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真實存在的七天 — 1.毫無存在的日常

太阳悬挂在高空中,湛蓝的天空上只有少数几道飞机飞过拖曳出的白色轨迹。炙热的阳光直射在身上,能感受到夏日已经到来。

「上星期的比赛你有看吗?我说啊那个……真的超厉害的……。」

「是啊,他在最後几秒踢出那记射门逆转了整个比赛。真是太帅了。」

「你有在网路上看见那个韩国偶像的演唱会表演吗?」

「当然有啦,当他伸出手时,脸上的表情都帅到我想嫁给他了哈哈哈。」

一群高中生们在球场上兴奋地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而我则站在距离他们有一大段距离的树荫下默默看向他们。

喀啦喀啦——喀啦喀啦——

轮子在不光滑的操场上滚动,因凹凸不平而产生的震动声不断响起。体育老师弯腰从体育器材室推出了一大篮排球。

「请各位同学俩俩一组,一起练习吧。」

真是太棒了,星期一的第一堂课就有我最爱的分组练习时间呢。

「欸,林右君。你要不要跟我一组啊?」

「好啊,我们去那边比较矮的网子吧。」

「陈冠庭,这里这里,和我一起吧。」

「等等我,我脱完外套就来。」

所有同学都开始聚集到球篮旁,寻找队友拿球开始进行练习。等到所有人都散去後,我才向往前一样一个人默默走出树荫,来到空荡荡的篮子旁拿出一颗球往操场外围的绿色高墙走去。

太好了,又可以和墙壁一起练习了呢。

看着和我前进方向相反的球场上开心地来回托球的同学,虽然炙热的阳光洒在身上,我却感到了些许寒意,稍微将怀中的球抱紧了一些。

朋友什麽的……我才不需要呢。

我只要有小绿绿陪我练习就够了。

「今天还真热呢,小绿绿。」我一边练习低手击球一边和绿色高墙进行星期一的日常对话。

「……。」

「今天早餐吃的培根蛋饼非常美味喔,有着酥脆的饼皮加上煎得恰到好处的培根。」

「……。」

「虽然一个人在家时并不会感到孤单,但一旦看见其他人都快乐和朋友在一起,还是会感到有些寂寞呢。」

「……。」理所当然,绿色高墙并没有给我任何的回应。

「小绿绿都不肯说话,还真是无趣呢。看来只好让你见识一下,一直以来都独自锻链的我的实力了。」

在稍微热身後,我用左手把球向上垂直抛起,仰头看着在空中旋转掉落的排球。

就是现在!

挺起胸膛,再将右肩向後把力量汇聚在弯曲的手臂,然後——右臂像是鞭子般的甩出去。

碰——

排球在被击中的瞬间微微变形,像是炮弹一般击中墙壁再反弹回来。球的触感加上掌心传来的些微阵痛令人有种满足感。

浸泡在这种满足感中,似乎就能够暂时忘却一个人时,那几乎要将自身所吞没的空洞感。

「再来!」

我将弹回手中的球又一次地打了出去。

就这样,直到体育课结束之前,只有排球撞击墙的声音不断回荡在耳际。

※※※

午休结束後,下午第一堂课便开始了。

一个顶着大光头的男人带着凶恶眼神走进了教室,透过单薄的黑色夏衣能够看见他壮硕发达的肌肉。在他一踏入教室後,整个空间似乎就被他所带来的氛围给冻结了,前一刻还像是庙会活动般吵闹的班级瞬间如寒冷冬夜的街头一样安静无声。

他是被学生们称为秃鹰的存在。如果要说他有多麽可怕,只知道刚入学时有学长说过关於他的故事。

曾经有一群邻近学校的小混混拿着金属球棒来找碴,当时看到状况的其他同学们跑到了办公室找当时身为学务主任的秃鹰帮忙。

虽然身边的学生焦急万分,但秃鹰在得知这件事後,却只是悠闲地从教学楼慢步而出。

他在到了大门之後,只是不慌不忙地拿出一块手帕把头擦亮,对着小混混们道:

「臭小子们,竟敢到老子的学校找碴,不想活了吗?」

「哈哈哈——大叔你还真是会说笑话啊,你以为你是谁啊?」小混混们抱着肚子大笑。

「哼,老子是谁?你等等就知道了。」秃鹰走上前夺走小混混手上的球棒。

「大叔以为拿走了我的球棒就能打赢我们吗?」带头的小混混嬉皮笑脸地指着秃鹰。

秃鹰什麽也没说,只看见他面无表情,像是捏铝罐一般随意地握了握手中的球棒,松开手时球棒就已窄了一圈。

铿——

秃鹰将扭曲变形的球棒扔到一旁的水沟盖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样你觉得我打得赢吗?」

「你、你到底是谁?」

小混混头领的双脚开始颤抖。

「你们还记得十五年前,光头的鬼吗?」秃鹰拿下墨镜,露出一个即使恶魔看到也会做恶梦的笑容。

「光、光头的鬼!你真的是那个曾经赤手空拳征服这片地区,因为没有对手可以匹敌感到无趣所以退出黑道的,光头的鬼?」

小混混在听到了这个名字後,看向秃鹰那颗油到发亮的头。像是看到了什麽极为可怕的存在,吓得不停退後,有几个人甚至还被脚後地面的凸起绊倒了。

「知道了还不快给我滚,你们的脑袋也想变得和这球棒一样吗?」

伴随着秃鹰的一声怒喝,小混混们落荒而逃。

「这就是秃鹰所留下的传说,真是太帅气了。」学长在说着故事时,我甚至可以看见他的双眼闪耀着崇拜的光芒。

总是不经意捏烂手上的罐装饮料,偶尔生气拍黑板时会在上面留下掌印,还有上课时那根用来指着黑板,样子和大小明显很不自然的金属棒。

在评估了秃鹰平常所做的事後,我选择相信了学长留下的故事。

恩……我相信他一定是光头的鬼。

「现在开始上课,拿出课本翻到第九十五页。」秃鹰拿起粉笔准备要在黑板写上重点前,环视整间教室,似乎在寻找着有没有偷玩手机的人。

我从抽屉中拿出国文课本後抬起头来,目光恰好和秃鹰交会在一起。

一股凉意从背後窜起,就像是被毒蛇盯上一样,基於生物本能的危机反应,我全身不由自主颤抖了一下。

好可怕,我做了什麽惹到他的事情吗?为什麽要一直盯着我?

「喂!坐在最後一排靠窗的那小子,你是这个班的学生吗?我怎麽好像没有看过你。要是让我知道你是来代替翘课的朋友,我可是会痛打你一顿的。」

在秃鹰对我提出问题後,所有同学都转身过来把视线集中在我的身上。

疑惑、嘲笑、鄙视、厌恶……感受到了浓浓的恶意。

「欸……他是谁?你们知道名字吗?」

「他,他不是那个吗?那个没有表情的怪胎。」

「呿,我好像想起来了,他,他就是……。」

同学们虽然不停窃窃私语,但却没有一个人能够正确说出我的名字。

没有人记得我的名字吗?这很自然吧,毕竟虽然同班三年了,大部分的人却连一句话也没跟我说过。

我既不会迎合他人,也不会主动找人搭话。完全不了解当下流行的事物,成绩很普通,体育能力也并不特别杰出,总是一个人坐在位置上看书。

在刚开学时,他们也曾热情地邀请我和他们一起参与各种活动。虽然我感到很开心,也很努力想要融入群体之中,但是在发生过国中那些事後,我已经失去了改变表情的能力了,就像是戴上面具一般,无法展露出自己真正的心情。

