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阖上门,风侍沿着走廊上微弱的灯火,踏着几无声响的脚步离去。
时间已经接近午夜,月光从廊道旁的窗口洒下,照在他俊丽却无表情的脸孔上。
珞侍显然很在意他的想法──即使他表现出自己不在意那个男人的模样,对方却没有轻易就这样放过他。在听到自己表明「维持现状」的意思後,珞侍又跟风侍聊起之後的工作内容,还提及偶尔可以多去城中逛逛、东方城是个很友善的国家云云,这些在他眼中看来无非说明了一件事:
他们担心,西方城的梅花剑卫会动摇他留在东方城、为其效力的誓言;倘若如此,他们也未免把他想的太过肤浅。
到目前为止,没有一个人怀疑风侍已经想起部分记忆──绫侍施行了数百年的记忆封印,从来都没有人有能力破解,他恐怕是唯一的例外。五侍中扣除单纯的音侍,其他侍的想法恐怕都是担心自己会因为梅花剑卫的关系而想跟对方回西方城──他们不怕风侍因为与菲伊斯过多的接触而回想起过去,他们只担心风侍会从对方的口中听到关於自己的事情,包含原本是金发、应该属於西方城的这个事实!
如果他没有办法解开记忆封印的话,或许他会认为「多跟那个男人接触」能帮助他恢复记忆,甚至可能因此跟对方一起回西方城;但现在的情况不同,就算没有梅花剑卫的帮忙,他也可以回复记忆,而且既然自己的记忆是被封印起来的,增加接触对他来说也无济於事。
况且,他已经接受「侍」的名讳,他绝对不会做出有违「侍」称号的事!
但是,那个男人的出现确实产生了某些影响──
一阵低沈的脚步声由远而近,风侍闪身隐进角落──两名巡逻的侍卫踏着整齐的步子,经过他的身边,转向通往第五殿的走道。
客房在第一殿,珞侍的房间在第六殿,他的房间则在第五殿,跟绫侍一样。换句话说,如果他想去客房,这一路上他必须经过绫侍阁、违侍阁和音侍阁。
碰到後两者的主人还不碍事,碰到绫侍却会很麻烦;去客房调查的事情不能被任何人发现,所以他不得不小心,避开所有可能的风险。
幸好这一路上除了几个巡逻的侍卫以外,没有碰到其他人。很快地,客房便已在眼前,虽然大门紧掩,但门缝下还闪烁着微弱的灯光,显见主人还没睡。
风侍刚向前一步就停止了;他的听觉一向敏锐,多亏这个优点,让他听出房间里不只一个人的声音。
他蹙眉陷入沉思;虽然房间里的声音很模糊,但他对这个声音有印象,加上这个时间点出现在梅花剑卫的房间,想来应该是西方城少帝,恩格莱尔。
不论是从过去的记载还是从对方金线三纹的身分看来,少帝的实力都是不容他小觑的。过去的「神之子」或许有与之一较高下的强劲,但现在的「风侍」却远远无法企及那样的高度。
虽然心有不甘,但风侍知道现在的自己绝不能莽撞行事!考虑了一下,为了避免被少帝发现,风侍没有再靠进房间,而是使用了辅助听力的术法,将房间里的声音放大,但又只有自己才听得到:
「……为什麽?为什麽不想再见到面?明明是很重要的人……」
少年的声音里带着急迫和不解,还有一份小心翼翼的担忧,菲伊斯的声音隔了一下才响起:
「……这里可是遗憾的灵魂才会来到的地方啊。我的遗憾没办法弥补,没办法转生前往下一个世界;至少,我希望王子殿下可以……」
剩下的句子风侍听不清楚,但那掺杂着苦涩的笑意却从对方的话语渗透到他的心底,让他下意识地抓紧胸口的衣领,屏住气息,房中对话持续:
「不,他是。」
肯定的、不容置疑的语气,风侍看不到菲伊斯此刻的表情,却因为这句话而心情复杂了起来。
你又是怎麽知道,我就是你的搭档?我又该如何知道,我就是你的搭档……
「──对了,可以问问范统的拂尘,噗哈哈哈很强的,说不定他会有办法可以让风侍──」
「不!别那麽做!」
「没有这个必要,顺其自然就好,不要紧的。」
…………
他只听到这里就离开了,剩下的他没兴趣,也不想听。
回到自己的房间时,风侍觉得胸口闷闷的,很重,还有一股怒火正在蔓延──
居然连见面也不想跟我见面?什麽叫做「顺其自然就好」?什麽「不要紧」?
如果真的是重要的人,不就该时时刻刻都想见面吗?那又怎麽能够容忍对方把自己给忘了?难道我在你的心中就是那样可有可无的存在吗?所以忘了也无妨?
菲伊斯,你根本就只是个怕麻烦的男人而已吧?我真是太高估你了!
风侍无法理解菲伊斯的想法,更恼火的是,自己居然因为对方说的话而感到心烦意乱!
