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跟妈说一次,你要参加什麽?」
「马…拉…松…」
「这个马拉松要这麽早出门啊?捷运都还没开吧?」
「对,所以我跟朋友约好搭小黄过去。」
「喔喔,几个人啊?」
「妈…」我背起包包,在门口嘟起嘴,然後说:「三个,三个,再不出门要迟到了。」
「好…早餐要记得吃。」妈妈把三明治塞到我的包包,快速的抱了我一下,并帮我开门。
「好,掰掰。」我边穿鞋边跳出门外。
「计程车的车牌记得传给简讯给我…」
「好啦…好啦…」
大三。三位朋友。雅婷、郁雯、盛翔。今天我们要一起跑二十一公里的半程马拉松。
二十一公里听起来很远,就跟当初我听到五千公尺一样,但实际上只要按部就班的练习,不管是半程还是全程,其实是都可以顺利完赛的。
重点是,你想要怎麽完赛。
至於为什麽会来跑半马?说来也好笑,主因是盛翔打赌输了。因为他常常来跟我练跑而推掉跟朋友的晚餐,所以他们开始起哄,说一直跑也跑不出个什麽鸟,并打赌他无法跑完马拉松。
这是盛翔跟我们解释的说词,但看他飘移的眼神,还有踌躇的扭捏表情,我就知道事情绝没有那麽简单。
但猴子们的叽叽喳喳我可不会去探究,如果你想了解,只会听到一些不堪入耳的东西罢了。
而郁雯参赛的动机其实是为了盛翔,嗯…这该怎麽说好呢?这年头似乎流行女追男?
我坐在计程车後座,看着坐在中间的郁雯时不时偷看副驾的盛翔,盛翔则有一搭没一搭的跟着司机聊天,我猜他是怕司机开到睡着,但自己也很想睡,所以才时不时的回个一两句。
另一边的雅婷是田径队的学妹,主攻中长距,可以脸不红气不喘的边跑边教我跑步姿势和技巧,但她的成绩放到全国却有点凄惨。
「反正我是跑好玩的。」她老是这样跟我们讲。
但每次比完赛到厕所哭的也是她。
「教练说我短距和中长距比不过人家,看要不要试试长距离。」雅婷耸肩表示,接着便跟我们一起报名半马。
而我呢?主要是随着练跑从五千、一万、一万五到两万逐渐增量的过程中,觉得跑场半程马拉松好像也不是什麽坏事,所以就同意报名了。
我还记得盛翔在听到我同意後,如释重负的模样。
司机一路上唠唠叨叨,我们也在半梦慢醒之间,抵达台北市政府广场,清晨五点的台北很安静,不过市府前的广场却很混乱。
虽没有人声鼎沸,但主会场附近摩肩擦踵倒是有的。很多人搞不清楚要用路协专用的衣保袋[20]才能寄物,因此寄物区大排长龙,不仅如此,贩售衣保袋的地点只有衣保区,想买还得先排队,排到了还要把装备换装进去,十分繁琐。
随着起跑时间接近,会场的人也越来越多,大有淹没市府广场的趋势,雅婷在起跑前半小时就抓我们去热身并挤到最前头,当时郁雯还频频抱怨太早过来,但等到後方有如蚁群般壅挤後,便开始恭维雅婷的先见之明。
「等一下起跑顺势出去就好,不要被其他选手带着往前猛冲。」雅婷眉头深锁的对我们耳提面命。
「好。」我们三人异口同声的说道,宛如小学生答覆老师还拖长尾音。
我转头看着准备鸣枪的主持人,以及身边一个个瘦到只剩肌肉的男女选手,他们穿着透气的排汗背心和超级短的短裤,蓄势待发。
六点五十九分,气氛逐渐凝结,身边的人低头盯着自己的手表,准备随着鸣枪同步按下。
我们三个穿着大会发的排汗T,及膝的运动短裤,不解的看着空空如也的手腕,跑步还要看手表?也要带码表?
「三…二…一…」
砰!
