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跑!』
『快追!那小子逃不掉的!』
『站住!』
浓稠的黑暗如同鬼魅般凝聚出一只只的手,尖锐的呐喊从他背後逼近,他感觉到冰冷的手掌划过他背脊的刺痛感……
好可怕、好冷……不要过来!
救救我!
他从睡梦中惊醒时,外头的雨正淅沥淅沥地下个不停,外头连一丝光源也没有,整间房间都陷入黑暗之中;除了他砰砰作响的心跳声外,一片死寂。
那应该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不是吗?为什麽现在会……
菲伊斯呆坐在床上,无意识地垂下头把棉被裹紧、直到身躯被一层一层地包到没有一丝空隙为止。
他蜷缩在黑暗中,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间,他像是明白了什麽一样,愣愣地笑了出来。
下着大雨的夜晚、六岁的身体,难怪啊……
以为已经沈淀到记忆最深处的东西,原来一直都被这副身体给牢牢地记着,一直都记得……
菲伊斯真的生病了。
早晨仆人送早餐进去时,发现梅花剑卫不太对劲,急忙去通报珞侍後,五侍全部赶过来查看状况。
坐在床旁的绫侍将手放在菲伊斯的头上一量,狭长的眼顿时沉下:「不像普通的发烧,马上请人过来检查。」
紧绷着脸的违侍转过身,厉声对门外的仆人叫道:「还呆着做什麽!快去请大夫!」
仆人慌慌张张地跑走後,珞侍也上前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菲伊斯滚烫的脸颊,低唤:「菲伊斯!菲伊斯!」
没有反应。
第一次进来的音侍左看右看,奇怪地问:「欸,小花猫怎麽这麽安静,而且脸好红耶!是不是在生气啊,小风?」
「……不是,他生病了。」风侍望着床上的菲伊斯,一边心不在焉地回答一边眯起眼睛思考:
新生居民虽然会因为外力刺激而受伤,但一般是不会生病的。但菲伊斯此刻的发烧又是怎麽回事呢?
他安静地走至床侧,轻轻抬起落在棉被外的小手。
好冷,而且还在发抖。
风侍隔空画了一个绦青色的符印,闪着微光的符印漂浮在菲伊斯的头上,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对方的眉心间──菲伊斯原本紧皱的眉头总算稍稍松开了些。
太夫很快就赶过来了,在五侍紧迫逼人的目光注视下,满头大汗地替这个小男孩全身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番,得到的结论却是「只是普通的重感冒」。
「普通的重感冒不会烧的这麽厉害吧!」
「新生居民怎麽会感冒?」
「小花猫也会感冒?」
违侍、珞侍跟音侍的声音同时响起,尤其前者的眼神彷佛要杀死人一般尖锐,吓得那位太夫差点就跪下求饶了;风侍和绫侍从头到尾没说话,直到珞侍请走那位太夫、违侍表示必须有人留下照顾菲伊斯时,风侍才开口:
「请让我留下。」
这句话一出,每个人的反应大相迳庭:音侍茫然,珞侍迟疑,绫侍盯着他看,违侍则瞟了一眼床上烧的满脸通红的小孩,冷静地说:
「梅花剑卫的身分很重要,你没有照顾人的经验,不懂怎麽照顾,万一有个闪失,东方城承担不起。照顾梅花剑卫的工作还是交给我──」
「正因为梅花剑卫和你都很重要,」风侍打断他的话,语气平静却不容拒绝:「新生居民一般是不会感冒的,梅花剑卫的状况不明,违侍你可是原生居民,万一因此被感染到什麽危险的病岂不得不偿失?更何况,」
他微微垂下头,声音中隐隐含着懊恼与歉疚:「梅花剑卫遇到青平风暴的时候,我未能保护好东方城的客人,身为侍,我有义务负起照顾他直到痊癒的责任。」
虽然根本没有青平风暴这回事,但菲伊斯明知自己的魔法能力有问题还硬是要用,这其中的原因他责无旁贷,风侍很明白这点;况且,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把昏迷中的菲伊斯交给其他人!
