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璎珞阶前语 — 第一卷 第六章 夜过也,试问系铃人(中)

(三)

盘龙山。

夕轮欲坠,转眼间东方的天际又浮现出鱼肚白。

一夜似乎过得飞快,我胼手抵足废了老半天劲儿也才爬到半山腰。

要换跑步游泳之类的运动还行,但爬山是真心爱不来。

为什么放着前山的康庄大道不走,非要爬后山这种未经开辟的小路啊……

磨人的坡度在半山处渐趋平缓,山腰上陡生一崖,仿佛是特意设置好供人停驻歇脚的。

终于有个地方能休息一会了,我赶紧驱驰起酸软的双腿快步向前。

伴随着朝阳渐渐越过山头,晨光开始描摹崖边事物的轮廓。

不知名的野花、丛生的茅草、形状不规则的石头、松柏的枝桠与茂叶……都被镀上一层金边。

还有,还有——

一道背影峭立崖前。

原本顾着埋头向前的我不由地愣住了。

盘龙后山,寻常人并不会选择从这里登涉。

因它异常陡峭难攀,即便是前山开凿好的青石路,也是官府、民众集几代之人力,数停数启,才日有了今日的格局。

前山通畅之后,后山的人迹便愈发罕见了。

除少数僧医采药,又或是弟子修行才偶尔经过此处,但亦不会久留。

可现在那道石崖上孤零着一道身影,分明不是匆匆路过在此歇脚的。

身影的主人所着的士子袍纹案朴素庄典,衣摆却沾满不知是污泥还是血渍,变得斑驳不堪。

顶上发冠不知所踪,又或许他根本不在乎,任晨风拂过,青丝缭乱。

不思、不观、不作意。

他在等待着什么。

便是周遭的山野林间,安详之下,却有鸟兽苏醒,欲出巢觅食。

总归是有生机的。

唯他这,寂静无限。

似乎有什么正一点点从那副躯壳之中抽离出来,散佚进晨风之中。

瞬也不瞬,只专注于那悠悠红轮自山间升腾而起。

宛如铭记着人生最后一次的日出。

这身影我记得。

我怎么会不记得呢?

断断续续算起来,与之共处也将近十几年了,要论熟悉亲密,肯定是他以前的模样。

对于阿玫来说,这才是真正的子珏哥哥。

而不是现在那个整日神秘兮兮、仗着皮相到处招摇撞骗的神棍国师。

可是他怎么会在这里?

名满京城的玉华公子又怎么了会落拓至这幅田地?

不、不对我……

……怎么会在这里?

佛诞节、微服出巡、马车……

我应该……

是的了!现在是在梦里。

现实中的我应该还在车上不计后果地呼呼大睡吧。

“阿玫?”

他蓦然转身,正对我所处的方位。

我一惊,“腾”得一下直起了身——

“砰!”、“嗷——”

额头上结结实实传来一记闷响,痛得我嗷呜一嗓子叫唤出来。

本来还有些迷瞪呢,这下终于清醒了。

满屏满眼都是星星啊……

我亲爱的阿兄呐,你的下巴是个什么质地构造,怎的这么硬?难不成,金刚石???

不过,估计他也被我撞得够呛,咱们俩算是扯平了。

这一撞的严重程度超乎我预料,一时天旋地转,我索性赖着在他大腿上,公然躺尸。

什么尴尬羞涩伦理纲常的,先统统靠一边凉快去。

要怪也得怪他,谁让他趁我睡着时悄悄把我挪怀里了?

哼!不轨之心昭然若揭。

见我不起,他微凉的指尖,在我的额角和眉心附近轻轻摩挲。

“嘶……”

该不会是肿了吧?

他指尖稍离,再触碰上来时已带着淡淡的青草香,力道也愈发谨慎小心起来。

怎么有种苍天饶过谁的感觉……?

前些天刚送给子珏哥哥的药,倒让我自己先用上了。

报应啊!

他的掌心生有薄茧,轻轻揉搓时偶尔会微微蹭到我的鼻尖。

痒酥酥的,心间竟因此升腾出一番异样的滋味。

身上只觉暖洋洋的,宛如一只裹在毯子里的猫儿,慵懒舒适。

我下意识扯了扯身上“毯子”,发现身上正盖着的是某人的外袍,十分柔软暖和。

啊,突然心里有点过意不去……难得今天过节嘛,要不就稍稍原谅他一会?逃脱大计,以后再徐徐图之怎么样?

