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东大赛落幕的夜晚,罕见的下起了流星雨。
星幕垂落,夜空仿佛触手可及。
不知道从哪里找了架长梯,不二没有理会幸村一句小心一点儿,手脚并用的爬上屋顶,三层小洋楼的顶层像小小的天台,靠近入口的一侧还有蓝白相间的遮雨棚,不知怎么的,看着那种色泽,幸村就想起了青学,还有那一场惨烈的比赛。
不二应该是难过的。
幸村想,和手冢并肩的最后一场比赛以这样的方式结束,怎么能够不感到遗憾?可他看起来却像没事儿的样子,唇边上扬着清浅的弧度,湛蓝的眉眼弯弯,敛去浮动的眸光。
他该是如何忧伤呢?
这是幸村无法理解的情绪,他没有输过,这么说也许太狂妄,可他只是不记得了。早年学习网球的时光如同过眼云烟,风轻吹便无影无踪,而从他的记忆变得愈发清晰而坚实,他的世界开始围绕胜利而孜孜不倦。
他是这样。
他带领的队伍也是这样。
他们有过许多胜利,名誉还有摆在社办数不清的奖杯,他们一起去参加庆功宴,开了很多玩笑,大家闹成一团。那时候网球很简单,只要赢了就好。
如果输了怎么办?
幸村从来不作这样的假设,他相信他们不会输,因为那个世界里,势均力敌这个词汇都太难出现。
如果队友输了怎么办?
那该是交给真田去解决的问题,他不必操心,他只负责赢了就好。
如果不二输了怎么办?
幸村想他会拍拍不二的肩,告诉他下次一定赢回来。
不二大概也不会让他为难,那家伙总是微笑,耸耸肩,点头说其实这样也挺好。
可不二没有输过,就像当年的他一样。
虽然他这么说的时候,不二笑着摇头,我输过,只是你没在,他说。
可现在不二没有输,他的队伍输了,那又该怎么办呢?
幸村罕见的手足无措。
亦步亦趋的跟着不二来到屋顶,夜晚的星空明朗,夏季的夜风很舒服。遥远的恒星跨越千百光年的距离落一点星光,犹如黑天鹅绒的布呢,装点上大大小小的白钻。
“星星为什么会坠落?”
又一颗流星划过天幕,漆黑漆黑的夜空中像一条银线。
「因为地球引力太强大。」
幸村顺口回答,话音刚落就听到身旁响起一阵轻笑,偏头看过去时,不二正看着自己,专注的,一错不错。
也许因了环境灯光有点暗,也许只是星幕太璀璨,幸村望着原本的婴儿蓝此刻仿佛染上夜的沉,墨兰的瞳眸很深,像高速旋转的黑洞,像深海的漩涡,他好像正处在事件视界的边缘,又好像大海里一艘行船,不断被卷入更深更黑的漩涡中央,无法抽身。
望着他的眸,陷入一片星海。
这该是大自然怎样的鬼斧神工?
他向他靠近,深沉的眸也愈发清晰,映着苍穹星辉,还有他透明的光影。
“你为什么一直看着我呢?”
忽然,不二收起他的眸,纤细的睫毛扑闪扑闪。
幸村愣了一下,试图从混沌的漩涡中找回意识,于是,他笑着反问。
「难道不是你一直在看着我?」
这次换不二微愣,想想也确实如此,他别过头,三五颗流星先后从天幕坠落。
“你说的对。”
你在看着我,我也在看着你。
那么,“我在看着你的时候,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你。」
不二听着就笑了,像是发现很好玩的事时会有的新奇,“我就在你眼前,你还在想我,那如果我不在了,你是不是会想得发疯?”
好像没错。幸村点点头,又疑惑的问,「你怎么会不在呢?」
“你说过你不会消失,可是总有一天我会死去,那时候你会想我吗?”
幸村沉默了一下,也只是一下而已。
「会吧。」
他说。
越来越多的星子落下来,争先恐后的如同赶赴一场华丽盛宴。
“许个愿望吧……”不二冲幸村眨眨眼,幸村惊奇道,「上帝也会实现幽灵的愿望吗?」
“……”我希望他会。
不二默默闭上眼,看起来虔诚而真挚。
他在心底悄悄许愿,每一个字都砸在幸村耳膜,清晰无比。
『上帝啊,请让精市和周助一直在一起。』
幸村听着他的愿望想笑,不过忍着没有笑出声,他学着不二的样子,沉默祷告。
「请让不二的愿望全部实现。」
第二天清晨,不二托着疲惫的身体浑浑噩噩的走到学校,刚刚落座就困倦的伏倒在桌面,邻座的菊丸对此表达了十二万分的惊讶,围着不二一个接一个的问题滔滔不绝。
“不二不二,你怎么这么困Nya?”
“不二不二,你昨天晚上干什么了?”
