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暴雨过後,天已放晴,可乌云始终萦绕在游雅歌心头,高烧让她虚弱不堪、头疼脑胀,她却连阖上眼安稳睡一觉都是奢求,太多的忧伤、太多的牵挂压得她无法喘息。
她拒见任何人,在房内静静收拾行囊,曾经她在失明时都有勇气独自离开,如今复明了又有何惧?她已试过挽回,对自己没有任何亏欠或遗憾,纵然承受着剜心之痛,她也绝不死缠烂打,潇洒放手是她最後的骄傲。
她不喜欢道别、不喜欢看见别人依依不舍的样子,这回唐觉理正巧不在,也许是件好事,唐觉理为金媪堡生下男丁,也已开始接手生意,相信她将来在金媪堡会过得很好,游雅歌留下所有属於金媪堡的东西,特地挑了一身东娘送的衣裙,她一向相信不属於自己的东西、拿走也早晚会失去,她决然放下银哨、拿起桌上那纸已被雨水糊了字迹的休书。
「痛就痛吧,至少换得自由了。」她嫣然一笑,昨日当赫连缭将休书拿出,那一刻游雅歌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早已对他动了心,可惜她醒悟太晚,错过了他,「没事的,只是失恋嘛,人也没死、天也没塌,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她对着镜中的自己挤出一丝微笑,勇往直前是她最大的优点。
这些日子她在垂青楼唱歌攒了一些银子,暂时不必担心生计,为难的是天下之大、她竟不知该何去何从。
「阿一……对了……我还得找他……这世上我只剩他一个亲人了……。」
庆幸她仍有念想、仍有目标,才不至於无所适从,黎明前最黑暗之时,她拎着为数不多的行囊悄然离去,她告诉自己千万不可回头,任何的不舍只会成为伤人的讽刺,嘲笑她又傻了一回、又失望了一回。
「嘿,等你很久了。」一人从一旁屋顶上跳下,动作流畅轻盈。
游雅歌记得这吊儿郎当的声音,「采花贼不是想采我的花吧?」这采花贼看着约莫三十来岁,长得也算人模人样,偏偏干的全是龌龊之事。
「不敢不敢,你的老相好我可得罪不起,走吧,他在等你。」游雅歌心知他口中之人是卫或起,显然采花贼的存在是个秘密,除了卫或起,他的随从无人知晓。
「你是乌来人?」游雅歌眼神犀利、单刀直入。
「不错。」采花贼笑说:「你、我、还有他,我们都是一家人。」
是的,游雅歌其实来自乌来,幼年时她被拐卖数回而流落在外,卫或起当初在醉仙居救她起先也是源於同胞之情,可是卫或起在朝为官,有个外邦人的身份太过不便,因此他从未向人透露自己的真实出身,可惜他瞒骗不了最为亲近的游雅歌,为了卫或起的前程与安全,游雅歌绝口不提二人实为乌来人一事。
游雅歌虽对卫或起死心,有些话却仍想当面告诉他,所以便随了采花贼前去见卫或起。
转角之後,赫连缭默默注视着她,他明白她此番是去与卫或起相见,心境格外复杂,昨日的休书是他故做绝情,他只见过卫或起两面,但却深信卫或起并非奸诈小人,否则他身边不会有这麽多忠心之人、游雅歌更不会痴心多年,他在书房中冷静细思,认为卫或起的无礼之举实为了逼迫游雅歌丧失在金媪堡的地位。
他尚未理出卫或起真正的目的,可他既费心铺排了这一出戏,必是为了游雅歌,赫连缭察觉丹青城风雨欲来,他愿意赌一睹卫或起对游雅歌的关心,昨夜游雅歌淋着冷雨伤心痛哭,他同样在雨中黯然神伤,纵然忍着不舍强作寡恩,他也希望游雅歌平安,另一方面,唯有让她离开金媪堡,卫或起才有机会与她有更多接触,赫连缭才可从中找出更多线索,於公於私,赫连缭都必须违心伤游雅歌一回。
「卫或起瞒着手下与她接头,他们之间肯定有秘密。」赫连莳陪着赫连缭观察游雅歌的动向。
「我收到消息,皇帝想和我们结盟借助金媪堡的人力、物力防卫边境。」赫连缭说。
「他代皇帝而来,不该和我们搞好关系吗?反而张牙舞爪岂不奇怪?」