“做噩梦了么?”

我没吱声,继续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千古第一人级别的至尊按摩服务。

直到他为我轻轻拭去眼角沁出的眼泪。

我下意识闭上眼,才回过神。

当然、不是故意的。

我不过是在努力回想,那稍纵即逝的梦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经这惊天一撞,脑子里什么东西都如晨雾烟岚般消散无踪了。

应该……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吧?

因对某人下巴的坚硬程度心有余悸,我扭了扭屁股,以一种极为刁钻的姿势想先挪出他怀里,再起身。

“阿玫,不睡了么?”

某人明显是感受到了我在他怀里动来动去,怪变扭的,干脆一把将我扶了起来——当然,依旧没有脱离他掌控。

“还疼吗?”

他的脑袋轻轻倚在我的头顶,温热的吐息悄然于发丛间游走。

“唔、不。嗯,没刚刚那么……”那丝不妙的酥痒感已经渐渐爬下颈项,撩得我面颊一片燥热。

我拼命摇头,只想赶紧从这“温柔乡”中挣脱出来。

慌忙间,我好像瞥见了某人眼底浮现的笑意。

和方子珏不同,那货整天一副笑眯眯的模样,随便大街上抛个眼风,都不知能勾去多少无知少女的心神。他卫得之,平日里对谁都没个好脸色的,整一阎罗再世。有这么号人杵在旁边,还自带强力制冷功能,就算只是面无表情也足够吓跑不少胆小之辈了。真不知道他身边服侍的宫人是如何捱过来的……

不过……他笑起来挺好看的,为什么不多笑笑呢?

啧、不对,这不是重点!

这家伙给点便宜就卖乖啊,可恶!

以后还是保持距离的好。

正当这时,车轱辘吱呀呀的轻响消失了,随之颠簸的车厢也平息下来。

帷帘掀开,外面站着一个干净清瘦的小沙弥,年纪估摸着也就十二三岁。

“想必二位便是师叔所说的‘贵客’,有失远迎。”只见那孩子倾身一拜,礼数倒是周全。

得、得救了,赶紧下车脱离魔爪!

“我自己会下,阿、公子你别……呀!”

我都这么大了还被拦腰抱下车,这可是佛门清净之地。还当着人孩子的面,超丢脸的啊啊!

感受到对面小沙弥投来的好奇目光,我只能把头埋进外袍之中,企图把发烫的脸挡住。但某人好像对此毫无自觉,

“带路。”

“是、是!”

低压气场有时候反而能快速解决尴尬冷场以及不好解释的问题……个大头鬼呀!

更让人误会了好么!!!

“好啦!我能自己走。”

就算是HelloKitty被欺压狠了也会生气的!

见我脸色逐渐发黑,他终于把我放开了。

当然,这颜色中有三分是做给他看的,好在是见效了。

不过接着,他却兀自将外袍系好在我身上,以防吹多了山顶的冷风而着凉。虽然已进四月,可盘龙山的海拔却不算低,人间的暖意似乎尚未完全通彻到这里。

我忘了这茬,出门时自然穿少了。

看着他月白色的袖摆在我心口前拂动,绷紧的脸色不免松动了几分。

“承影”,他对车夫说,“今日且在寺中随意歇息无须跟随,允你便宜行事。”

那被称为承影的车夫,回了声诺,便随另一位沙弥将马车牵去厩棚安置。

之后,他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握住我的手,随那小沙弥步入昙华山门中。

于香烟缭绕间,在大肚弥勒的笑意、四大天王和善的审视与韦陀的注目下,我们携手穿过了法相森严的天王殿。

转眼便来到了正殿门前。

节日期间,颇为热闹,大雄宝殿里金碧辉煌,间有梵唱自殿中悠扬而出。信众们将殿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我踮起脚尖,好奇地朝里面张望。隐约瞧见里头用花草搭成了一架临时的小亭,亭里供得是……

我眯起眼想看得再清楚些。

“师父们正在操持浴佛法会,备香汤灌沐释迦太子降生像,令众生离垢,证净法身。”那小沙弥特意在一旁停下等候,并十分亲切地为我们解释仪程。

“现在天色尚早,檀家可是想多留下看会?”