很快地,我就被他们认定是个无趣的人。

在夕阳下曾经短暂成群的影子,伴随着时间流逝与评价恶化,在我与他们的关系入夜後,一个又一个的消失,最後只剩下我一个人的影子因为那个人留给我的一盏灯光残留了下来。

在那之後,我和他们就再也没有任何交流,我在班上成为了不存在的人。

「我是二十五号,黄轶春。」

「等等……我找找。找到了,二十五号黄轶春。」

秃鹰在低头确认了点名版後,向我道歉:「真不好意思,这位同学。因为我教很多个班,所以有时候会不小心忘记同学的样子。」

「没事,请老师您继续上课吧。」

秃鹰转过身继续在黑板上抄写重点内容,而教室内又重新恢复了沉寂。

在发生了这件事後,我曾经尽力想从脑海中抹去,灰暗、痛苦不堪的国中回忆又一下子涌了上来。

※※※

国中开学典礼的第一天,在校长冗长的演说结束後,开始了惯例的大扫除时间。大家在热心同学的叫唤下自主完成了所有的打扫工作,坐回位置上稍作休息。

我们得班导此时像是才刚抵达学校,顶着乱糟糟的头发缓缓走进教室。一进门,她便不分青红皂白的开始大骂:「所有人都马上给我去扫地,全部都坐在位置上是在干什麽东西!我数到三,再不起来的人我通通记警告。」

之後的每一次开学式都是如此。

完全没有留给我们任何解释的机会。

她常常因为一些小事就大发脾气。由於我的同学们时常会做些蠢事,再加上她总是采取连座法来处罚所有男生,因此我每天都被卷入一些毫不相干的事件里。

我常这麽想,为什麽我什麽事也没做,却要不停受到惩罚?

为了不被牵连到一连串的麻烦之中,我渐渐和同学们拉开了距离。本来就不太会和人打交道的我,连少数与人交流的机会都放弃了。

每天在学校时,我只能不断地看着手表上缓缓滑动的指针,祈祷着时间能够过得快一点。下课时,则是把精神集中在书籍的内容上,希望能够暂时忘却精神折磨。

不过这时候的我,还有若涵姐的陪伴。日子虽然苦闷不堪,但一想到放学後的幸福时光,就觉得自己还能够支撑下去。

事情开始进一步恶化,是在国一上学期的英语歌唱比赛之後。她不顾同学们的反对,硬是在时间已经所剩不多的情况下换了难度远比原来舞步高的舞步强迫我们练起来。

虽然自己从未尝试过,她却总是把「这很简单,为什麽你们都练不会?」挂在嘴边,每当有人发生失误她便破口大骂,因此连本来支持她的同学也渐渐和她产生了隔阂。

她的态度开始变本加厉,上课时常因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就气得满脸通红地把手上的麦克风用力摔到地上,甚至还曾踢翻前面同学的桌子。

喀嚓——

小型麦克风扩音器被狠狠地摔到了地上。

喷溅而出的塑胶碎片在低空飞舞。

「我到底做错了什麽,为什麽你们要这样对我?你们知道我头发一直掉吗?我吃了多少肠胃药你们知道吗?没关系,你们要这样也没关系,反正我还有很多届可以教。」歇斯底里的声音嘶哑地咆哮着。

同样的景象、同样的话语,不清楚已经重复几次了。

在她愤怒时,一旦露出任何表情都会惹上麻烦。不管是笑容还是皱眉都没有差别。渐渐地,我学会了不管发生什麽事都面无表情,就像是戴上了面具一般。

後来发现时,我已经无法改变表情了。

我每天都必须提心吊胆地去学校,过着牢狱般的生活。害怕今天是否又要被卷入愤怒的余震中。

我们班和她的关系彻底破裂,是在国二运动会之後。运动会结束後,其他班的同学都快乐地回家了,只有我们整班被带回教室,没有人明白发生了什麽事。

一回到教室,她因为昨天有一位同学在自己的社交网站上说她坏话而愤怒到了极点,她甚至想要逼迫那名同学转学。

台下的我们,只能无奈地承受她如狂涛般的愤怒。最後,她说她不想教我们了,说她以前教过的学生听到有关我们的事都很生气,很为她心疼,想要狠狠地揍我们一顿。

在她说着这些话时,一大群她以前的学生围成一圈,把门口给堵住了。当我们走出教室时,远比我们高大的他们分成两排,做出了一条道路,凶恶的眼神似乎在威胁着我们不准把事情说出去。在我们回家时,随时得回头注意後面有没有人跟着。

那时候的恐惧,我到现在依然无法忘记。

那时,若涵姐已经离开我身旁,只剩下我一个人孤独地承受着一切。

——像是地狱般的日常一天又一天轮回着。

当当——当当——

下课的钟声响了起来,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摸了摸自己的衣服,发现自己流了满身冷汗。

同学们有的急忙跑向福利社参加抢夺食物的战争,有的结伴拿着球一起到操场挥洒汗水的青春,教室里很快得只剩下我一人。

为什麽,我就是做不到呢?

