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益于恶魔族和血族强悍的身体恢复能力,越前身上的伤没几天就全好了,于是天天跑去骚扰身受重伤,还需要卧床休息的真田。一来,他是真的感激真田爲救自己连命都不要了,觉得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对这位前辈存有敌意;二来,他也想从真田嘴里套出关于幸村的一些情况。
可真田哪有那麽容易上当?在连续几天被骚扰得无法好好休息之後,他心里对越前的最後一丝耐性也被磨光了,冷冷瞪着坐在床头,连说谎都不太会僞装的少年,沉声道:“我说过很多遍了,我不知道!你爲什麽不直接去问幸村?”
心想自己要是能够进去早就不在这里浪费时间了,越前撇撇嘴,道:“他不见我,还用藤蔓把寝宫的入口严严实实的把守起来。我一靠近,那些藤蔓就跟抽风似的疯狂舞动。”
回望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我不管,你必须帮我”的少年,真田简直要被气笑了,连话都不想跟他多说。可是,想要无视越前也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他不吵不闹,也不逼问,就在房间里东走走,西看看,搞出一些悉悉索索的声音,听得真田十分糟心,反而觉得是自己冷落了他。忍到後来,真田终于受不了了,决心将祸水外引,于是道:“那你去找仁王,这种偷偷摸摸的事,他最拿手了。”
经此提醒,越前也想起仁王之前僞装成血精灵和龙雅的本事,便不再继续骚扰真田,脚步轻快的走了。只可惜听了他的要求,仁王两手一摊,露出爱莫能助的表情,道:“我唯一无法僞装的就是幸村,我也帮不了你。”
带着满心的期待而来,结果一句话就让希望破碎,越前的失望可想而知。连仁王说要带他去看灵猫幼崽的邀请也没来兴趣,他拉耸着肩膀慢慢转身,打算再去藤蔓那边试一试——被抽打了几天,他好歹总结出了一点心得,大不了就是继续挨揍罢了。
纤瘦的身影在夕阳的余辉下显得那样单薄无助,看得仁王一阵阵心疼,忙追上去从身後轻轻拥他入怀,道:“你想见幸村,也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是这个办法未必能成功,你要试试吗?”
有办法总比一筹莫展或是挨揍来得好,越前顿时双眼一亮,仰头眸光闪闪的看住仁王,道:“我要!”
“你啊,总是让我拿你没办法。”面对那样清澈美丽的金琥珀色猫瞳,仁王一点抵抗力都没有,半是无奈的拧了拧精致的面孔,勾唇道:“先说好,就算不成功,也不许跟我闹脾气,知道了吗?”
仁王的办法说起来有些无耻,就是去绑架一个日常伺候幸村的树精灵,因爲他们进出精灵王寝宫是不受限制的,幷且有着特殊的通道。不过这个计谋得到了越前的赞同,稍微讨论了一下细节,他们便悄悄溜进了树精灵栖息的树林,没费多少功夫就抓住了体型最大的那一个。
“看样子,他应该是树精灵的首领,一定最熟悉进入寝宫的路了。”丝毫不介意被抓住的树精灵用精灵古语一顿怒駡,仁王对越前挤挤眼,突然换了恶魔族的官方语言对他道:“我没办法威胁他,因爲他知道元素精灵是不会伤害同族的,只好你来了。你就说,你要拔掉他的翅膀,再拔掉他的头发,让他变成丑八怪。”
已经很久没有听过母族的语言了,越前不禁微微一楞,反应过来之後连忙憋住笑意,悄声道:“前辈,你真坏!”
只要是精灵,无一不是爱美的,仁王教给越前的办法不多时便收到了奇效——树精灵首领駡归駡,但还是害怕越前悬在翅膀上方的手指,不情不愿的同意了。小心翼翼将仁王递来的绳子在树精灵腰上打了好几个死结,再把绳子另一端绕在手腕上,越前随树精灵走了一段,回头看住仍站在原地的仁王,微微皱眉道:“前辈不和我一起去吗?”