虽然真的很好奇那什么什么法会具体是啥模样,但我恐怕再蹦跶下去某人可能会直接把我当众抱起举高高,以满足我看清楚的愿望。

偷偷朝某人觑了一眼,正好与他对上了视线。忍不住打了个激灵,我赶紧摇摇头示意小沙弥继续带路。

小插曲过后,我们从殿前再次出发,绕过一座琉璃飞檐的六角宝塔,转而朝东去了。

一路上也碰见不少前来参拜的信徒。他们见到前头领路的小沙弥便颂声佛号,那孩子也合十回应。

越往后行人便越发少了,最终,我们被引至茶堂的一间静室中。

室内倒是瓜果点心齐全,备有供人歇脚的席榻和趺坐用的蒲团。仔细闻,还能嗅到一股淡淡的檀香熏蒸过后的味道。

“昙侁师叔因今日寺内开坛宣讲,不能亲自前来。两位可在此随意歇息。不周之处,还望海涵。”小沙弥向我俩献上一个笑容,充满歉意与诚挚。

“不过,若是檀越有兴致,不妨移步弘法堂一观。”

“讲堂所在何处?”

“大雄殿北边便是,檀越可需人引路?”

“不必,你先退下吧。”

他冲那小沙弥挥了挥手,转身想为我解下外袍。我忙将躲开,那孩子还没走呢!回头却望见小沙弥愣愣地盯着某人有些出神。

“还有何事?”某人的语气中明显多了丝不快。

“您和师叔……啊不,失礼了!”那沙弥赶紧合十,颂了声佛号后便跑开了。

我暗暗觉得好笑,待房门阖上后,忍不住“噗嗤”一声,破了功。

“你俩是内兄弟,长得那么像,却教人一个如沐春风一个如坠冰窟,他不纳闷才怪!哈哈~”

某人瞥了我一眼,继而神色不改地将我脖子上的系带解了下来。

“子珏要知道你对他这般溢美,定会无比欣慰。”

滴滴滴,危险的信号!

多大人了嘿!跑这来吃起了飞醋。

我又好气又好笑,即刻回敬他一个白眼,对于这道送命题不予回答。

时间一点点流逝,阳光透过窗扉撒进屋内。于一道道光线的间隔中可以清晰地望见,香雾囷囷盘盘,悠然腾升。

屋子一角的熏香正在炉中袅袅地燃着。

炉身饰以莲瓣,叠叠层层,上面蹲了只小狻猊,歪头咧嘴,淡淡的香烟正从它口中喷吐而出。

这只小狻猊栩栩如生,仿佛随时都能从那翡色的莲托上跳将下来,在我面前扭扭脑袋舞个绣球。

房间本就不大,在屋内稍事休息了一会,难免有些闷得慌了。

“阿玫可是耐不住想去听那俗讲了?”

我赶紧停下不断往手绢里塞点心果子的小动作,忙不迭将点心包好揣进袖兜里,冲他讪讪一笑,“是呀是呀,阿兄既然知道讲堂在哪便带我去嘛~!”

他无奈一叹,取下外袍又为我套上。

这不能全怪我呀,主要古代娱乐资源这么匮乏,而且说到底——这‘俗讲’是个啥我确实没见过啊!所以,又怎么舍得错过呢?

况且如果是子珏哥哥的话,即便是坐在台上跟老和尚念经一般嘟囔着谁都搞不懂的东西……估计也有不少人爱听吧?

“走走走!听俗讲去咯~!”

“你呀……”

(四)

“嗯?诶——??”

“哎、喔”

“没事吧?”

“没……没事。”

本来决定出发时便有些迟了,待问清了方向后,我便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往弘法堂的所在。途中还三三两两遇到一些香客也一道往那处去,看来我们并不算最晚的,估计能踩点赶上。

原本某人还打算领路来着,一不留神,我已蹿到了他前头去了。

这里并不像宫里各种弯弯绕绕,好认的多,没什么走丢的风险。他有些无奈却也只能由我去了。

一进弘法堂,我差点被里面的炽热的气氛给掀出来。险些跟后头的人撞上,好在他及时扶住了我。

这才有了刚刚的那一幕。

难怪刚刚还没及走近便有一阵欢呼震天彻地的……

这是……正法说讲?