虽然曾经多次接近人群,但每当到他们身边试着张开口时,吐出口中的却是连文字都不是的虚弱气音,无法告诉他们自己也想加入,只能看着他们走远。

有时真是痛恨这样懦弱无力的自己。

唧唧——唧唧——

在嘈杂的人声消失後,能清析听见窗外传来夏季的蝉鸣声。

我凝望着窗外的树叶,在夏日阳光热情的照射下它们显得尤其翠绿。

这是第几次了呢?在她离开之後,这是第几个夏天了?

「呼——。」

我深吸了一口气,强忍住想那股就快要冲出心脏,急着想要驱动脚踝从教室内狂奔出去的焦虑感。冷静地从书包中拿出有点破旧,最近在床底下找到的「世界恶魔大蒐录」。

现在焦急也没有用,还不如看点书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将书翻开到夹着书签的那一页,左侧那一面画着一个有三个分别为人、牛和羊的头的恶魔。他的肩膀站着一头眼神凶狠的乌鸦,而他骑在一头皮肤长着许多毒瘤的灰白色大鳄鱼上。

阿加雷斯,据说他有能预见未来的能力,能道破世间的所有谜题。

而在右侧那一面,画着一个脸长的像倒三角形头盖骨,有些像是鳄鱼骨头的恶魔。

瓦沙克,这名魔神拥有善良的内心。两眼双盲看不见任何物体,但是却能透过异次元而看见过去未来。

又是看到未来吗……。

到底有多少的恶魔是拥有看到未来这项能力啊,我至少已经看到几十个了。

因为觉得有点无趣,所以我决定从最後一页倒着看回来,看看後面的恶魔有没有什麽比较特殊的。

才刚翻到最後一页,上面的恶魔马上深深吸引了我的目光。到目前为止,每一个恶魔都有很清楚的图像,但只有这一个恶魔绘制的模糊不清,就像是不存在一样,要不是书页的角落印有页码,甚至会误以为是上一页印刷过重,墨水渲染了过来。但是,在它的右手上,有着一座暗金色的天秤,却真实到像是要浮出纸面一般。

我忍不住用手摸了摸天秤的部分,不过结果却让我失望了。天秤的触感和整本书并无区别,只是样貌比较突出罢了。

触碰到一旁阴影时,我发现指间有种微微被抬起的感觉。仔细一看,恶魔的阴影中似乎还写着一些诡异扭曲的字。

以交易者之血在墙上描绘出一座天秤,在其中一边的秤盘上写上交易者的姓名,并在天秤下写上罗马数字7便可以召唤出存在恶魔——能够以交易者的存在换取等价物品的恶魔。

一旦确认交易後,存在恶魔便会吞噬交易者的存在,只留下七天。不论发生了什麽事都无法挽回。

交易者会在七天後从世界上被抹去,他人有关自己的记忆也会在一星期内彻底消失。

这一定是骗人的吧,这个世界怎麽可能有这种事?

虽然心里很清楚这是不可能的事,但如果是我的话,会希望能够换什麽呢?

接下来的三堂课,我的心思完全没有在老师讲课的内容上,一心想着有关存在恶魔的事情。

当当——当当——

放学的钟声响起,我看着窗外逐渐向西方地平线滑落的超巨大糖心蛋。

糖心蛋?