「你也认为他蓄意交恶?」
「虽说没有证据,我感觉他在利用游雅歌破坏皇帝的希望,就不知游雅歌是否真的无辜或是卫或起的帮凶?」
「如果得不到我们的帮助,谁能得利?」
「施久道?他可一直抱着做皇帝的春秋大梦。」
「不对,总归是社稷安危,施久道不会傻到不顾边境军事。」
「跟着游雅歌,会有答案的。」赫连莳深信解开问题的关键就在游雅歌身上。
赫连莳只想着从游雅歌身上找答案,赫连缭却担心她病弱的身子能否撑得住,她的风寒尚未好全又再加重,脚上的伤也未好好处理,她向来体弱,赫连缭不免忧心忡忡。
游雅歌被带到丹青城中一间门可罗雀的旅店,角落房间里,卫或起已备好佳肴热茶等着游雅歌。
「这麽好?我嚐嚐。」采花贼一进门便拿起筷子想大快朵颐。
卫或起打掉他的筷子,无情说道:「你出去。」
「我累死累活替你办事,连口饭都不给吃吗?」采花贼不满抱怨。
「要吃出去吃。」
「好、好、好,我上辈子欠你的。」
采花贼摸摸鼻子退出房间,二人相视而坐,游雅歌看着卫或起,眼中有不解、有怨怼,她压抑所有冲动的情绪,这次来见他只为了把话说清楚。
「你比我预计来得快,赫连缭动作倒也不慢。」他稳如泰山、悠然自若。
「你设计让他休了我,究竟想做什麽?」
「保你平安。」卫或起喝了一口茶,「这座城你不可再待,赫连缭愿意这麽快放你出来,想必也是有所察觉。」
「你的意思是他是故意休了我好让我远离危险?」游雅歌心中的愁云惨雾一下烟消云散,原来赫连缭是在乎自己的,她不由得欣慰一笑。
卫或起看见她的笑容很不是滋味,「你就这麽看重他?比我还重要?」
她收起笑容,真诚地看着卫或起说:「你在我的人生中一直占着很重的份量,那些年的经历与感情全是真实的,这些我都放在心上,可我只能放在心上、只能想念。」
「你曾问我过是否爱你,当时……。」
游雅歌打断了他的话:「当时你说对我只有兄妹之情,後来我很努力想让你爱上我,还做了很多蠢事,可最後你依然无动於衷。」
「如果我说当时我说的不是真话呢?」卫或起深邃的瞳孔透着怜惜与悔恨,这般深情款款放在从前,游雅歌会视若珍宝,而现在她心里的人已不是他。
「你为了乌来离乡背井、改头换面,甚至昧着心娶了丞相的女儿,我很佩服,所以我能理解、能忍受,可是当你为了洗清嫌疑而将我推出去做代罪羔羊,我就知道是时候放弃你了。」
游雅歌所指乃是卫或起妻子流产一事,那其实是卫或起下的手,却将责任推给了游雅歌,尽管游雅歌清楚一切原委,她依旧傻傻替卫或起揽下所有责任,为了不让他潜伏多年而得到的地位与成就付之一炬。
「是我对不起你,当时我收到命令要除掉你,所以设了这个局。」卫或起本不爱施久道之女,娶她纯粹为了布局,他不愿与不爱之人生衍後代,正好藉此堕了对方腹中胎儿,嫁祸给游雅歌之後一剑刺伤了她,照卫或起的计画他会安排游雅歌假死,再将她送至安全之处生活,但生性倔强的她竟连夜离开,随後便失了踪迹,「我不晓得你知晓我的身份一事怎会传到上面,但他们不会放任知情的你活着,由我动手你才有活命的机会。」
「原来是这样,我不知道背後还有这麽多事,还以为是你不相信我,想吓唬我、赶我走。」得知卫或起的出发点是出於关心之後,游雅歌一直以来的纠结终於释怀了。
「那一剑伤的不只是你,也刺在我心上。」卫或起眼中闪过一丝泪光。
「如果没有乌来的事,我们……应该会是幸福的一对,可是错过就是错过了,谁都回不去从前。」她笑得很温暖,脑中怀念着他们过往的点滴,「你当了别人的傀儡这麽久,想过走自己的路吗?」
「谁不渴望自由,但如今的我若是背叛,乌来便会告知陛下我的细作身份,我也会失去……失去重要之人。」卫或起来自乌来,是乌来安插的奸细,这些年他暗中替乌来做了不少事,其中当然不乏泄漏军机、诛杀大臣等杀头之罪。
「如果可以选择,你会留在这儿还是继续对乌来效忠?」