我呸!

分明就是非法集会嘛!

里头不少都是年轻姑娘,芳华正茂。她们眸光熠熠,神情或仰慕、或向往、或崇拜、或痴狂……

这群人到底是来听讲开化的,还是……来追星的?

卫国民风素来淳朴,热情奔放,若是女子遇上合眼缘的郎君,直接大大方方赠花丢帕是常有的。

方子珏未出家时,多在侯府朝堂间辗转,便是日常出门也无比低调。

毕竟,要是遇上几个眼尖的怀春少女,那可坏了——像他这种级别的,盛名之下,便是朱雀大街也能给堵得个水泄不通。

即便换成水路行船泛舟,也少不得会被掷满一船的鲜果香瓜而归。

这样想来,有些事倒是古今一同。

所以在外界人看来,深居简出倒不至于,但玉华公子绝对是个行踪难觅的人。

难怪子珏哥换装易容得那么熟练……

咳咳,有点同情他了。

搁以前还好说,侯府与朝堂一般人不便踏足自是无缘得见。

可卫国崇佛之风炽盛,光是京城之中,招提兰若大大小小四百余所,善男信女来往不绝。

而信众布施本就是寺院收入的一大来源。作为城内数一数二的大寺,昙华的供奉自不会少的。

如今久负盛名的玉华公子居于昙华,人们的好奇心顿时便如开闸泄洪一般,汹涌而至。

这下好了,一次讲经会下来,搞不好下半年的斋筵费用都不用愁了。

因我们来时便比他人迟了不少,前排近水楼台的黄金席定然是没有了。

当然,体验生活嘛。

搞特权是肯定能占到座的,可那样就没意思了。

再说了,视奸、不,观察,就是要悄咪咪地进行才对。坐那么前不仅少了一份其明我暗的愉悦,要是整场讲座都时不时和子珏哥哥大眼瞪小眼的……也是蛮尴尬的。

现在的子珏哥哥跟阿玫记忆中的比起来……总有一种莫名的疏离感。虽然他待人依然是那么温和,甚至比以前还要亲善。所以目前,只有些没什么证据的直觉罢了。

但是,人总归是多面而复杂的。

既然,以阿玫角度只能看到他身为“子珏哥哥”的一面。那么,作为普通的信众或路人又能看到哪些呢?

思来想去,还是现在这样更好。

在人堆里觅了半天,终于在一个犄角旮旯里找到了空位,好歹坐定下来了。

不过看样子我们并没有错过太多——一旁协作的几位比丘此时方将信众投去的香囊巾簪挪开,在法坛上为他腾出个落脚的地方。

四下这才安静下来。

随后他肃然升座,念偈焚香。

我还道是什么高深的仪会,这俗讲分明讲究的就是个说学逗……

咳嗯,串了串了。

不过……一旦接受了设定,其实听起来还蛮带感的。

按照卫国的生产力水平来看,此时说书这个行当才刚刚冒个了芽,勾栏瓦肆根本还见不着影呢,相声什么的估计还得再往后排个一千年。普通百姓的娱乐生活多半还是逢年过节时候来寺院听听宣讲和辩难,感受一下热闹的节日氛围。

在初见的某种既视感渐渐淡去后,不觉间举荡游飞、韵态弗穷。只余歌声萦绕耳畔,哪还记得众生百相济济一堂呢?

加上子珏哥哥本身嗓音便极为温润,放朗高唱,更是金声而玉振。

八音炳扬,微言起畅。

吟诵之调凝而不滞,于喉间辗转蹁跹。乍似柔和,不乏雅致;激荡处,清越而不扰攘。

少年人,听其声以供娱耳;年长者,聆其语足以开襟。

待诸佛菩萨名齐齐赞完、开讲由来悉数道全,坛下听众已心神怡养,俱是沉醉。

好一个自在无住、物我谐忘!

本来,还担心现场会不会吵嚷喧乱至失控……如今一室之内,却是实打实静到可以落针。

我倒还真想发自真心地站起来为他热烈鼓掌一番。可现场气氛太过安静祥和……想来想去还是算了,未免煞风景。

直至子珏哥哥已然告一段落,唱声平复许久,方才听见邻座的吸气声。

坛下听众逐渐从迷蒙的梦中苏醒过来,不知是自席间何处传来了谁家小娘子低抑的啜泣声。

唉,又一个慕恋上可望不可即之人的,何苦害了这相思?

