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据说高祖开国之际便请了堪舆高人几番验探,最终定都渭南,并慎之又慎地规划了城中格局。
京城九五尊位之下正合一处地脉暖流。
故而宫中的春天比整个都城里来得还要早上许多。
四月刚至海棠便谢了不少,我拾一朵落花捧在掌心。
花蒂的红褐中尚杂有青涩。兴许是特意培植的品种,本该是花心的位置并无蕊丝,唯有重瓣层层叠叠,一圈套一圈、一重又一重。花瓣从与花萼连接处的淡淡嫩青转白,中间沁出少女般的娇粉,至花尖终于转为一点妖娆的嫣红。
似乎只要给予它足够多的养分和时间,它便会圈圈叠叠无休止地繁复下去,任那夺人心魄的红自末梢蔓延,将整片林子都浸个淋漓透彻。
然而兴许是一阵难测的风,一夜无眠的雨,便将之打落,甚至等不及枯萎。
迎接它的只有零落,然后归于流水与尘土。
如今的枝头,已是碧叶占了上风。
我转身环视了整片树林,许多花都似这一朵一般,生姿摇曳至零落,汇聚在各自树木的脚下,最终成为汪洋。
风起了,现在的我,正颠簸在这片浪潮之间。
我蹲下身将掌心这朵置于水上,转头对来人展颜一笑。
“你们出家人走路都这么不声不响的么?”
某只狐狸果然露出了“哎呀,不好玩了”的神情。
想吓我一跳
轻功好了不起嚯~
圣斗士怎么可能在同样的……咳咳,我是说,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幼稚~
懒得理他。
据我的观察,他应当还不至于那么无聊。
盘龙山在京畿城郊,远道而来,肯定是为了什么正事。
我倾身默默将掌中落花投入池中看着它漂远。
残花尚能缘水路渐行,或可脱出这宫墙去,我呢?
“阿玫,若你只是想离开,去到城外逛逛,只需与得之说声,他不会为难的。”
他终于开口了。
“子珏哥哥,你知我心里想的不是这个。”
他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这样吧,”一阵风起撩动枝桠无数,落花扑簌如雨,他的话音停顿了片刻。
物华芳菲有时尽。
“多美啊。”我说。
寂静,如此这般,肆意弥漫升腾。
不止在林中。
我俩之间亦如是。
待这陨坠的时雨停了,他方复道:
“阿玫往年深居宫中,未必见识过这城中的盛况。”
“再过三日便是浴佛节,城中大小各寺共颂佛诞,与民同乐。届时昙华寺将会遵照往年仪轨办一场盛大的斋会。”
某人又开始习惯性地卖起了关子。
盘龙山么?
“散散心也好。”
沿朱雀大街,再朝东南方折行便是了。
虽然沿途看不见东西市的往来繁华,不过想来以后有的是机会。
“好,我记下了。那么,三日后见,子珏哥哥。”
至少他的心是好的,能出去玩不玩白不玩嘛。
“诶、等等。”
“何事?”
他的仪态似乎总能保持端严雍容,而他的笑更是落落大方,似乎从不在人前掺半点虚假。
虽然生活经验告诉我,永远保持微笑与风度的人,一般来说,十分危险。
但是在这双澄澈分明的眼眸前,我没法不心虚羞惭。
扭捏半天,感觉袖口都快被拧巴成麻花了,我终于从袖袋里掏出一枚小瓷瓶扭头递给了他。
“虽、虽然看上去你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喏,这是宫里秘制的跌打药,不仅是化瘀,据说对伤口愈合什么都挺有效的!”
感觉自己的手臂别在半空中有那么一小会,无人接应,难道是感动得愣住了?
我忍不住偷偷回过头去。
“ㄏ…好。阿玫费心了。”某人从善如流的接了过去。
果然是我这个别扭的姿势太滑稽,这家伙刚刚肯定是在憋笑来着吧喂!
比直接笑出来还可恶啊,早知道就不送了,狐狸珏自己就是老中医怎么可能缺这点药,哼!
呼,送完了某只狐狸~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
呃啊……
真心不想见到那位……
自打那天之后,他也来探望过我几次,都被我以“已经睡下”或者“正在休憩”的理由给拒之门外。
如果他不是傻子应该已经察觉到我刻意摆出的冷漠了。
不过想想好像也没什么道理。
鬼知道每次我头疼脑热做个梦又能想起什么事情来,随机性太大了。因为一件几乎要被蛀虫蚀成破絮般的陈年往事去怪罪一个人,也未免太过苛责。
何况他又不是个死不悔改的主,身为不怒而威的帝王,就算有臣子当堂顶撞,只要所陈在理,他也不会把人怎么地,做到及时对政令查漏补缺。
顶多是把那个胆大包天的家伙敲打一番,下次注意收敛点。
皇帝这份工作,就目前而言,他干得还挺不错的。
人总是在不断变化发展的嘛……
不行、不行!
