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在耳後呼啸,但我听不见。充填满脑的是自己夸张的喘气声。
一吸一吐,一吸一吐。
大口吸气时,迎面洒落的水滴毫不留情的灌入口中,哪怕我已经快吸不到氧气,它仍争先恐後的跳进喉咙。
剧烈吐气,趁着滴水尚未进入气管,猛烈的把所有夹带着郁闷似的水分和二氧化碳给呛咳般的呼出。
视线模糊。
白茫茫的世界中,有如虚幻的电影场景,更应像是拟真的4D技术,打在身上的刺痛感,在在提醒我这泡影般的真实。
摆臂抬腿,沉重的不再只是双脚,浸水的鞋袜与紧贴的衣衫,都像是负重训练的枷锁,向後拉扯我的速度,同时也让逐渐远去的身影更加迷蒙。
蒙胧的不是月光下的倩影,而是离我远去的奔驰。
小腿肌在哀鸣,控诉着我不人道的磨练,哪怕是为了追赶前方的身影,也不该如此苛刻的对待它。
不顾不管,继续在这滂沱中咬牙迈步,於是,它服软了。
刹那间我明白小腿发软的警讯,那是告诉我绝对不能再度冲刺的噩耗,也意味着我最後直线加速追赶上那抹倩影的机会将荡然无存。
但我还是跑着,跑着。
进入弯道,场边报秒的声音在这雨势中渺小的像是远方的呼喊回音,四八、四九、五十、五一……
很好,刚好踩在秒数上。第三道的弯道刚好适合我这种不快不慢的跑者,不会因为过度弯曲而弄伤左膝,也不会因为距离增加太多而丧失动力。
距离出弯道大约还有十五步,小腿在每一次落地的瞬间仍然反馈出无力的疲软状态,让我不得不稳定现在的速度,丝毫不敢大意。
十步。
抬高大腿,带动小腿,水洼飞溅。
六步。
远方白银之幕的落下,像波浪摆动,露出短暂的留白空隙,让我突然感受到清新无痕的畅快呼吸,没有阻碍,氧气迅速供应全身,在我还来不及高兴的同时,银丝细线如高墙摆荡而来。
三步。
撞入墙里,有如闯入风暴之中,令人睁不开眼,也难以向前。
一步。
瞪眼。咬牙。发力。
看着快要被淹没的身影,胸口的那头野兽愤怒嘶喊,呐喊声从胸腔直奔脑门,再转化成情绪冲破齿唇,最终发出一声似人似鬼的喧嚣。
「啊啊啊!!!」
步频加快,步伐加大,摆臂加速,瞬间爆发的速度缩短我们之间的差距,这个过程中已经感受不到小腿的任何抱怨,也感觉不出衣裤鞋袜的重量,只剩下单纯的喘气声。
呼、呼、呼…
不够快,还不够快!
加大摆臂,双腿使劲,脚尖触地即离,虽不到蜻蜓点水的神奇却也相去不远,而那抹倩影在飘摇的视线中终於慢慢清晰,而我……
甚至连呼吸都忘记。
尼采说过:「刹那即为永恒。」
主观认为的缓慢动作,究客观而言,不过是两位跑者一前一後的跑进终点,第三方的视角更加明确,他手上还有计时的码表,分别纪录下两人的时间和名次。
而在我的视窗里,逐渐靠进的车尾灯如此明亮,连衣服上的图案都清晰可见,仿佛让我看到希望的曙光,那一刻,时间暂停。
下一秒,我听到的是某个东西碎裂的声音。
然後灯暗,差距加大,唏哩哗啦的声响充斥双耳,混浊的双眼连不甘的情绪都无法表达。
接着才是双脚迈过终点线。
☆
打了一个月的基础後,我一成不变的轻松跑课表加入了长间歇。
为了精准的抓到间歇跑的秒数,富安都会先带我跑个一两圈,再让我继续完成後续的菜单。
简单来说,间歇跑就是冲刺和休息的循环,刚开始当然新鲜又刺激,但只要跑过三组循环,就会连「拜托不要再继续」都喘到说不出来。
轻松跑、间歇跑、长距离,这三种菜单成为我夏末的主要练习项目,每次跑到满头大汗,都会恨不能马上跳到泳池清凉一下,不过吝啬的天空有时连阵微风都不愿意施舍。
没有风就算了,偏偏还喜欢下暴雨。
我们在如瀑般的雨中跑完课表,已经分不清是汗水还雨水的一群人,在司令台纷纷换上乾净的衣服。
「最後一圈慢了。」
「没力了。」
我大字躺在司令台上,让水渍在地上留下疑似犯案痕迹的人形,富安用毛巾擦着头发,嘴角微微扬起。
「这样就没力?」财哥把上衣脱下当成毛巾拧乾:「那你要民国几年才能到A组?」
淡慢蝶依照大家的速度划分成ABC三组,A组无疑是最快的一组,清一色都是可怕的雄性怪物组成,而富安是B组唯一的女生,我则跟剩下的所有人一起分在C组。
C组人最多,实力落差也最大,因此C组又分成C1、C2、C3,同时我们C组也是出席率最低的一组,尤其是遇到临时下大雨的时候。