待子珏哥哥又将因缘赞叹了,念了佛号,讲经会才算正式开始。

“啊~”

我扭扭腰,揉了揉跪得微麻的腿。

以眼风扫顾左右,见无人在意,迅速低头从帕子里拈了颗粉团子送进嘴里。

糯米淡淡的清香,入口即化。

唔,不错诶~不知道里面加了什么特制秘方,和宫中膳房里的点心也不太一样。

要不……待会等法会结束了,去斋堂打包一些带着?

突然我前方爆发一阵小姑娘们的尖叫,虽然出于闺秀的矜持与涵养好像已经被尽力控制压低了不少,但依旧把我吓地噎着了。

得之及时拍了拍我的后背,我这才将堵在喉咙口的粉团艰难咽下。顾不上跟他道谢,我抬头,定睛一看,某狐狸正朝着这个方向微笑,口中念念有词。

他正在用某种春风化雨的方式,告诉我上课要认真听讲。

好啦好啦,子珏老师!

我假装无辜地对他招了招手,表示我知道了。

呃,不对,换另一只手,这只手上还端着点心呢。

他这才侧过脸去,宣讲还在继续着。

真是……平时看他温和惯了以至我都快忘了,这家伙以前杀人基本犯不着用刀的,啧。

我埋头又往嘴里塞了一块糕,这行为明显引起旁边某人的注意。

干什么?看戏的时候没有瓜子汽水爆米花,还不让人啃两口点心了?

我歪头对上他的视线,丝毫不怂,问道:“这味道真不错的,要不你也整两块试试?”口中的糕饼还没嚼完,咬词有些含混不清。

包着点心的帕子被顺手递到他面前,他看了看被挤压得有些变形的点心,再看看我鼓鼓囊囊的腮帮子,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于是,干脆专心转看子珏的俗讲去了。

果然人不要脸天下无敌。这回合应该算是……我赢了?

不过,从始至终某人的神情就没有什么大变化,天知道他在想什么。

希望这种任性妄为的行为能稍稍刷掉点他对我的好感吧。

见差不多了,我把帕子兜好继续揣回怀里。

因为……无论喜欢还是被喜欢,一旦对象是一位帝王事情就会变得无比复杂且麻烦。

更何况,他爱的还是阿玫。

讲会仍在继续。

“……我等并是名家子,辛苦不禁俱殁死。

铺尸野外断知闻,春冬镇卧黄沙里。

为报闺中哀怨人,努力招魂存祭祀。

此言为记在心怀,见我妻儿方便说。”

当唱及骷髅无数、骸骨纵横的惨状时,似乎勾起某种陈年的隐痛,座下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已是抑制不住掩面而泣。

先帝大举兴兵征伐北虏距今不过也才三十余年。收复失地、击退顽敌,令北虏承诺五十年内不再犯我河山固然可喜,可塞外的河谷沟壑哪一处不曾填满骨殖?卫人也好,北虏人也罢,用几十万人的性命换来的胜利,太沉重了。是故先帝暮年亦书罪己诏,以纠此过。

如今的卫国正值繁荣鼎盛之时,虽然年轻的一代未曾体会过战事带来的残酷,但老一代人毕竟尚未死绝。

那段日子里,死者非一,几乎每天每夜家家户户都有人战死。卫氏的几位皇叔相继殉国,先帝御驾亲征身受重伤,亦是险些战死沙场。在场无论垂垂老者还是中年人,只要是从那段动荡时期走过来的,安有不彷徨叹息、恸哭断肠的。再加上在场的信众又以女子居多,伤痛的氛围迅速波及开来,即使是懵懂不经事的少年人也不由被这气氛感染堕下泪来。

虽然我也是生在和平年代,可从小在外婆身边也没少听长辈诉说那些过去的岁月。动荡、饥荒、死亡,以及那些再也回不来的亲人朋友——会抱着她任她骑在脖子上玩耍,赶集归来总不忘带块冰糖给孩子们解馋的父亲、父母发火时能帮她劝劝,说些好话的阿叔、替她打抱不平,修理镇上欺负过她的坏小子的邻家哥哥……有的甚至连骨灰都找不回来了。

小时候我不明白,为什么外婆说起从前的故事总是会流泪呢?虽然不是很明白,但是每次见她很难过,我也会忍不住跟着哭了起来。

眼前的景象大致也是这样吧?