我揉了揉疲倦的双眼,重新望向窗外。

喔不,是太阳啊。

红橙色的圆形光球被一团厚实的白色云层从後方包围,微微倾斜的角度令人不禁怀疑再稍待片刻那美味的蛋黄就会从天空流泻下来。

咕噜咕噜——

肚子好饿啊。

今天应该能拿到生活费了吧,终於不用再靠泡面或稀饭来填饱肚子了。晚上要吃什麽呢?

牛肉炒饭、凉面、拉面、火腿炒饭、锅贴、鲑鱼炒饭、三角饭团、肉丝炒饭、皮蛋瘦肉粥、虾仁炒饭……。

将看到一半的书收入书包後,我开始思考起晚餐要吃什麽这道人生的难题,完全忘记了自己直到几分钟前还在苦苦思索的交易问题。

※※※

好热啊。

虽然偶尔会吹来阵阵微风,夏天的黄昏依然热得令人无法忍受,如巨大糖心蛋的太阳不停散发出像是刚被煮熟般的热度。

汗水不断自额角滑下,制服衬衫被浸湿後紧贴着身子。黏腻恶心的感觉让我想要在超商领完钱後,尽快带着从超商买的晚餐回去冲澡。

但即便感到如此不舒服,我还是决定要在去超商之前先绕去那个地方——能让我感受到我真实存在着的那家花店。

只有那里,曾经有着一盏为了我而点亮的灯。

身体被空虚给充满,每踏出一步彷佛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

她今天回来了吗?

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在步行了约三十分钟後,我到达了目的地——牧之原花店。据说前任店主在去过了一次日本的牧之原後,爱上了那里大自然的风景,在回国之後便开了这一家花店。

茶色的木制小屋在煤油灯外型路灯暖黄色的光芒照射之下,给人一种家的感觉。上头挂着彩色的,以可爱圆滑字体写着「牧之原」的招牌。

翠绿色的藤蔓从招牌下蔓延而出,各种花卉在门边排成一列,为这家店点缀了些许色彩。虽然这些都是人造的塑胶植物,但是在店主精巧的摆设下,却给人带来生命的气息。

虽然摆设精良,上面却布满了灰尘,可以看出已经很久没有人整理了。

门口左侧有着一个大约两米高的木制柜子,上面摆放着许多玻璃罐。有的装满了纸星星,有的则是被纸鹤给添满,还有一瓶只装到了一半,瓶中还放着没有做完的材料。

一百颗和九百三十二只吗?

即使不必特意去数,我也对那些东西的数量一清二楚。

我偏过头去,不想让这些东西出现在我的视野范围中。

什麽能够完成心愿阿?

想到若涵姐那时笑着对我说的话,我不禁握紧了拳头。

要是这些东西真的能让人完成心愿,那若涵姐那时候就不会离开了吧。

门上的挂牌写仍写着「休息中」。

我试着去相信她只是忘了把挂牌转过来,将手搭到了门把上。

压不下去,门果然是锁着的。

我看向窗户,店内一片黑漆漆的什麽也看不到。

「已经三年了……还没回来吗?」

看来今天也要无功而返了。

在花店门口停留一阵子之後,我来到了便利商店,准备领取这个月的生活费。

拜托了,我已经……不想再吃泡面了。

「我真的那麽没有存在感吗?」

看着手上刚从户头领出来最後的两千元,我长叹了一口气。

看来是连泡面也没有办法吃了呢。

「又忘了汇钱来吗?真是的,虽然他们很常忘记把生活费汇来,但连续三个月还是第一次呢。难道他们是真的忘了有我这个儿子吗?」

我的父母亲都在外国工作,每个月一号都会寄生活费过来,但是他们常常会忘记。平时我们不太会通电话,一年也只会在过年时见到一面,不过见面时他们也丝毫不会关心我生活的情况,只是默默地一起吃顿饭。

「唉……看来这个月又要靠吐司来撑过了。」

在超商里顺手买了一袋吐司後,我踏着缓慢的步伐走到了家门前。

在这时代已经很罕见的,只有一层楼的房子。外头有着小小的,勉强可以称做院子的空间。

院子的地上有着很多小石头,踏上去时发出「唰砂——唰砂——」的声音令人有种满足感。

金属制的门把已有些许锈蚀的痕迹,墙上的油漆有一大半都已经剥落了。据说这是爷爷生前留下来的房子,但是因为爸爸妈妈在生了我之後就搬到了新家,所以我也是在爸妈出国工作後,才一个人搬到了这里居住。

