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糟心 — 眼底的鹽分(1)

那年向子郁已经是小学高年级,也到了开始认知「当众大哭」很难为情的那种年纪。

她当时不过膝盖骨撞了一下木制画板,但痛得足以让她眼眶泛泪,而再疼也是忍了,因为向子郁这人是很在乎形象的,只是膝盖痛就流眼泪那可得给人笑话。那个年纪的孩子就是这样,变得开始注意周遭的眼光,不再简简单单就能牵起异性同学的手、不再和父母表现得亲昵、不再能够坦率地说「我喜欢你」、「我爱你」

而这一切都始於在意周遭的眼光,那些过去的习以为常,悄然地在心底被捏成尴尬的形状,过去大人随她说不哭了叫做成长,年幼的子郁信了,也不哭了。

她那时甚至小学不到,过一阵却发现一切似乎不是那样,在祖父告别式时父亲哭得凄惨,向子郁看着那副景象心里貌似有一块感到很别扭,她问母亲说为什麽爸爸要哭,母亲拧了她的脸,语气有些严厉,「爷爷不在了当然会哭。」子郁听不懂,只觉得爸爸或许还没长大,甚至有种被背叛的感觉。

而正因为向子郁是那样想的、才只是随口抱怨了几句好痛,接着饮下那些近乎麻痹的疼痛感,试图不让眼泪作祟。然而将画板放在走道上的女同学频频道歉,对不起,你没事吧,有没有怎麽样,我不是故意的,真的对不起,对不起。向子郁急了,和那同学之间的客套话便开始一起一落。我真的没事,不是你的错,是我没看路,没关系,真的没关系,别再道歉了,你这样我都想哭了。同学领情了她温柔的玩笑,识趣地回答,「怎麽这样,不要哭啦。」就在话语刚落的须臾间,向子郁投以笑容,那是松口气的意思。没料到在那寸秋波当中笑出了涟漪,水纹愈扩愈大,遂从眼框漫出来——她真哭了。

仅仅一句「不要哭」就令她不明所以地崩溃,抽抽搭搭的同时吓惨当时在场所有人,包括向子郁。女同学慌得坏了,又开始道歉连连,向子郁什麽也说不出来,手埋住脸直哭,那瞬间她连自己的面子也埋了,她认为原先并不那麽深刻的痛楚从膝盖扩散开来,不就是撞了一下吗,搞得像脑子里的某部分也撞坏了一样。她心想,可眼泪却怎麽都止不住。

向子郁低头,从指间隙缝能好几双看见上前来关心的大夥的脚,她此刻多麽希望自己的心脏就摆在那之下,任凭践踏。

人是很容易泛泪的,比如喝一碗很烫的咸粥、被白纸边缘划伤指尖、因为痛所以无法控制,甚至盯着整天的手机萤幕,那样即使不痛也成。当初向子郁也是这麽认为,只是接下来的日子她怎麽也管不住眼底的盐分,向子郁的双眼像旧式冷气机,一滴滴废水打在她的生活上,太习惯了,也不晓得要痛。最後都是旁人喊了一声她才发现,「怎麽又哭了。」

向子郁自出生以来还是第一次体会到那种力不从心,一切非在她的眼泪下被侵蚀不可,朋友、家人、同学一切都被打碎得彻底,四分五裂的作为陪葬,无可救药。医生当向子郁得了乾眼症,开了眼药让她回去照时间点,只是什麽都没有好,不啻眼底泛滥的水灾、向子郁的生活和一切都没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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