离开现代有多久了?几天、几月?还是几千年?阿婆的身体是否还健朗,是不是还会催着我赶紧带个外孙女婿回去给她瞧瞧?我还能回去么?会不会有朝一日,考古学家们会在地下深处发掘出一具无名的棺椁中的女尸?

想到这里我的眼眶突然湿润。

我想念外婆入口即化的肉沫蒸蛋和糖醋排骨酸甜的滋味了。

我……想家了。

座下已汇成一派悲戚的汪洋,悲号之声回荡室内。

然子珏哥哥的唱导仍未止歇,反愈发亢越,先前的清雅泉飞顿作湍水激流,宛若一剂猛药直取命脉。

我拭了拭眼角沁出的泪花,悄悄侧头望向得之。

真奇怪,明明周围已经溢满了伤感与悲痛,在这个男人身上却好像存在着阻绝一切影响的无形隔断。只要他愿意,迟早会从里面爆裂出一股强大的能量,彻底改变周围的一切。

他的神色并无任何波澜,只是眉头微锁,并且大有越拧越紧的架势。

不是不悦,得之每次思考问题时就会下意识皱眉。

他在想什……!

等等,得之和我都不是三十年前那场大动荡的亲历者,甚至说在场的大部分人都不是。

对于这个时代而言,我更是个初来乍到仅通过他人的口述或者记载了解到一点皮毛的外乡人。佛教里的一些法理机辩我只能算是道听途说过,大多数根本看不懂,就算看懂的部分搞不好理解也是错的。没有信仰做根基,任他阐释得有多玄妙,对我而言也不会产生多大的触动。说到底,这场法会我一开始就是抱着一种局外人的心态来的,所以才能在旁人都正襟危坐仔细聆听时心安理得地大啖糕饼。

可……我现在是怎么了?

忽然耳边传来一句话——

“讲经需适以人时,因势利导,方能直扣心弦。”

我顿时悚然,惊出一身冷汗,忙望向声音的主人。

“有什么想说的,待会后自己去问罢。”

他的目光从子珏身上挪回,眉头已然松弛。我有些愣愣地看着他,他没再说什么,只是轻轻握住我的手以示安抚。

这一次,我没有选择抽开。

“……又闻招魂有美酒,为我浇酒祝东流。

殇为魂兮,可以归还故乡些;沙场地无人兮,尔独不可以久留。”

变文终末以百年前一位无名诗人的祝殇辞作结。

子珏哥哥的声音变得有些苍凉而渺远,宛如远古的游魂,在屋内来回飘荡最终幽幽散去。

随着最后一个音节逸失于半空,四下怆然无措的听众也渐从嚎啕归复平静,仅有零星的抽泣隐隐从角落里传出。

讲经既毕,只见他伏倾拜谢台下四众,随后起身离席准备退场。

这时不知谁喊了一句“我依大德故,得受开蒙!愿法轮常转天下太平,伽蓝土地增益威光!”此言一出,顿如块巨石撞击潭底,瞬间群情激腾。听众随即一齐高呼,以颂恩德。

还有人忙不迭摘首饰、掳手钏作为供奉抛向法坛的。

一时间,瓶锡簪裾不绝如雨。

得之却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只管牵住我的手向堂外走去。

“呼——”

终于从一片混乱中脱身出来,我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阿玫你脸色不太好,要不要休息一下?”

“我们……不等等子珏哥哥?”

“他自会找来的。”

我望了望不远处的弘法堂,里面的喧腾声并未停止,甚至外头还有不少人找不到席位,只能扒在窗沿门扉旁想挤进去一窥究竟的。

看样子……一时半会是不太可能结束了。

得之是九五之尊,自是不耐在原地干杵着等他。

而我满心满眼却只得见两个字。

【狂热】,足以令我遍体生寒的狂热。

“……嗯,那我们先回去吧。”