「我回来了。」

虽然知道没有人会答覆,但我还是想要这麽说。或许只是幻想着回来时能够看见一丝亮光,有个人能够在家中,等待着我回来吧。

我从口袋中拿出钥匙把门打开。

屋内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我的声音孤独地在寂静空荡的室内回响着。

※※※

隔天的生涯辅导课上,老师把上次性向测验的结果发了下来,告诉我们这可以做为选择大学科系的参考。

身旁的同学们正大声地彼此讨论着,其中很多都已经决定了未来的方向。不管是因为现实因素或是为了梦想。剩下的人也和我不一样,就算尚未决定未来的方向,也大多拥有一些特殊的才华。

我看着手上的结果通知书,上面画着的雷达图均匀的分布着,没有特别高也没有特别低,就只是那麽地平凡。

既没有能力,也没有梦想,连未来的方向也不清楚,甚至连与人相处都不会的我到底能够做些什麽呢?

活着究竟有什麽意义呢?

如果若涵姐从哪里知道真实的我是这个样子,会不会讨厌我呢?

要是她对我露出了那样的表情,那我的世界一定会崩塌吧。

要是连唯一的那盏灯她都关上了,那麽我一定会和我的影子一样,从这个我不存在的世界消失吧。

一想像若涵姐对我露出厌恶的表情便觉得害怕,胸口像是被堵塞般有股窒息感。

我紧张地握紧拳头。

但是……好想再见到若涵姐啊。

她会不会还是那麽爱哭呢?她那样的个性,到了亲戚家会不会被欺负呢?

她会想念我吗?还是说……她已经忘记我了?

手中的通知书在我毫无察觉时悄悄化为了皱成一团的纸球。

※※※

如同以往一样,我又像是个透明人一般,整天与人毫无交流地度过了今日的校园生活。

黑色的云朵一层又一层地在空中堆叠在一起,遮蔽了整片天空,令天色较平常昏暗了一些,隐隐能够听见低沉的雷鸣声。

明明早上还是晴朗的天气,放学时却突然下起了大雨。

空中的飞鸟成双成对地盘旋下降,寻找着躲雨之处。情侣们明明带着两把伞却选择共撑一把。在雨中互相依偎在一起他们,脸上的表情看起来特别幸福。

即使只是一群忘记带伞的朋友一起在雨中嬉戏玩耍,对我来说也是遥不可及。

我从书包内拿出摺叠伞,在踏出了学校大厅的同时将其撑开。

已经有些年代的红砖道上,很多砖头都已经松脱了,才刚踏出几步裤管就已经被积水喷得湿答答了。

空气中带有雨的味道。

我讨厌下雨天,下雨时影子便会消失。

这样子我就没有办法藉由影子来确认自己是否还存在这个世界上。

但我也喜欢下雨天,下雨时就能够撑伞,撑开伞後视野范围被遮蔽,就不必特意闪躲从对向走过来的人令人不自在的眼神。

今天开始就是第三年了,也差不多该到认清事实的时候了。

要是她还没有回来,就表示她已经彻底忘了我这个人了吧。

通往花店、向上延伸的道路上,雨水汇集在一起,像是小溪一样的奔腾而下,淹没了我的脚踝。吸满水的裤管让踏出的每一步都和我的心情一般沉重无比。

虽然我知道她回来的机率几乎不比零大上多少,或许是内心的某个角落相信着她吧,我仍决定给自己最後一次机会。

这是最後一次了,如果今天再没见到她,我就放弃了。

沿着缓坡走了一段时间後,当我距离花店还有一小段距离时,雨缓缓地停了。但太阳还是没有露脸的迹象,天空仍被厚重的云层所占据。

我收起了摺叠伞,刚才还被限制的视野一下子也辽阔了起来。

此时前方的一个事物深深吸引了我的目光。

那是……

一个黑发及腰的熟悉背影,正从花店的方向离开。她打开一辆停放在路边,似曾相似的黑色轿车的门,俯身就要坐进去。

不行!