“不了,我想幸村不会愿意看到我与你同行的。”眼底泛起一丝惆怅,深深看着漂亮的猫眼,仁王最终还是朝前走了几步,伸手轻抚柔软的墨发,俊秀的面孔上浮起难掩的担忧。“龙马,你一定要小心。虽然柳说幸村的状态已经逐渐转好了,但也有随时恶化的可能……若发现他有什麽不对劲,立刻把这个瓶子砸碎,我会第一时间赶来的。记得,千万别犹豫!”
垂眼看看塞进掌心的小小水晶瓶和瓶里那只闪动着微光的红色甲虫,越前心中滑过一丝暖意——仁王对这只母虫有多宝贝,他平时都是亲眼目睹的。伸手轻轻抱了抱仁王,他小声道:“谢谢你,前辈。”
虽然只是一触即止的拥抱,还是让仁王微微失神,过了片刻才扬起唇角道:“快去吧,这家伙又在駡了,还是不要太刺激他比较好。”
树精灵体型很小,专供他们使用的通道自然也不会是平坦大道,再加上故意刁难,越前这一路上没少受罪,等到好不容易踏入寝宫的范围时,手上脚上已满是擦伤。不过他已经很满足了,松开手中的绳子时还用不太熟练的精灵古语对树精灵说了声“谢谢”。
此时,夕阳已经落下,银盘似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将一切笼罩在柔和的月光里,让越前一眼便看到了站在对面阳台上静静凝望自己的幸村。涉过一汪清浅的湖水,他直直走到幸村面前,抬头望着一如平常的紫晶凤眸,微蹙着眉道:“爲什麽不见我?”
“但你不也是来了吗?”淡樱色的薄唇微扬起一抹浅浅的笑意,幸村看着越前,目光柔和,仿佛之前发生的一切都不存在。直到发现他袖子上渗出的一点血迹,他的笑容微微一滞,转身道:“先去你的房间换身衣服再来见我。”说完顿了顿,他又道:“放心,既然你都来了,我不会再躲着你的。”
既然幸村都这麽说了,加上湿漉漉的衣物贴在身上的确不太舒服,越前乖乖走回从前的房间,看到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摆放在床头,想也没想便拿起来,三两下套好又跑了回去。
那是一套精灵的常服,浅碧色的布料有着珍珠般柔和的光泽,精致的綉花是精灵一族向来追求的完美。这样衣物穿在越前身上,除了没有精灵特有的尖耳,看起来还真像一个精灵少年,看得幸村也忍不住流露出一丝惊艶的目光,含笑轻叹道:“果然很适合你,看来我嘱咐得没错……可惜完成得稍微晚了一点……”说到这里,他的眼神微微闪动了一下,再未继续这个话题,只转身拿起一盒药膏,道:“过来上药吧。”
“这是什麽?”见幸村身边浮动着数个水晶般剔透的小球,越前伸手想要碰触,却被幸村抓着手拉坐到软榻上。略微有些不满,他看看微垂着的绝美面孔,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你到底是怎麽回事?”
用手指挖出一团药膏,在满是错落擦伤的手臂上慢慢涂抹,幸村做得很专心,一点一滴都不放过,仿佛不曾听到越前的话。直到擦完所有的伤口,他终于肯正眼面对已极其不满的少年,淡淡开口道:“关于我的事,柳告诉了你多少?”
“他什麽都没说,让我来问你。”偷偷抬眼朝修长的颈脖看去,看到两个尚未复原的血洞,越前不自觉感到一阵心虚。伸出指尖碰了碰自己留下的齿痕,他小声问:“还疼吗?你的力量恢复了没有?”
若有似无的碰触带起一丝微痒,从伤口一直泛向心头,惹得幸村眯了眯眼,眼底闪过一抹暗色。捉住纤细的手指,目光久久垂落在指尖,他薄唇微动,似要吻上去又迟疑着,最後轻轻松开了手,将脸转向微微泛着银光的湖面。“龙马,你知道潜意识吗?”