红日西移,黄昏将至,子珏哥哥这才姗姗来迟。

“今日诸务繁杂,怠慢了贵客。”他甫一进门便告罪起来,脸上挂着好整以暇的微笑,倒是瞧不出一丝愧疚。

真奇怪,明明他操持了大半日的法会,宣讲中途水也不曾喝过一口,此刻却丝毫未显疲态……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盂兰未至,不念华严与维摩,反宣讲起了《髑髅赋》,国师当真好兴致!”得之也不跟他客气,直接发难。

“愧受陛下赏识。”某狐狸继续打着官腔。

“行了!这里除了阿玫再无旁人,不用装了。”

他的笑意倒是敛去了不少,神色却是不变,尽显慈悯与从容。

我往得之身后缩了缩。

唔,似乎嗅到一点奇怪的势头。

今日的这场讲经会,果真是子珏哥哥特意演给得之看的?

那他极有可能之前就从某些特殊渠道获得了什么消息。《髑髅赋》、尸骸遍野、魂归故里……

如今四海升平,哪还兵灾人祸可担……难道!

得之有再举征伐的打算?!

我忍不住惊讶地瞪向他,却又赶紧压制住了询问的欲望,毕竟这只是一个猜测。而且现在室内大有剑拔弩张之势,并不是一个询问的好时机。

“阿玫可是有什么想问的?”

得,皮球踢到我这了。

本来我躲在得之背后,哪怕做鬼脸他都不一定能看见的,子珏哥哥这么一出声,他立马回过头来。

两人齐齐盯着我,真是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喂……你俩打哑谜,能别拽上我这吃瓜观众么?

我低头避开二人的视线,摇了摇。

得之看着我似乎想说什么,我只好轻轻扯了扯他的袖摆,示意他别问了。

我是真不知道咋开口哇……

正当我纠结之际,他居然就势伸手捧住我的脸,将我颊边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

这家伙!

想必是感受到了自我处传递至其掌心的微烫,某人好似十分受用,室内的威压登时松动了不少。

正当我准备发表抗议的时,他开口了。

“只是近来北疆有些小骚乱罢了,不必担心。”声音难得温和缱绻起来。

虽面对着我,这话却是说给身后人听的。

我挣扎了一下,他便识趣地将我松开了。

但我总觉得以这货的一贯作风,这回这么轻易放手怕不是仗着日子还长,觉着以后有的是机会独处才故意摆出一副不与我为难的姿态,分明是有恃无恐。

妈耶!还是把跑路计划早点提上日程吧。

子珏哥哥倒非礼勿视,躬身拜道“还望陛下今后依旧以苍生为念。”

“哼,走吧。”他瞬也不瞬,再次为我系上外袍。

“诶,这就回去了?”一想到又要回宫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难免情绪上有些低落,我还没玩够呢!

于是我赶紧向子珏哥哥使了个眼色,希望他能帮忙说些什么。

子珏哥哥却摇摇头轻笑道:“随我来。”

可恶,我就知道不能指望他,明明刚刚才被他坑过一次!

“阿玫怎么了,你好像有些不太高兴。”

一回去又要被你关在宫里,换谁也高兴不起来好吧……但在这里呆着也只是拖延或者逃避而已,并没有什么卵用。不过我恹恹的心情已经写到脸上这么明显了么?

他拉住我的手,掌心的温度感染了我微凉的指尖。我抬头瞪他,却发现某人眼底浮现的笑意。

这家伙,净欺负我。

回去我就不理他了,说到做到!

出了茶舍,沿途遇上了不少信众。若有认出子珏哥哥的,必是口称上师,并扬言要另行供奉显示心意的。遇到这种情况他便委婉推拒,实在盛情难却的便让施主们自行与寺中知客僧商量,与会长老库司即可。此外,我们还遇到了一些僧人。除了向我俩问候,他们必然恭恭敬敬称子珏一声“师叔”的。这绝非个例,刚出家小沙弥就算了,许多上了年纪的比丘行者亦是如此。看来,他在昙华寺里的辈分真的不低。

但我很快发现,子珏哥哥并不是带我们返回来时的山门,而是朝着山门的反方向前进。

“这是……去哪?”难道某人打算在这里过夜?

“阿玫不知道么?”掌心已被他捂暖,他捏了捏我的手,示意我稍安勿躁,“此次昙华之行正是为你准备的,马上你就会明白。”

“???”

子珏依旧在前面专心带路并未回头。

我们三人出了昙华的小门,一路往后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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