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溪泉般行走如水,甫旦流经更多的土地,岁月美好便在流水迢迢带予生机时展露无遗,然而、然而他想,那美好是你们,那美好是这渊远流长的生命长度。
我的时间却失了源头。
素指轻柔抚触纸张的牛皮边缘,圣川真斗落坐於日式榻榻米上头,一袭靛色和服任由水色划开晕染,由深入浅错落於和服裁身,与湛蓝色俐落秀发相辅相成,更衬秀美面容的恬静优雅。
他想起自己在早晨惯常的团体练习中初次缺席。即便这仅是他初次因着个人因素而未到,可无关乎进度与否的,那份对自我极高的要求心及罪恶感抑压得他几几乎无法喘息。
不似已然离开半年的对方,在众人逐渐适应没有神宫寺莲这人的半年间,ST☆RISH仍是以着远胜於以往的努力挺过来至今,让这名称的组合甚至比以往更加出名而大放异彩,并不因一人的缺席而从此一蹶不振,携手以歌唱相伴彼此,然後持续向前去逐那当初最纯粹的梦想。
然而双股间发麻的酸疼与不适感却未让他得以克服万难。隐隐然突兀感在腿膝间盘缠萦绕,像搔刮。像提醒。
前日那早该被全然攫夺的情慾不时藉以这般的事後违和让他想起男人的面容,想起那邪魅笑容时更想起所有让他不敢正视的过程,想起隔日清晨他险些忘了自己的现况而因对方流露的关怀而松懈温存。
你从来不该奢求太多。
……那日之後你再无资格奢求什麽。
圣川真斗向自己低语,尔後执起桌几上头的瓷杯以最优雅正确的模式沏茶行饮,温热液体入喉之际,他想起他总在茶香扑鼻而来时能感受到自己并未真正被什麽遗弃,并未真正失去了时间的源头,像是半年前的事故未曾发生,而他也并非如今的样貌般,一切如梦。
然而徐风终将打散香气,再没有扰动分子模糊视线焦距後他会再次更深刻地体悟,一切如梦的仅是他的过往,仅是那十六年间的记忆,而非半年多来的日子。
於是圣川真斗拾起那本不算新颖的厚重本子,指尖再次搁上稍有磨损的牛皮页缘,上头漂亮静美的毛笔墨迹书写着一行行生活记事与浮动点滴,数章翻过再是数张,右手边积累的高度像是十多年来的证明,湛蓝身影忍不住叹息地想,我的时间流水也曾途经如此多的美丽沃土呢。
逼近六、七公分的手记外头以剪裁得当的墨色布料绑綑,外头寥寥数字写得简单清楚,他仅仅用墨迹混了些液体使之变浅,自己的名字落在墨色布料上头便可将一切讲明,这手记便是我的生命长度。
──我过去的生命长度。
将牛皮纸张翻至注有半年前日期的那日,显而易见地、圣川真斗失笑,显而易见地从那日起过後的生活记叙内容与过往再不相同,占有他过往十八年间的那人不再时不时自字句间出现,不再成为扰动他心绪的主要核心──直到半年过後的现在,那人风尘仆仆地归来,恣意闯入他以为好不容易安定归反沉静的生活中,他的名讳才又开始频繁被落笔书写。
而他想,所以我更没有资格拥有你,在拥抱我的时候你未曾知道,我并非你熟稔那人。
──对吧,莲?
此刻要圣川真斗去估量,他也再记不清楚自己是如何适应这陌生混乱的世界,不再记得过去半年间自己是如何从无到有地调整自己的情绪与步调,如何重新认识生活中的所有人事物、如何从这厚重而承载无数浮动跌宕的手记中,缓慢而确实地从字句寻回自己的定位,找出他从前是如何拿捏与所有人事物的关系与距离……认识过去的他,曾是如何的样貌。
他仅知道,早在半年前那场车祸过後,该记得的,他忘个透彻;该忘记的,他从未记起。
我的时间失了源头。
轻柔凝视半年前叙写下的字句,曾经他将这整本手记详细而耐心地阅读完数次,曾推敲许许多多事情推敲琢磨了一段不算短的时日。说疲累麽?倒还好。他仅是偶尔会叹息,如此刻,偶尔会迫切地希冀半年前那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并未夺去他十七年间的记忆。
──逆行性遗忘。
陌生而复杂的辞汇首次撞击耳膜,是半年前於医院昏迷二日再次睁开眼帘之时。当时身旁环绕着十几个陌生面孔的场景至今仍历历在目,除却那些不停对着自己唤着某个陌生名讳的人们外,环绕着他的还有不少能从衣着判断出来的护士与相关人员。
然後他看着被称为自己主治医师的男人走近身旁,替他暂时隔开那些看来悲恸不已却令他完全感到陌生的面孔,男人和蔼亲切地问了不少彼此间毫无关系的问题,大多都与兴趣及喜好有关,一开始他不清楚这些问题的缘由,然而他能察觉随着自己答出的每一回应,身旁那些难掩悲伤神色的人们像是燃起希望似,瞅着他的喜悦让他感到无形中偌大压力直逼而来。
直到最後那主治医师似是满意了他的答案,末了轻声而凝重地问出他最後的问题。
那麽,圣川先生,请问您是否知晓自己是谁、拥有着怎样的家庭与背景,这些面容中……有任何您所认识且熟稔的麽?
而他仅是愣了一瞬,尔後如实回答。
不,医生……以及,我不知道任何事情。
直到後来他才理解主治医师所言的车祸造成严重性颞叶受损到底是怎样一回事,逆行性遗忘又是个怎样的名词──过去十七年间的记忆於圣川真斗这人而言已然全部毁损丧失,一次性忘却了他再也无从碰触的过往。
那些记忆诚然弥足珍贵,然而他再也无力寻回,更没有任何办法补全他遗失的时间长度。
若真要说什麽他唯一可庆幸的事情於他,便是保住了自己的性命,以及未来的记忆将能完整保留,不因这场车祸而有所影响。而这是那专有的伤害名词,能给予他最小的确幸──你将只遗忘过往之事,遗忘过後,你的未来将从今日开始创造,亦将被你完全记得。
『……圣川先生,我很抱歉。』
──他听着,当时却仅是茫然。
聿聿惶惶地看着称呼自己为儿子与少爷与哥哥的人们忉怛憯恻,却在他们将自己拥入怀中时感到没来由的违和突兀,宛如在此之前,他与自己的家人并未如此亲近过。当然,这仅是他当下的感受,事实究竟是如何,他并不知悉。
然而他不觉得自己将有可能如那主治医师所言有可能陷入巨大的绝望深渊,毕竟於他而言,这不过是个全新的世界。
像我对你们,你们对我,都仅是陌生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