“什麽?”注意力被幸村身边急速游动着的水晶小球所吸引,越前幷未听清楚这几乎呢喃般的问题,直到幸村又问了一遍,他才轻轻皱眉道:“好像……仁王前辈提到过一次,在我跟他说起龙雅的时候。具体他也没说,那是什麽?”
“仁王啊……”回头瞄了一眼越前捏在手心的水晶瓶,幸村唇侧浮起一抹淡漠的笑意,道:“既然他没说,就由我来告诉你吧。”
“所有智慧生物在行动之前,都要经过想法産生这样一个过程,哪怕动作是反射性産生的,也是有意识主导的。这个亘古不变的定律,你同意吧。”看着越前,见他点点头表示理解,幸村便又道:“而有些想法産生了,最後却没有付之于行动,但曾经想要去做这件事的意识却留下了,存在于大脑当中。”
“若想得越多,意识的残留也会越多,堆积在大脑或者说是心灵当中,没有办法丢弃,渐渐也就会和本体融合,成爲一种潜移默化的存在。甚至,这种存在还会反过来影响到本体,幷且本体很难意识到自己是被影响了。就比如说,我们突然发现某个对象性情大变,变得不再像原来的他时,是难追究到原因的。”
“这就是潜意识,一种因本体而産生,最终又会改变本体的可怕存在。”
幸村的解释非常简单,越前很容易就听明白了,微微蹙眉道:“你的意思是说,龙雅的改变,是因爲潜意识的原因?那你呢,你也是吗?”
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幸村久久回望充满疑惑的猫眼,突然问:“你觉得意识和潜意识,哪一个能够代表本体真正的意志?”
反射性的想要说是潜意识,但越前想想不对,面上泛起一抹迟疑。而看到他这副模样,幸村微微一笑,道:“说不出来,是吧。要我说,我还是会选择意识,因爲潜意识通常是被我们摒弃掉的东西,不能代表真正的自我。”
怎麽听都感觉幸村是在爲前几日的行爲辩解,越前皱了皱眉,扭头哼道:“就算是被摒弃掉的念头,那也是曾经想过的,不是吗?”对这样不着边际的漫谈感到一丝厌烦,他乾脆转过头直直看住紫晶般的瞳,正色道:“我对你来说就是个灾难对吧,那就让我离开这里,我知道你有办法的。”
微扬着的唇角不自觉的僵直,幸村罕有的垂下眼睫躲开紧紧逼视的目光,交握在膝上的两只手像不受控制般轻轻的颤抖。许久後,他摇摇头,用沙哑的嗓音叹道:“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从未见幸村这般情绪低落过,可越前不认爲自己说错了什麽话,继续契而不舍的追问道:“不是那样?那是什麽?那天晚上你说得可清楚了!而且,你以前也说过,我是个麻烦……”
“我说了,不是!”唇间溢出压抑的低吼,将还在喋喋不休抱怨,更准确说是在陈述事实的少年打断,幸村看着难掩错愕的精致面孔,抬手紧紧捂住双眼,用力呼吸着来平复陡然涌起怒意的情绪。深深吸气,吐气,如此循环往复良久後,他终于开口了,低哑的声綫里带着疲惫和无助:“龙马,我先是精灵王,然後才是幸村精市,这两重身份在某些状况下是对立着的。你对精灵族而言,的确是不小的麻烦;但对我来说……不是的。”
不知是不是难以相信温柔的幸村也有生气怒吼的时候,越前怔了很久才慢慢回过神来。能够理解幸村所说的一切,但却怎麽也忍不住被吼的气恼,他撇开脸忿忿嘟哝道:“自己跟自己对立,你活得是不是太累了一点?”
