举一动可以说深深影响院内各项系统上的正常运作,所谓的「牵一发动全身」,用来形容他再确切不过了。

他高兴时,举凡营运红利的分享,一概给得不手软;不爽之际,即便没大张旗鼓地宣告,但所到之处所散发出的低气压,冷得足以媲美北极冰山。严格来讲,莫浪澂不算个不及格的老板,反之、在经营方面,他很懂得要释出怎麽样的福利与条件来留住人心和人才──间接反映在为何目前各家医院均在大叹「招聘不到医护人员」、「流动率过大」、「超时工作与过劳」的时候,唯有他所掌控的这间医院尚未有类似的声音出现。

口耳相传的力量不容小觑。医界很小,消息流通异常迅速,大家都会比较、选择有利的地方立足,之於此,莫浪澂一向少有「人才招募困难」方面的困扰。

而在医院这种工作压力大且突发状况多的地方,平日上班唯一的休闲与乐趣即为八卦的流传,特别是上司的八卦、就算不关自己的事,也常被拿来当茶余饭後的话题讨论。

何况莫浪澂一个不爽,有可能拿底下的员工开刀、小整一番──太了解他个性的众人,倘若发现近日他正处於气压不稳的状态,此刻的交班系统会比平常更神速的传达出去。

因此不消多久,许多明眼人都察觉最近的小老板莫浪澂、心情格外不佳。

偏偏可以抑制住他脾气的凌医师又正巧请假不在,以致这几天来人心惶惶、上班如坐针毡,只祈祷莫浪澂不要心血来潮光临自己的单位,然後犹如飓风般狂扫,离开时所到之处一片杯盘狼藉。

听说已经有某些单位「受灾」了,哀嚎遍野。

莫浪澂并非不明理之人,然而真正处於怒气之际、要刁人绝不会手软。

近日的餐厅用餐气氛稍微凝重,放眼望去看看谁带着一张苦瓜脸前来吃饭、享受短暂的宁静,就知道莫浪澂的足迹布及哪个单位了。

「情况看来似乎有点严重呐。」取餐完择了个空位坐下,同桌刚好坐了外科系的主治医师洪景飞,心疗科医师谭昕望了望四周,下了个彼此心照不宣的结论。

「嗯哼。」口中嚼着食物,虽然没有「吃饭就要专心吃饭、不可以聊天」的严格家训,但眼前的话题,他实在不想做出任何评论──无论气氛多糟糕,不牵扯到自己就好。他抱持消极的态度。

「洪医师知道内情吗?」没强迫他开口,但也不打算结束话题,谭昕拿起筷子、以优雅的动作开始用餐,不徐不缓地问道。

洪景飞忍不住翻翻白眼、嘀咕:「谁知道那家伙吃错什麽药了,我跟他没那麽熟……」他一点都不想了解那个人好不好。

洪景飞对莫浪澂的想法很复杂。基於对方是上司,理当要尊重、而自己其实蛮认同他的经营理念,不过论年纪他又比自己小了几岁,算是後辈,且那家伙的个性实在不怎麽讨喜,让人喜欢不起来──交错之下他对莫浪澂存在着亦敌亦友的心结,平日除非必要,否则不会主动去接触对方。

「我听说凌医师请了假。」详细回来上班的时间尚未确定,难不成莫浪澂的反常和这件事情相关?

看来他打定主意要继续聊这个主题了。洪景飞叹了口气,「他(莫浪澂)把值班表都更动过了,至少这个月内没有他(凌零穗)需要轮值的班。」证实了谣言的可信度。

「唔嗯~」听完他的描述,谭昕煞有其事地点点头,「所以,洪医师不清楚原因?」

或许是心疗科医师的特色之一,谭昕说话时习惯一字一句慢慢地陈述,让对方听得清楚,也或许是职业使然,他喜欢从对方的一言一行来观察其言语之外所透露出的、可能本人也没觉察的讯息──总之,不否认和他交谈会有种被尊重、被认真倾听的舒服感受,可相对的、亦有种被窥透的异样感。

洪景飞觉得这并非自己过於敏感。

迥异於莫浪澂强烈、不容忽视的气质,谭昕的存在令人感到自然、舒适,但基於「个资法」的保护,他和莫浪澂都被洪景飞列为院内非不得已才会去接近的人物。

「我有跟他报备的义务,不过他没有。」换言之,除非莫浪澂本身愿意开口,不然底下的人绝对无法厘清那家伙的脑袋里究竟在盘算着什麽主意──特别在全院最了解他的人又请假不在的情况下,没有人驯服得了一头狂狮。

他才不想去漟浑水。

「嗯。」谭昕算是接受了他的说法。虽然疑虑并未清除,但他明白洪景飞所言不无道理,於是不再继续追问。

只可惜了这美好的用餐时间呀,气氛好僵凝。他不禁笑着摇摇头。

结束无解的话题,同桌的两人低下头沉默地用餐,直到彼此的手机同时响起的刹那、不约而同地抬头互望对方一眼。

虽说处於急性性质的医院,随时都可能有状况发生、吃饭吃到一半被病房紧急召回的情况不是没有,但刚好在这个非常时期,忍不住让两人大感狐疑、纳闷地从口袋中掏出手机──

阅读完讯息後,双方有志一同地观察着四周,确定只有彼此收到这则简讯通知。

发信处是院方的网路信箱位址、收件人显然经过挑选。

来源是谁,彼此已有一个明确的答案。

『用完餐後到我的办公室一趟。』

简洁扼要、独树一格的语气,即使後方没有属名,也猜得出来是谁。

谭昕不由得露出一记「正中下怀」的笑意,洪景飞则忍不住抱头哀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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