「一万年吧…」我现在连思考和讲话都会累。
「哈哈哈!」黄大哥走过来踢我的脚说:「小政,进步很快啊!练到冬天应该就可以到B组了。」
「喔喔!」B组的老大听到後,跑过来,蹲在我旁边压低声音说:「你这小子该不会是为了要追安安才想进B组吧!」
「咳咳咳!」我惊坐而起,偷看一下没有任合反应的富安,没好气的开口:「典哥,不要乱讲啦!」
「那政翰来A组好了!」「对对对,A组人太少,需要生力军。」「不行,小政是我培养的C2火车头。」「讲这麽多,有经过安教练的同意吗?」「啊啊!请示安姐!」
下过雨的季夏之夜,宛若秋临。跑完课表的大夥儿,不是相约吃宵夜,就是直接鸟兽散,住比较远的跑友说完再见就消失人影,而住比较近的…
大概会像我和富安一样,缓缓的走回家。
「工作顺利吗?」
「上礼拜还好,但现在越来越忙。」
「正常。」
「教练你讲话都这麽…」我想了一下措词才说:「…精简吗?」
「有问题?」
「没没…」我紧张的摇手:「怎麽敢。哪敢。」
富安微微拉起嘴角,但没有笑。
「是说…」眼看快到分开的路口,我压在心中长久的困惑,终於忍不住宣泄而出:「教练你有…男朋友吗?」
「嗯?」
富安伫足。月光穿过消散的乌云,静悄悄的在她脚旁发出微芒,换下跑鞋的赤足夹着拖鞋,踩在雨後未乾的水洼旁。静脉潜伏在白皙的脚背上,宛若蜿蜒的小蛇,一路缠绕到脚踝。
我知道盯着人家的脚有点奇怪,但此时的我根本不敢看她的脸。
「他们不是都说…」富安玩笑似的开口。
我飞快的抬头看她,富安双手环胸的看着我,她双眼的笑意就连粗框眼镜都遮不太住。本来绑起的马尾在解开後,批散的发尾仍滴落着几颗没有擦乾的雨水,正好让涟漪在脚旁一圈圈扩散开来。
「…你是我的男友?」
「噗…咳咳咳!」口水也是可以呛到人的,我赶紧说:「他们乱讲的,教练千万不要误会啊!」
「嗯…」富安盯着我看了许久。
在她漆黑无垢的双眸注视下,我慌乱的转移视线,看着她背後的砖墙,脚下的石板裂缝,不远处的路灯,她的牛仔短裤,修身短T,脖上挂着淡蓝色的毛巾,如果用手把脸遮住,会看到大概是杂志上模特才有的身材。
「没有。」
「咦?」等我回过神,富安已经走向路口。
「怎麽可能!」我追上脚步,在她身後惊呼。
「嗯?」柳眉倒竖。
「我的意思是说…」我赶紧解释:「像教练这样的大正妹,怎麽可能会没有男朋友!」
「嗯。」
「我知道了…一定是…」富安在路口停下脚步,等我说完:「一定是…自惭形秽。」
「你…」富安皱眉:「爱看书?」
「超爱。」
「会几种外语?」
「一种,英文。」
「你让我想起一位朋友。」富安转头离去。
「呃…」我不解的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喊到:「掰掰!」
富安头也不回的举起手,挥了挥,算是回应。
如果你刚认识她,肯定会被她永远的一号表情给挡在门外,假如你不死心的接近她,也会被她简短式的应答给搞得毫无头绪,就算你这些都不在意,她的跳跃式思考和行为,都会让你以为自己是不是错过什麽?讲错什麽?踩到什麽雷?碰到什麽禁区?
不晓得是我的领悟力比较好,还是比较有耐心,从退伍前到上班後,这半年多来,我已经可以看懂她认真和玩笑的眼神,并从上扬或下降的语调了解是在质疑还是不在意,到最後,我大概能从嘴角扬起的角度分辨是微笑还是敷衍。
但今天我真的就不懂了…
结尾在一个应该要继续往下说的地方,这不是悬起一颗心让人猜疑吗?意思是我跟她的那位朋友很像?那个朋友是男生还是女生?如果是男生的话,他们交往过吗?是女生的话,她们後来发生什麽事情?
不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我,实在很想打破沙锅啊!
「吵死了…你明天不用上班吗?」小强抱怨。
「要啊!」
「那你就不要一直翻来翻去啦!」
「我也不想啊!」
「你什麽时後要搬出去啊?」
「其实…」我想了想月光下的那抹倩影:「住这也挺好的。」
「靠!」小强踢了上舖一脚:「是谁说找到工作要搬走的!」
「突然不想走了。」我翻个身看着窗外的弯月。
「大哥…」小强弱弱的哀求。
「…以前说的不是这种以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