一群人飞速的冲出去,最前头的几位身影是肯亚来的选手,紧接其後的是一大群台湾选手,主持人震耳欲聋的喊叫声穿破天际,前後左右的脚步飞速轮转,好比万马奔腾的壮阔场面,如果不随波逐流,就会被身後的洪流给吞没…
「太快了!慢点!」雅婷的呼喊在身後响起,接着便如同投入湖水中的小石子,涟漪迅速消散。
我盯着前方的号码布,她如机械般稳定运转的步伐,带动着我的脚步,跟着她跑,我的双脚似乎也同步起来。
只是,我好像还憋着一口气。
「慢点!」雅婷突然拍我的肩。
「啊!咦?!」我惊讶的转头,看着雅婷担忧的脸问:「太快?」
雅婷肯定的点点头。
「喔…」我随着雅婷逐渐放慢脚步。
此时像是慢动作播放的镜头,随着我的速度放缓,身前的女选手离我逐渐远去,带动的前方与身旁的人群也一并远离。後方的男女则好比超英赶美般的从我身旁一个个划过。
看着他们超前的身影,我突然有种说不出口的气愤,无法表达。
「半马才刚开始,稳稳跑。」雅婷的声音穿破慢动作的场景,在我耳旁发聩。
一瞬间,我找回呼吸。
大口喘气。真的太快了,这种喘气是跑五千才会有的状态。
雅婷看了一下表,边跑边说:「差不多这个速度,我们一起跑,就跟平常练习一样。」
「好。」
练习时,雅婷往往跑在我的右侧,她跑操场外道,我跑内道,我的目标是跟着她的步伐,完成每一次的跑步训练。
但我没有一次跟完过的。
「要不要加入田径队?」有次练习完,雅婷看着我和盛翔气喘吁吁的模样,灿烂的笑着问道。
我们对视一眼并一起摇头。
此时跟着雅婷一步一步跑在平日车水马龙的仁爱路上,跟在操场跑道练习有种截然不同的感觉,不晓得是不同路面造成的回馈感差异,还是因为两旁偶有替你加油打气的啦啦队。
「嘿!」盛翔追了上来,离我们半步距离的後方打声招呼。
「雯雯呢?」雅婷转头问。
「她叫我先跑。」盛翔喘着气回答。
谁说女追男很简单的?!你看郁雯都追不上了。
我们三人跟着雅婷的步伐稳定前进,偶有从後方超车的选手刷过去,但大多身旁都是维持同样节奏的人群,有着同样的步频与呼吸。
「不是说起跑要慢一点?」盛翔在转入中山北路的景福门弯道追到我身旁问。
「呼呼…呼呼…」我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安安被选手带出去了,爆冲。」雅婷帮我回答:「好险我把她抓回来,不然後面就惨了。」
「喔喔!」盛翔对我笑笑,仿佛要安慰我。
「接下来稳稳跑就好,第一个水站,别逗留。」雅婷换口气道:「抓杯水就走。」
「好。」
第一个水站比预期来的慢,也比想像中来得快。以前我完全不晓得中山北路有这麽长,这麽远,当雅婷提醒我们的时候,我还以为水站快到了。没想到又跑了五六分钟都还没到,反而是追回好几个刚才超车的选手。
正当想着水站到底在哪时,就看到远处中山北路的尾端,志工们举起水杯的模样。随之而来的是他们热情的呼喊声。之前听说台北马拉松是台湾第一个对外招募志工的比赛,虽然不晓得有什麽差别,但目前看起来似乎还不错。
我们顺利的从志工手中抓到水杯,在他们的加油声中一口灌下,继续跑。
「咳咳!」盛翔呛道:「咳咳!」
我跟雅婷想笑又有点担心的看着他,他一边呛到流泪一边挥手说没事,就这样我们上了桥,接着下桥沿着河滨继续跑。
路线笔直,阳光露脸,随着云层散去,冬季的低温也缓缓回升,让已经跑到满身大汗的我们更加难受。
以往我们练习都是在下课後的傍晚,太阳早就下山。不曾在太阳直晒下跑步的我们,马上就跟雅婷隔开一段差距。
如果要我说这辈子有什麽最难忘的记忆,接下来这一幕肯定占一席之地。
我们在天桥的阴影下,看着雅婷沐浴在晨光之中,仿佛受到骄阳的洗礼,她的身影意外的没有逐渐缩小,反而定格似的不曾远离,汗水在阳光的折色中,透出刺眼的光芒点点,并随着她左右摆头的姿态,挥洒而下。
小麦色的皮肤是抵御紫外线的盔甲,俐落的短马尾垂钓着愿意跟上的人群,娇小的身材与诱人的比例羡煞多少女性同胞,但此时她并不满意,不稳定的情绪从她频频侧头便能看出。
接着,像是突然发现什麽似的,转头朝我们大喊。
「现在掉速,比赛就结束了!」
醍醐灌顶!