这是原则问题!
阿玫或许可以原谅他,我不能。
他是谁?
是卫的君主,普天之下莫非他的土。
他的一举一动关乎着多少人的生计死活。
我现在是谁?
我是卫的长公主,是他同父同母的亲生胞妹。
哥哥爱护妹妹是一件自然而又美好的事情。
少一个字,这句话就全部变了味。
况且,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看着令人艳羡可着实不好坐。
身为皇族,在享受荣华富贵的同时,好歹也该以身作则,尽一尽匡扶社稷、照拂百姓的基本义务。怎么能白白混吃等死呢?
纵然做不到禀面直谏,兼济苍生……至少别把咱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带歪啊。
所以,不能原谅,不能让步。
坚决不能!
(二)
淦!
我就知道天底下没这么好的事……
好吧,其实一开始我只是稍微透露了点节日当天能否出去溜达下的意思,他便爽快地同意了。
接着我便美滋滋地期待三天后的佛诞,预备一览城中盛况,大饱眼福。
据说,从南北朝起,每到四月初八佛诞这一天,僧人信众们便会以香车辅以华盖珍果,载着佛像在城中的各大街道巡游。
极盛时,一城之内、一天之中,多达一千余驱!
宝盖浮云,幡幢若林,香烟似雾;梵音法乐,聒天动地,信徒僧众,骈比而行;倾城欢腾,直达夜深……这番景象,唯有盛世方能展现一二,但也因过于铺张靡费、引时人竟相攀比,宋元之后便渐渐废止了。
我早就向嬷嬷打听过了——对,就是那位尽心照顾我起居的嬷嬷。她的袖腕间盘着的檀珠仅从成色判断已有不少的年头,一看便知是位极其虔诚的主。
只是她老爱啰嗦的毛病,令我回想起了被小学班主任谆谆教诲的时光,不禁脊后一凉。假如唐僧在世,定会被她奉为楷模吧……
嬷嬷说,卫国高祖本是一代枭雄,造杀孽无数。后虔心向佛,并将之奉为国教。方有了今日的昌明强盛。
因此,佛诞巡游的传统保留至今,其奢华程度甚至一代胜一代。
佛门在卫国境内的影响力,可见一斑。
且不说卫氏国祚绵延至今里头是否有佛门运作的身影,单看如今仅京城之中便有大大小小招提兰若近百所。
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
话说……不会子珏哥哥是打入和合众内部以便与咱们的皇帝陛下内外联手来场宗教改革的吧?
但怎么说,方家也是卫氏的左膀右臂,哪有傻到卸了自己胳膊搞指挥的。
何况他方子珏又是个卫国年轻一代之中的翘楚,身具名人效应。目标太大,反而会引起怀疑,倒不如发展下线,效果好又快。提起这金字塔骗局我倒是……嘿呀,扯远了。
脑洞开得刹不住可还行!
但是我大概忽略最关键的一点——
这位大爷怎么也跟着一块来啦喂!!!
真是要了亲命了。
说好的公务繁忙、日理万机呢??
大家都是的成年人,加起来都快五十岁了。
我不就去城郊踏、踏个青嘛。
怎么劳您大驾也一块跟过来了啊啊啊!
变态傲娇死妹控、病娇腹黑占有狂!!
我内心的加特林弹幕机关枪又开始不受控制地“突突突”起来。
“其实我可……”顿时一道和善的眼神投射过来。
想要单独出门玩耍的诉求,已经到了嘴边瞬间又咽了回去。
咳,此非战之罪也……
最终本着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精神,我无比迅速地闪进马车乖乖坐好。
卫珞,你、你……我记住你了!
这是一辆没有任何徽记的普通木质马车,不过细看便知它的用材——无论是车辕上的包浆还是帷幕的缎料皆非下品。只要不是过于没有眼力劲,在这贵人遍地走的京城中,尚不至于被人轻看了去。
正好我也不耐烦宫中那些繁文缛节。
真要是宫车摆驾,还得先派人清道。之后,一路上不仅得表现皇家敦仪友好的风范,向道旁百姓亲切致意什么的。另一方面,还得避开巡游城中大大小小的佛像花车。
真要这么七搞八折腾一通,待慢悠悠晃到盘龙山脚,天都黑了。
而且最最重要的是——一旦大摆仪仗,就无法体验地道的风土人情了~这怎么行!
看来,他对今天的事还是费了点了心思的嘛……
哼!