「但是你──」违侍还想说些什麽,却被绫侍打断了:「青平风暴不是目前的你可以对付得了的,不必为此自责。既然身为原生居民的违侍不方便照顾,就由我来吧。」
身为护甲的绫侍自然不可能生病,况且绫侍在照顾人方面毫无让人质疑的余地,除了他可以探勘菲伊斯记忆这点──从其他人的表情看来似乎也都赞同,违侍虽不太高兴但也没有反驳,风侍心一沉:
糟了,拒绝了违侍却反而引来最不希望的人选,再不说些什麽的话--
正当风侍还在思考该怎麽说服绫侍时,一股异样感从他袖子下端传来,他低头细瞧:
他袖子的下摆,正被一只小小的手握的紧紧的,即使手的主人连眼睛都没张开、根本没有意识。
他沉默地盯着菲伊斯的脸看了半晌後,蹲低身子将对方的手握入自己的掌心,露出了一抹从未在五侍任何人面前露出过的温柔笑容:
「抱歉,绫侍,看来我必须留下来了。」
只是这一句话,却出乎意料地被众人接受了;风侍没有理会互相交换眼色的其他人,直接吩咐仆人去煎药,自己则拉了把椅子在床旁坐下,拿出公文就开始批阅了起来。
「……那麽,风侍,这里就暂时交给你了,梅花剑卫有任何情况随时告诉我们。」
最後是珞侍代表五侍说出了这句话,被指名的那人抬头看他们一眼,微微点头复又继续改公文。
直到全部人都离开房间後,风侍才放下手上的卷轴,起身仔细地观察起菲伊斯的状况。
他不是不在乎绫侍他们的反应,也知道自己不该表现出一副「非自己不可」的样子;然而有些风险必须要冒,有些状况他不能让步──打从知道某个笨蛋是为了自己而留在东方城的时候,他就已经下定决心了……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还是保险点吧!
风侍摊开掌心,一个闪烁着银蓝色光芒的光环顿时出现,逐渐变大、将床上那人全部包覆在其中後,融入了菲伊斯的身体里。
这样就没问题了。
菲伊斯仍旧没有醒来的迹象;他脸上冷汗涔涔,除了额头滚烫外,四肢一片冰凉。
风侍拿起毛巾,动作轻柔地擦去菲伊斯头上的汗水,想了想又把菲伊斯扶起来,想替他换件新衣服,却听见一阵模糊的呓语从对方口中传出:
「不要过来……」
他一僵,立刻停下手边的动作。
「冷……怕……」
小小的脸蛋皱起,眉眼间满是痛苦与惊惶,彷佛陷入一个可怕的梦境中;手脚尽管无力地垂落在身体四周,菲伊斯却好像仍试图挣扎着想从此刻待的地方逃走。
风侍凝视着菲伊斯,眉头紧蹙。
接下来的一整天,风侍除了照看菲伊斯、喂药、替对方擦汗换衣服、保暖以外,他还不断地施展术法让菲伊斯能睡个好觉──至少让他能摆脱恶梦的纠缠。菲伊斯的状况时好时坏;一段时间後风侍就得重新施法让他再度沉稳地入睡,不知道这是否也是魔法失败的後遗症?
照看的工作一直忙到晚上,有些疲倦的风侍靠坐在床旁,手轻轻地放在那双紧闭的眼皮上,静静地注视着对方,同时也觉得有些无奈:
想不到那个平时轻浮的人也会有这麽脆弱的一面,明明平常就顶着那张不正经的笑脸到处乱逛乱跑,就算冷脸相待他也只是耍耍无赖或嬉皮笑脸的开玩笑,现在却……
窗外雷声隆隆响起,他的掌心下突然一阵骚动:下一秒那小小的身子整个从床上弹起、像是被梦境中的怪兽追赶般嘶叫一声「不要」,同时猛地拽过棉被掩住全身,双手还死死地捉紧棉被四角,从隆起的被褥中还可以勉强便认出对方浑身发抖的身体。
「菲伊斯?」
风侍一惊,身体反射动作地把对方拉过来,赫然见到那烧的通红小脸蛋上淌落下的,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的水痕;菲伊斯全身僵硬、双目混浊没有焦点,虽然是望着风侍的方向却显然没看着他,只是用沙哑的声音不断喃喃:
「不要抓我!」
「不要杀我......」
「救我……救──」
「──……」
剩下的话全被淹没在菲伊斯的口中──风侍没兴趣知道对方想说什麽,也不想知道此刻从对方眼中看到的自己是什麽表情,他只是紧紧地将那虚弱的颤抖身躯拥入怀里,不让对方再度开口。
「没有人会抓你或伤害你。」
「我会保护你。」
「没事了。」
他持续不断在对方耳边悄声重复着这几句话,直到怀中的颤抖慢慢止息,紊乱的呼吸声也渐渐归於平稳後,他才放开对方,将再度陷入昏睡的菲伊斯缓缓地盖上被子,顺手抚平那头到处乱翘的红发,并伸手握住那只有些微凉的小手。
任何伤害你的人,我绝不轻饶!