同样的话,柳曾经也说过,可从越前嘴里说出来,却让幸村有一种想要倾诉的欲望,因爲这个异族少年对他而言是不同的,他早就透过月亮井知道了。在最困难的那些岁月里,他就是靠看着少年的影子支撑下来的,他沦陷的时间要比认识少年的时间早得多。
“是啊,那又能怎麽办呢?”眼底泛起一抹苦涩,幸村伸手抚摸刻意别着不愿与自己对视的小脑袋,稍微坐近一些将越前轻轻拢入臂弯,低低的诉说:“身处这个位置,就必须尽到应有的责任,你应该懂得的。龙马,保护元素精灵不受伤害,让分裂出去的堕落精灵重新回归精灵族,都是我的担子,我真的很难,压力真的很大。对不起,前段时间我情绪不太稳定,迁怒到你了,真的对不起……”
这是幸村第一次当面流露出脆弱的神情,让越前不由自主的想起了龙雅,想龙雅是不是也承受着同样的压力和煎熬,才会变得不像从前。胸口泛起一丝微微的疼,却分辨不清这抹疼到底是爲了幸村还是爲了龙雅,他抬手贴上绝美的面孔,小声嚅嗫道:“算了,反正我也咬了你,就当是扯平好了。”
小小一抹温暖从脸颊渗透进去,悸动了长久以来强迫自己冷却下去的心,幸村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平静。微微弯起狭长的凤眼,眼底闪烁着真切的喜悦,他拢着越前的手侧过脸去,在温热的掌心留下一记轻吻,温柔呢喃道:“谢谢你,龙马。”
太过温柔的目光,哪怕越前在感情方面天生迟钝也读出了其中包含的情意,不由得红了红脸。稍微用力一些缩回了手,他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四下张望,道:“其实你说的这些,世界之树也跟我说起过,看来她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
“我会尽量控制自己的,不用太担心了。”含情的眼流连在微红的面孔上,幸村克制不住的俯身,指尖轻托小巧的下颌,将唇印在越前的眉心,眼睫,最後落在他耳畔,用古老的精灵语呢喃出一段又一段低吟。
这段时间跟着柳学过一些精灵古语,虽然不能完全听懂幸村在说些什麽,通用翻译器也不曾录入过这种古老的语言,但越前还是分辨出这段吟唱中包含着“爱你”的字眼,顿时心跳加速,手足无措。推开搂抱着自己的双臂,他站起来朝後退开几步,嚅嗫道:“我该回去了……”
得不到期待的答覆也是在意料之中,幸村倒没有太多的失望,因爲他太了解越前看似酷酷拽拽,实则容易害羞的性格了。微微颔首,他道:“也好,那你就先回去吧。我的情况尚未稳定,就不留你住在这里了。”
当然是要回去的,可从哪里回去却是一个小小的难题。越前看看幸村,有看看不远处封锁着出路的藤蔓,终于还是决定原路返回——他可不想当着幸村的面被那些不留情面的树藤给甩飞出去。可没走两步,他就被幸村拉住,耳畔传来无奈好笑的声音:“好好的门不走,还想爬回去啊?”
你以爲我想啊?还不是你搞出来的事!在心里低駡了几句,越前越想越气愤,一遍瞪着幸村,一边指着正门的方向,道:“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弄走!烦死了!”
“好,我送你出去吧。”幷不觉得越前这意气颐指的样子有什麽不妥,反倒是极喜爱他骄傲的表情,幸村笑得越发柔和,搂着他纤瘦的腰朝前走去。挥退藤蔓的同时,他在越前耳畔轻声道:“以後,它们都不会再阻拦你了。我这里,你想什麽时候来,都可以。”
听了这番保证,越前忍不住唇角得意的扬了扬,虽然极力掩饰着,眼里还是流露出“这还差不多”的愉悦。朝前快走了几步,他回头看着站在台阶上温柔含笑注视自己的幸村,挥手道:“早点好起来,前辈们都很担心你。”
目送纤瘦的背影远去,幸村正打算转身,一只腰上还绑着绳子的树精灵不知从哪里飞了出来,语速飞快的在他身边诉说一阵。听完树精灵的话,幸村微微一眯眼,唇角扯出一抹冷淡的弧度,用听不出情绪的平直声綫自语道:“仁王啊……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