我咬牙追上雅婷,盛翔也急忙追上,听到我们赶上的脚步声,雅婷的侧脸露出笑容,在晨曦的招呼中,绽放出鼓舞人心的酒窝。
「不过是太阳而已,没什麽。」雅婷微笑道:「河滨路段快结束了,等等准备上桥。」
我用力点头,此时快速喘气的我,已经无法回答。反倒是盛翔大声答了一个「好」字。
果真没跑多久,远远的我们便看到前方上桥的人群,稀稀疏疏的在爬坡路段明显减速。
「上坡我也不要求维持现在的速度…」雅婷对她左右两旁的我们说:「但记得,缩小步伐,加快步频。」
这次我们异口同声的回答:「好。」
多亏雅婷领着我们维持速度的跑,让我们追过不少无法忍受扬光曝晒的人群,没意外的话,我们应该已经属於领先群的跑者了。
上桥远比想像中的难,我甚至觉得雅婷根本没有放慢速度,在短短不到一千公尺的上坡,我们咬牙又追过好几位躬身的背影。
麦帅二桥横越基隆河,是衔接内湖与市中心的交通要道,基隆河道的两旁则是绿意盎然的河滨公园,我没有来过这里,未来也不打算来踏青游玩,但看着在河滨骑脚踏车的身影,顿时有种叫羡慕的情绪在发酵。
「下桥後,我们顺势加速。」过了桥,我们跑在高架桥上,踩着汽车残留的油渍与不甚平稳的坑洞路面,在下高架前的水站,雅停抓一杯水淋在头上後对我们说。
「加速?」孟翔吓到破音。
「对。」我们三人顺势把水杯往旁边的垃圾桶丢,也没管有没有丢进,便冲下高架桥,下坡加速无疑是畅快的,借着下坡的冲劲我们在基隆路上跑得又更快一些,只是彼此的喘气声也更大一些。
「呼呼…我不行了…」盛翔边喘气边放慢速度。
雅婷回头怒斥:「最後一段了,再坚持一下!」
「真的…呼呼…」盛翔苍白的脸快吐的模样说:「不行…」
雅婷没有放慢脚步,她恨铁不成钢的转过头对我说:「等等进地下道,维持现在的速度,出去後,我们再加速!」
我惊悚的看着她,虽然我仍拼命追着雅婷的步伐,但喘气的程度也差不多快要举旗投降的地步。
如果不是在进地下道前看到前方还有一群人,我可能也无法继续维持这个速度,但知道自己这样跑仍有人更快时,我的斗志又再度被点燃。
雅停追着前方的身影,我追着雅婷,我们一路跑进地下道,逐步缩短与前方人群的差距。
闷热的地下道比刚刚的晨阳更加考验人心,看不到尽头的隧道中,通风不良又昏暗阴沉,在这里跑步的压迫感还不小,我盯着雅婷的步伐轮转着自己的双脚,让这位指点迷航的女神领着我越过礁岩与暗流的海湾。
出地下道前又是上坡,这次雅婷没有再提醒我,我们加快步频的超越刚才苦苦追赶的那群人。
仿若重见光明,此时我的喘气又再加重,每五六次喘气便有种想要呕吐的感觉,这是从大二刚开始练跑後,久违的经历。
「加大摆臂,我们要冲了。」雅婷双眼闪闪发光的对我说:「能不能得名就看最後这段了。」
「呼呼…」我已经跑到快往生了,难道前方还有人吗?
有的。
就在我们开始加速後,前方的身影便逐一浮现,只要超过他们就可以得名了吧?
看着雅婷迈开步伐追上的姿态,我加快喘气,同时双眼开始盈溢出些许泪光,快到极限了吗?
不行,得追着雅婷才行。
经过一个九十度的转弯,雅婷彻底甩开我,用更快的速度,追上前方飘扬的号码布,而呕吐感更加强烈的我,已经感受到大小腿肌肉的哀鸣。
再经过一个九十度转弯,我也追上他们,只是同时看到终点拱门的我们一群人,就像喝了兴奋剂一样,开始全力冲刺。
雅婷冲得飞快,这次她没有保留,充满爆发力的身影在我眼中逐渐模糊,我只能徒劳的在後方追赶,要自己再快点,再快点!
身体再前倾一点,手臂再摆大一点,大腿再提高一点…
我从人群中脱颖而出,但仍追不上雅婷。
脚尖再出力一点,双脚再换快一点…
接着。
停止呼吸。
泛泪的双眼终於找到一丝清澈,那抹清晰的画面是冲过终点线的火热场景,加油团在两旁嘶吼,主持人在台上不停加油,前方恭贺的声音不断,我的脚步也跟着不停…不停…
停不下的脚步却也无法再快了,反而像断电的电池,一瞬间掉速到最低点,然後…
找回呼吸一次。
求救似的抓着想把奖牌挂上我脖子的手,喘不过气的痛苦瞬间让泪水决堤,而终於抗议罢工的双脚也无力再支撑身体。
「你还好吗?」
这句宛若耳旁却在天边的问题,让我难以回答。
熟悉的气味突然出现,有人架起我,搀扶我到一旁,模糊的身影是雅婷吗?
「哈…」找回呼吸两次。
开始乾呕。
刚刚喝的水又都再吐了出来,呕吐的同时再度无法呼吸,缺氧的状态让脑袋爆炸似的裂开,泪水鼻涕狂飙。
趁着痛苦泄吐的空档,像溺水般的大力吸口气,然後再继续撕心裂肺的乾嚎,再挣扎的吸入氧气。
如此反覆循环一个世纪之久,等我终於奄奄一息的躺倒在地时,才发现生命有多麽的美好。
但等我们四人都回到终点後,天外飞来的消息一瞬间又把我打入地狱。
「分组第五耶!」郁雯兴奋的跑过来恭喜我们说:「雅婷你和安安都是分组第五耶,好厉害!」
开什麽玩笑…
第五?
还是分组的第五?
我还是吐死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