风侍就这样握着菲伊斯的手,侧趴在他床旁睡了一夜。
下了整天的雨,不知何时,停止了。
「风侍大人,我头还有点晕,拿不稳汤匙啊~」
「那就不要吃,睡觉!」
「这是对病人该有的态度吗,风侍大人真是狠心啊!」
风侍狠狠地瞪了一眼在他背後装可怜的某只动物……不,某人,冷笑一声:
「已经可以自己动手了就别麻烦人,你这三天给我添的麻烦还少了吗,菲伊斯?」
是的,就在菲伊斯闹腾了一整夜後,隔天就奇蹟似的醒转了,烧也退了,而且还生龙活虎的乱蹦乱跳──至少还有精神跟他在这边耍赖,足以证明病已经好了。
反观风侍在床旁守了一天,虽然不是真的累到倒地不起的地步,但没有好好休息也是真的,加上还要花心力应付某人的厚脸皮,现在的他脾气自然差。
被讽刺的菲伊斯眨了眨无辜的大眼睛,笑嘻嘻地说:「那真是太感谢风侍大人了!没想到风侍大人居然会亲自照顾我,小的何德何能,有幸让风侍大人亲自照料,难怪烧退的这麽快──唉呦!不要拿走我的饭,我一天没吃东西肚子很饿啊!」
「那就闭嘴,乖乖吃饭!」
风侍揉了揉头,觉得头又开始痛了起来:尽管一大早就这样吵翻天,他还是很高兴菲伊斯终於回复了,更高兴的是,菲伊斯完全忘记了生病期间的事情,省去他解释的麻烦。
想到昨晚的情景,风侍还是放下手边的公文,站起身接过菲伊斯手中的汤匙,看到对方惊讶地张大嘴巴的模样时,难得心情好了起来:
「怎麽,不要想要我喂你,我都来喂了还不满意吗?」
菲伊斯先是盯着他的脸和递过来的汤匙发呆了片刻,好不容易回过神,忙不迭地挥手连连说道:
「我我开玩笑的啦开玩笑的!你你你还是快去忙吧,不用喂啦我自己可以吃──」
因为紧张,菲伊斯的手胡乱挥动,差点碰翻了风侍手中的碗;後者当然还是好好地拿着碗,只是洒了一些汤汁出来,弄脏了衣服。风侍扬了扬眉,还没开口菲伊斯就一屁股跳起来叫道:「哇对不起你没事吧」然後就慌张地起身想拿桌上的纸巾替对方擦拭,偏偏大病初癒的身体还没回复体力,脚一踏到地板就软了下去,风侍一见立即将手上的碗推到床头,一手扶住菲伊斯──
砰!
「……」
「……」
就在风侍接住对方身子、两人双双跌落地板的刹那,菲伊斯的身体发生了变化,於是现在的情况变成了这样:
变回大人的菲伊斯倒在风侍的正上方,两人之间只隔着菲伊斯撑着不压到对方的两只手,彼此的距离近到菲伊斯可以感受到对方的吐息,加上那张秀丽无双的脸蛋的双重刺激,导致菲伊斯再次失了神。
「……解释一下?」
「……这是个误会……」
风侍面无表情地扫过横在他上方的菲伊斯──刚才对方变大的时候,衣服因为撑不住而全部碎开了,换句话说,菲伊斯现在的状况是──……
「马上给我滚开,死变态!」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当天全神王殿都听到一声惨叫从梅花剑卫的房间中传出,但当众人赶去时,却没发现什麽异状,只看到变回原状的梅花剑卫──脸上跟头发不知为何有些黑黑的焦痕──身上穿着风侍事先带过来的衣服,笑的一脸尴尬:
「哈哈哈不好意思吵到你们了,是、是我不小心踢到桌子跌了一跤,然後就回复原状了哈哈哈哈……」
当绫侍问对方为什麽脸上有黑印子的时候,得到的只是一句轻描淡写的「刚刚弄翻了墨汁又正面朝下摔倒」,由於房间里没有其他人──听说风侍「正好回房拿公文了」──所以其他人也搞不清楚是怎麽回事,只好随之敷衍过去;珞侍高兴地恭喜他回复原状,音侍吵着要找那只新品种的小花猫,绫侍带着遗憾又可惜的笑容离去,至於违侍……
「违侍大人,谢谢你的衣服──」
「哼!这只是我们的待客礼仪罢了!麻烦你自己小心一点,梅花剑卫!」
「我会的,谢谢您的提醒……」
「哼!落月的魔法剑卫若每个都像你这麽粗心大意,我们可就麻烦了!请你自重!」
怎麽,感觉违侍大人对我的态度比先前更差了……
菲伊斯搔搔头,突然大叫一声,冲回房间里;当他回来时,手上多了一个猫咪的布偶。
「这个,违侍大人,好像是之前弄错,放到我这了。」菲伊斯小心翼翼地用衣服擦了擦娃娃,一面递出去给违侍,一面不好意思地笑道:
「抱歉,之前想还您却忘了。这个娃娃做的真的很精致很可爱呢,没想到神王殿连给小朋友的娃娃都这麽讲究,我想收到这个礼物的小朋友一定会很开心的!」
违侍沉默了一下,「哼」的一声丢下一句「神王殿还没缺娃娃缺到要把送出去的娃娃拿回来的程度」就扬长而去,留下一头雾水的菲伊斯在原地发楞。
至於之後菲伊斯被风侍威胁「绝对、绝对不准再用任何魔法或邪咒」、以及菲伊斯的房间里偶尔冒出来的一些猫咪图案的日用品或摆设,或者被音侍成天纠缠说要跟他一起去找「新品种的小花猫」好一段时间,或者五侍对他态度的转变等等事情,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