“不二不二……”
幸村实在很想提醒菊丸可不可以安静一会儿,他想起他们后半夜还在絮絮叨叨的聊,很多有的没的,关于网球的和无关网球的,不二说了很多,他也说了很多,谁也没有记起来睡觉的事情。
直到身边忽然没了声音,幸村才后知后觉的发现流星雨已经结束了好一会儿,而那晚的星空,澄澈的像盛夏清凉的溪流。
“呐,英二,上课的时候叫我一声吧,谢了。”
说着就没了声音。
菊丸只好无趣的回到座位上,在即将响起上课铃时才从座位上惊跳起,围着不二的桌子团团转——
“不二不二,大事不好了啊!要出人命了,我数学作业还没写完呢!快借我用一下Nya……”
不二将脸埋在臂弯里,因为菊丸的骚扰不安的蹭了蹭,声音从那里传来有点儿闷闷的。
“嗯……”似乎仍在睡梦中无法清醒,“可是……我好像也没写啊。”
菊丸觉得整个人都僵在原地无法动弹。
良久,一声惊讶的感叹才从齿缝艰难溢出——
“不会吧。”
铃声乍起,数学老师远藤幸子踏着优雅的步伐推门而入,菊丸觉得他好像看到了天空裂开一道天缝,洪水稀里哗啦的汹涌流下。
放学的时候,两人不出意料的被留堂,远藤幸子犀利的目光在菊丸身上逡巡了半天,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无奈模样,继而转向不二,目光就由锐利变得不解。
“不二同学……生病了吗?”
幸子想了想,即将出口的为什么没有写作业一个九曲回折,变成了切切关心。
彼时不二已经清醒,只是大脑仍旧一片混沌,于是不明不白的摇摇头,眨巴眨巴眼睛,十分无辜的模样。
幸子哦了一声,决定还是从菊丸入手,上一刻还温柔的语调顷刻严厉起来,她拍了拍菊丸空荡荡的作业本,声音高昂浑厚十足,“菊丸同学,请好好解释一下没做作业的原因!”
虽然此刻的菊丸很想感慨老师你不能这样差别待遇,然而想归想,菊丸一口气卡在胸口有点儿闷闷的,总不能直言说因为不二没写,所以他也没得抄,这样不就暴露了吗?菊丸愤愤轻哼一声,他才不会干这么傻的事。
只是也许那天菊丸运气不太好,又或者幸子老师耳朵太敏锐,那一声轻哼听在幸子耳朵里更像是叛逆期少年刻意与老师对着干的讯号,于是那天的部活,直到快要结束时才匆匆赶到。
手冢的脸色委实说不上好看,翘掉训练也没提前打声招呼,看起来是十分生气的样子。不二压抑着偷偷打了个哈欠,这实在不能怪他们,毕竟他们也没想到幸子老师居然能够苦口婆心的教育两个小时中间就只喝过一次水。
“不二!”
正神游太虚的不二闻声一个激灵,摇摇头企图使自己保持清醒,视线甫一清明,就对上手冢从未有过的严肃目光。
那个时刻,到底还是来临了。
他在手冢的示意下上前,站在所有人的目光里,手冢则站在他的身边,声音低沉幽静却深邃冷清,一如每天清晨悠扬的广播曲。
“从明天开始,不二将接任部长一职。”
这突如其来的宣告仿佛在寂静的人群里投下的一枚鱼雷,安静两秒后便哄闹起来。
“部长你要走了吗?”
“部长你就这么抛下我们不管了?”
“部长我们舍不得你啊。”
熙熙攘攘的声音里有一个共同的名词,有一个不言而喻的关注点,仿佛不二继任的消息只是风中的一片落叶,晃过眼前,焦距顷刻定格在叶片后的大树。
只是,不知谁喊了一声——
“部长,关东大赛到底算什么?”
其实不二是理解手冢的,他真的很负责,也很认真。他的目光永远看着一年后谁也看不到的地方,而站在他身后的不二,顺着他看过去的方向,延伸,在没有他的地方停下。
手冢要走,原本就是既定的事实。
他陪着他们已经太久太久。
关东大赛是一个契机,也是最后的舞台,手冢知道他们赢不了。
可他们还是太依赖他了。
只要有他在,好像赢才是理所当然的事。
可他们不能够再依赖他了。
不二知道,手冢也知道。
所以手冢想,如果他输了,不二赢了,还赢了冰帝的部长,是不是他们的依赖就可以转移?是不是就算他离开以后,青学的网球部依然会像从前一样,有条不紊,循序渐进……
“我只是想让你们知道。”
手冢沉稳的声线压下所有质疑。
“一直以来,我之所以能够支撑着你们,肩负着网球部,是因为我的身后,还有一个人。”
“我竭尽全力赶赴每一场比赛,他就在身后游刃有余,自得其乐。可我知道,一旦我需要他的时候,他就是最坚实的后盾。因而我可以放任自己在每一场比赛里为胜利不顾后果。”
“这一点,我想让你们也知道。”
“他可以赢,在任何需要的时候。”
那一天行道边的垂柳落下第一片秋叶。
那一天清风褪去燥热流云也舒适的连起轻丝。
那一天孤雁追逐着雁群,一声长鸣提示前方的同伴危险即将来临。
风扬起少年的衣角猎猎作响,青春学院高等部网球社里一片静默。他们第一次打量着眼前瘦削的少年,温和的棱角,还有眉眼弯弯的笑颜。
幸村退开一步,融入人群,从他们的角度看到落日余晖里,那一处风景,一碧千山。
再见了,手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