别指望这样就能让我感激你。
小车延宫道,向皇城东侧驶去,从一个不常用的小门离开。
路上又是跪倒了一大片。
宫中不乏这类八百年都无缘天颜的蒙尘角落,今天突然圣尊驾临,他们自然惶恐不已。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一个个伏在地上,甚至隐约还在颤抖的身影,我心里忽然有些的不是滋味。
他们之中有的人看样子才六七岁,还是个孩子。
有的人却已经鬓发斑白,垂垂老矣。
还有人芳华正茂,却只能埋没宫闱,任凭老去。
这样的年纪,放到现代,不是还在父母的怀抱呵护之中,便是已经承欢膝下,共享天伦了。
现在有无数这样的人,就拜伏在我的车轮下。
他们拜得不是我,是天威。
整个封建王朝的磨碾倾轧而过,他们只是无数渣滓碎末的缩影。
我当然知道能被发落到这种角落里的人,多半是抄家罚没进来的罪人抑或是运气不佳、资质不足,无法在权力的风暴中生存,最后蜷缩到某个小角落里苟延残喘。
有的人一出生就在这里了,有的人在这里几乎过完了一生。
这时候要是给予他们所谓的“自由”,将他们遣返原籍——且不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的故乡焉在否,便是亲故尚在,他们回去了,那里是否还剩下愿意接纳他们基本生存的空隙?
更多的,大约只能像肖申克里的老布鲁克一样,被驯化得分毫不剩,再也无法适应外界的生活了。
“自由”,对他们来说绝不会是一道恩泽,相反,说不定是一剂催折性命的猛毒。
颓然撇下窗帘,我忍不住捂上略微潮湿的双眼,试图让自己冷静。
什么呀……
我不过是物伤其类罢了。
幻想所有人都和我一样,是渴望自由的囚鸟。
还是收了这通泛滥的圣母心吧!
一方帕子被递到我另一只手上,我眼中氤氲,只瞧见帕子角上绣了一块篆体的“玉”字。
三才之道,人立于天地间。
很久很久以前,“玉”和“王”在写法上仅仅差别在中间一道是否离上天更近一些。
正因如此“玉”是帝王之族才可享有的礼器。
忍不住吸吸鼻子看向帕子的主人。
此刻虽无言,但我相信,如果需要一个肩膀或者怀抱,他一定不会吝啬。
或许他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可憎。
从小到大,我一直希望能有个哥哥在我失落、胆怯、需要安慰的时候,充当起坚实的后盾。
即使彼此之间可能会不停地埋汰嫌弃对方,但家人不就是这样嘛,相互扶持、风雨与共。
仅这一点而言,他卫得之,几乎从未使阿玫失望过。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你是阿玫的哥哥呢?”我小声喃喃。
当往昔的依赖与关怀渐渐化为一种束缚,而其中一方仍不愿放手,唯一能选择的便是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静静离开吧。
“阿玫?”
“没什么。”我摇摇头,想将帕子还给他。
“拿着吧。”
既然如此,我默默把帕子叠好揣入怀中。
越过众宫人,颠颠簸簸之间,我们已经来到宫外的无人小径。
四下荒草恣生,只有车轮辘辘滚过石板的声响。
又过了一会,不知是不是驶入了别的坊间小道,虽然略显冷清,但好歹是有了些人气。
我的心绪也慢慢平复了下来。
待身体养好,以后肯定有的是机会离开。
介时,天高皇帝远,才能尽情追求属于自己的人生吧。
不过今日难得出来一趟,应当好好享受才是。
马车里头虽然铺设好了软榻,可防震措施不比后世,坐惯了稳当当的地铁公交再来坐这个骨头都快颠散架了。况且车内还布了银薰球,熏得人在本就暖和和的车内昏昏欲睡。
悄咪咪觑了他一眼,嗯,貌似在闭目养神。
好机会。
我挪、我挪、我再挪……
一点点、不动声色地拉开距离。
毕竟是微服出行,所选的车厢整体并不大,内部装饰也选用了较为低调的陈设。
为了和某人保持安全距离,我感觉我已经快退到车门边了。
俗话说,坚持就是胜利。
偏偏这里又是最颠的……
甭问了,等坚持到目的地,我的老腰也算是废……
“咯噔、!”
“诶、诶!”
不知道哪来的石子硌了车轮一下,正扭来扭去的我立刻重心失衡。
就在我以为自己要和车板亲密接吻时,果然被扶住了。
大爷的!
这家伙果然是在装睡!
对了,车夫是谁?今年的俸禄别想要了!
拉开距离的小动作因车夫的一个“助攻”而宣告破产,如今我正在他怀间,四目相对,尴尬难言。
该来的终究会来啊……贼老天!