既然如此,只要想起你是谁就可以了吧?就算只有一点点,只要能知道你是谁的话──
宝蓝色的瞳孔一沉,他张开手掌,幽幽银光自他手中绽放。
「唔?怎麽回事……?」
他眨了眨眼,看着眼前熟悉的建筑物,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这是梦吧?一定是梦,否则他不会回到这里、回到这座他一直不怎麽喜欢的菲伊斯神殿。
刚刚他好说歹说地说了半天才送走了陛下,又在床上翻来翻去了一段时间,什麽时候睡着了也不知道,没想到再次有意识时,看到的居然是这既熟悉又陌生的场景。
话说回来,连做梦都会梦到这里,难道在他潜意识中,他其实很想念这座神殿吗?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马上就被菲伊斯否决了──与其说他想念这座神殿,还不如说他想念在这里发生过的回忆,想念那个连来神殿喝下午茶都满口不离公事的某人……
他抬起头细细打量这座神殿:一如回忆中的墨黑色,阴冷而高耸,现在时间正好也是晚上,感觉这座神殿像是融入了这片夜色中,如同鬼魅般,令人不寒而栗。
「既然是做梦,还回到了这里,至少让我做个好梦啊!至少让我见见王子殿下嘛!」
喃喃说了句不知道算不算是抱怨的话,菲伊斯无所谓地耸耸肩:幸好今天月光很亮,虽然不是满月,不过也够照清楚路了。反正都回来了,不如就在附近走走吧。
打定主意後,他决定绕着神殿散散步--说起来,之前他待在神殿的时间很少,不是住在组织里就是夜宿外头,偶尔还必须借住在圣堤依神殿里,忍受王子殿下的精神虐待,总之他回到菲伊斯神殿的次数实在是少得可怜,尽管这里是他名义上的「家」。
菲伊斯一边缅怀过去一边观察着周围,感到有点怪异:神殿晚上有这麽安静吗?还是因为这是他的梦,所以才会这麽安静?难道晚上都没有派卫兵驻守吗?虽然他也不想做个梦还得在梦中躲躲藏藏的啦,不过这麽安静也实在有点怪……
「咚!」菲伊斯只顾着埋头苦思,一不留神,一头撞到了神殿柱子上,忍不住叫了一声!
「喔痛痛痛!」他揉着额头连连後退了好几步:估计额头现在应该肿了起来,幸好没人看到刚才他的愚蠢行径。
菲伊斯一面郁闷自己「连做梦都会撞到梦中的柱子」的神奇运气,一面小心地瞥了一眼四周:还好,没有人冲出来举着刀问他是谁,不然他真的会觉得自己很倒楣。
他回头望向柱子,突然内心升起了某种强烈到连自己也感到莫名其妙的慾望──他一步一步地踏上台阶,想着那个人曾经在他面前呈现出的壮丽景象,明知道不可能,菲伊斯却还是伸出手,轻轻触上那根柱子──
手触上柱子的瞬间,他还来不及为那真实的冰凉触感惊叹,一阵刺眼的光芒顿时划破夜空──整座菲伊斯神殿居然从里到外都亮了起来、就像那时王子殿下做的一样!
「欸?怎、怎麽会……」
他惊愕地往倒退了几步──但令他更惊讶的事还在後头:他感觉到有某个人在附近、而且正朝他的方向靠近!
菲伊斯一转头,藉着月光,清楚地看见了从转角走出来的那个人。
「……?」
他看着眼前被夜色笼罩的天空,以及跟夜色一样黯沉的神殿,蹙起眉头。
菲伊斯神殿,他知道这里,刚才施展记忆解封时「看见」的地方。
不过,他也只看到自己跟着那个首度出现在他记忆中的红发男人踏入神殿,对方一面走在他身侧一面胡扯些不正经的事情,自己一脸冷淡地回话,时间点则是在早上。
那是他第一次在记忆中如此清晰地看见,那名叫做菲伊斯的男人的模样。
然而,这又是怎麽一回事呢?难道他在做梦吗?这座神殿也是一场梦?
他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穿着一袭不合「王子」身分的黑袍,若非一头金发,整个人简直就像被这阵夜色给吞没了一样。
吞没,或是──诞於黑暗?
他不晓得自己为何会做此打扮,但这套衣服套在自己身上却一点也没有违合感,就好像他本来就该这麽穿一样。
他手一挥,一个水波般的镜像便出现在他的眼前,映照出他的模样;他看着镜中的自己,不自觉地露出一抹微笑──尽管笑容中嘲讽的成份居多:
「呵……」
这就是「缇依.西卡洁」吗?康纳西王国的继承人、全国人民拥戴的王子、享有千万盛名的神之子,以及菲伊斯的搭档?
明明已经死去、明明记忆已经残缺,却又以这副模样、这个形式重新回到这里。
这是我的梦吗?如果是,那又反应出了什麽?
不过,既然都来到这里了,他也不慌张,反而若有所思地绕着菲伊斯神殿的外围信步逛了起来,一面凝视着这片冰冷的黑色墙柱。
构造很稳固、细节的部份雕塑的很精致,是座不错的建筑,虽然多少不太像神殿就是了。
当他走到神殿其中一个角落时,一股奇异的感觉从心头涌现;他轻轻地伸手拂过黑色的梁柱,莫名地感到心悸──就好像有什麽要发生一样──
下一秒,黑色的神殿豁然亮了起来,那是一种撕裂黑暗、融化冰冷的暖金色。他愣楞地望着这片耀眼的橙金,不由自主地移动脚步,想将这片光芒看清,直到他感觉到有人的气息,就在附近!
他立刻警戒起来──是谁?怎麽会出现在这?
他不动声色的移动步伐,从柱子的阴影中走出;在神殿光芒的辉耀之下,他看见了迎面站立的那个人,脸上有着跟他相似的诧异与难以置信。
到底是谁入了谁的梦境,还是谁出现在谁的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