卫或起想起在这片土地生活的过往、一众出生入死的夥伴,长期夹在祖国与感情之间,他早已疲乏,「…….我不知道……何况我也从未有过选择。」
「我比你幸运,至少我还有选择自己命运的权利。」一番谈话解开了游雅歌心中许多结,她的心情豁然开朗,「我猜得没错的话,乌来打算对丹青城下手了吧,不、不对,应该说早就开始了。」
「丹青城并非我的任务,不过倒是收到不可让金媪堡与陛下结盟的命令。」卫或起此言表示去年的井中投毒非出自他的手,这让游雅歌很高兴自己没看错卫或起为人,他不会用伤害人民来达成目的。
「怪不得你要在赫连面前亲我气他,你这个陛下特使若是和金媪堡大堡主起了冲突,自然结盟就不用谈了,还顺带能逼赫连休了我。」游雅歌忽然觉得赫连缭与卫或起默契真好,他们二人不约而同想让自己远离丹青城,卫或起出的招、赫连缭接了後马上便做出回应。
「不只是公事,还有私欲。」卫或起双手抱胸、一脸不满,「我是真嫉妒他,我做了我一直想做的事,可以光明正大去爱你、娶你为妻、向世人宣称你是我的女人,要说最让我後悔的便是一年多前让你从身边溜走,否则你也不会嫁入金媪堡。」
「风水轮流转,终於轮到卫大哥你嫉妒吃醋了,你知道我在你将军府里每天看你们出双入对多折磨吗?」游雅歌打趣他说。
「能再看到你笑、听你叫我一声卫大哥,真好。」卫或起感到很安慰,脸上扬起灿笑。
「卫大哥,我……决定留在丹青城。」
「不行,我已安排好你的藏身之处,我好不容易瞒过上面的人让他们以为你死了,你不该再卷入危险中。」卫或起一口回绝。
「我想留在赫连身边,不论未来会遇到什麽困难。」游雅歌的眼中没有半点迟疑,过去他能为了卫或起付出一切,这回也甘心为了赫连缭拼死一搏,一旦动情、她愿飞蛾扑火。
「我跟赫连缭费了这些工夫就是希望你平安,我向你解释赫连缭的用心是不想你伤心,不是让你去送死,我这回就算用绑的我也要把你绑离丹青城。」
「你绑我走我也会想办法溜回来。」游雅歌平时没什麽执念,但拗起来谁都拿她没辙,「我现在就回去找赫连。」
游雅歌开门前,卫或起挡下了她,他拉着游雅歌的手,深情说着:「我不会再让你陷入险境,你若逃、我就将你锁起来,左右我也不想见你回到卫或起身边,乾脆就锁你一辈子。」
「……卫、卫大哥……。」曾经她很习惯与卫或起的肢体接触,搭肩挽手、拥抱嬉闹都是那麽自然,而今仅仅靠近彼此,她已浑身不对劲。
卫或起与游雅歌分隔一年多,心中的想念与爱意早就无处安放,不过强压着不想吓到她,昨日的吻或许也是他最深的渴望,此刻的咫尺之距使他难以自制,他只想将她拥在怀中。
他捧着她的脸、轻柔深怕摔碎般,当他靠近、她却转头躲开,「……我已经不在你心里了吗……?」
「你会永远都在我心里,可是......已经不是当初的位置了。」
二人相视沉默之际,门外之人猛然开门,门框笔直撞上游雅歌的後脑,力道虽大却不足以伤人,岂料游雅歌竟当下昏了过去,惊了卫或起。
「你干什麽?」卫或起将游雅歌抱至床上,对着闯进来的采花贼责问。
「我来告诉你金媪堡的人把这儿团团包围了。」采花贼挠着头有些理亏。
「赫连兄弟心计深沉,这是理所当然的。」卫或起毫不意外,赫连缭既刻意安排游雅歌离开丹青城避难,自然会暗中保她安全。
「那现在怎麽办?」
「我去引开他们,你按照原定计画带雅歌去藏身处。」
「那好吧。」采花贼一把抱起游雅歌,刚要往门外走时,卫或起拦住了他。
「我警告你,她若出了半分差错,我定将你挫骨扬灰。」卫或起眼神凌厉、气势惊人。
「知道了、知道了。」采花贼与卫或起相识多年,了解他的为人,怎麽都不会想得罪他。
卫或起不舍地抚过游雅歌的脸庞与发丝,忍下心来道别:「去吧。」
采花贼轻功了得,有了卫或起的掩护,轻而易举便躲过了金媪堡的眼线,不出一个时辰他已带着游雅歌出了丹青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