这才小半天的功夫,我的心情已经天上地下几度来回,坐了过山车一般。
果然不能一个人在屋子里太久,否则很容易会憋出什么神经质的毛病来。
某人的面色神情倒是岿然不动恒常如山,这么一对比倒显得我肯定是做贼心虚思想不堪。
原本脑子里飞速盘算着怎么打破僵局的,结果又被不知哪冒来的胡思乱想牵扯得乌七八糟,最终团成一锅浆糊。
正当这时,小车从小巷转入了主干道,车窗外传来了欢腾的声音。
喧闹的人群渐渐近了,只闻得笛声欢愉、鼓声激越,间有琵琶拨弹尤为热烈情切。其他还夹杂着一些我辨认不出的器乐丝竹声,吹吹打打,好不热闹!
我讪讪一笑,假装好奇外面的状况,倚到车窗边观望。
他倒没有阻拦。
顺利脱身,七零八落的思绪终于收拢回来了些许。
因为行人稠密,马车暂时放缓了行进的速度。
大街上热闹非凡,人头攒动。
有随比丘沙弥一道唱诵佛名的,有向香车抛掷鲜花贡果,还有挤蹿到车前想要抚摸佛像金身沾沾喜气的,眼看要乱成一锅粥。好在各坊的武侯们在节日期间也没有松懈职守,尽心尽力地维持着秩序,没有踩踏事件发生。
不得不说,这场大型花车游行会恰合时宜地替我解了围,反正现在交通堵塞,闲着也是闲着,自然要好好欣赏欣赏的。
可……怎么还是隐隐觉得耳脖子后面烧得慌?
锣声喧天,吹吹打打间,鼓动的人流随着那十几辆花车渐渐远去。不过,节日的气氛没有丝毫被冲淡的迹象。
就在我的期待着下一波花车什么时候到来时,人群间忽然爆发了一阵不大不小的欢呼。
探头一看远处宫城的御门楼上,有宫人散下花雨无数,对诸天神佛礼敬的同时兼表天子与民共乐。
只不过你们的天子陛下哟……
他应该楼顶,不应该车里。
我下意识瞄了某人一眼,他倒是一副举世与我何干的模样,继续闭目养他的神。
此时一阵风起,花雨飘散向更远方,仿佛一滴清水跌入了滚油,群情顿时鼎沸开来,一浪高过一浪。不少人都争着去拾那些花儿,讨得个彩头。被这热闹的景象感染,连我都想伸手去接一瓣来。
捞了半天,花儿是没接到,但我坐立难定,像个皮猴子上蹿下跳的表现倒是被某人看了个全套。
赶紧乖乖坐好,“啊~阿兄,你醒了。”面上微烫只得先干笑两声应付着。
我歪头瞧着他,眼神仍忍不住飘向窗外。
他倒也没说什么,继续阖上眼帘,不问世事。
“切”,居然对我的示好不为所动,我撇撇嘴。
然后他敛他的神,我心不在焉地继续赏着节日期间热闹非凡的街景。
一路无话。
本以为车向着城外驶去人流会减少,然而实际与我的预料大相径庭。
四月,春意已遍布人间。
百花争妍,群芳斗艳,鸟儿在枝间啁鸣腾跃。
来盘龙山周围踏青、参拜的人真不在少数。
群山入眼,怀襟俯畅,行人沿山路蜿蜒成一个个移动的小白点,身下车轮碾过一道道青石山路发出有节律地“咯噔、咯噔”声……似乎习惯了之后,也没那么难受了。
我这人有一毛病,一旦后一天有什么重大活动事宜,无论是组织集体郊游还是年底考核什么的,都会激动得睡不好觉。加上今早五更不到我就醒了,现在亢奋的劲头一过,倦怠感立马如潮水般袭来。
刚过了山门,离山顶昙华寺的主建筑群落还有小半个时辰。身下的车轮有节律地咯噔着,仿佛预设好的白噪音,十分有助于睡眠质量的提升——光眼皮打架这会的功夫,我已经控制不住地磕了好几个头了。
唔……早知道这位会跟着一起来,就不起那么早了。
悔不当初,唉~
不过,我还是要挣扎一下。
虽然革命尚未成功,至少要把坚决的态度摆出来!
毕竟车厢内就这么点空间,而且最舒服的位置还被某位大爷占着……
此非战之罪也!
实在是黑恶势力过于强大哇……
还有该死的安神香。
让困意在本就不宽敞的厢内愈发地弥散,不依不饶地充斥了每一个角落,前赴后继地钻入我的鼻窦,撩散我好不容易打起的精神。
不管了、不管了。
真……撑不住了。
保持距离什么的……
……睡醒了再
迷迷糊糊间,我听到了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