不能再让她离开了。

因为即使拔腿狂奔也来不及拦下她,我停下脚步,深吸了一口气後,用尽全身力气长声大喊。

「若涵姐——。」

我的呐喊大约持续了十五秒左右,一直到了肺部内的空气全部挤出来後才停下来。

她在听到了我的呼喊声後停顿了一下,然後转过头来用露出一脸狐疑的表情看着我,是个看起来大概三十几岁的妇女。

糟糕,认错人了。

好丢脸阿。

此刻的我真希望自己还撑着伞,这样子就不会被人看见我的脸了。

「哈阿——哈阿——。」

刚才费尽全力呐喊的我仍有些喘不过气,尴尬地不知道该说些什麽。不过幸好她只是在朝我这看一下後,很快就坐进那辆轿车然後离开了。

难道是我太想念她了吗?仔细一看,她的背影和若涵姐的相差很多。她的手上拿着若涵姐不曾拿过的高档名牌包,脚上穿着的也是若涵姐从不会穿,对她来说很危险的高跟鞋。

我失落地走到了花店门口,看着已经布满了灰尘的塑胶植物和仍写着「休息中」的挂牌。

若涵姐从来都没有对我说过她会回来啊,我为什麽会天真的觉得她一定会回来呢。

「若涵姐,我好想你啊。你过得还好吗?」

我摸着挂在胸前,在告别时若涵姐送给我的项链。

只有在她身边时,我才能确实感受到我存在着。她是我仍认为这个世界仍能够包容我的唯一一个理由。

我透过窗户看进了室内。仅有透过窗户的微光作为光源,花店内看起来就和我当初和她相遇时一样,漆黑深邃地彷佛要将人吞噬殆尽。

这里……已经不会再有一盏为我而点亮的灯了。

回去吧,一切都结束了。

从明天开始就不用再特别绕路来了。

正当我转身准备迈开步伐时,一双纤细的手臂环住了我的腰,接着感觉到有什麽东西靠在了我的左肩上。

「三年没有见面了,小春你变得好高呢。明明本来只是和我差不多高而已呢。怎麽还是那麽瘦呢,有没有好好吃饭啊?」熟悉的声音从背後传来。

这是……错觉吗?若涵姐应该是不会主动抱住我的。这应该是梦吧?

我将手伸向了腰际的手臂,轻轻地碰了一下。

确实有摸到东西,这真的不是梦吧?

即使已经确实触摸到了,我仍不敢相信世界上会有这样的事。就在我决定放弃的这一天,奇蹟竟然发生了。

「若涵姐……你回来了。这是梦吗?」明明想要开心地说出迎接的话语,但一张开口,发出的却是沙哑乾涩的声音。

「不是梦呦小春……我真的回来了。」若涵姐温柔的声音将我包覆住。

已经有多久没有和人说过话了?

虽然人们说孤独是可以习惯的,但就算习惯了,那份痛苦也丝毫不会减少呢。

糟糕……听着久违的声音和背後传来的温暖,鼻头微微发热,眼泪就快流出来了。

「若涵姐你怎麽知道站在这里的人是我?下次别这样子了,你这样子万一抱到别人很危险的,要是他对你图谋不轨该怎麽办。」

为了不让眼泪流下,我仰起头刻意用冷淡的话语回答若涵姐,同时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冷静下来。

「听说每天傍晚都有一个眼神忧郁的高中男生徘徊在花店门口,我就想一定是你呢。而且……不管过了多久我都不会忘记小春的声音的。」

可恶,到底是哪个家伙说的。我一定好好找他算帐才行。

不过听见她这麽说,我内心一直悬着的大石头放了下来。

没有忘记我真是太好了。

「我才没有每天徘徊在店门口呢,我只是刚好路过而已。」

「真的吗?」

「恩……。」

「我很开心呦。明明从没跟你说过我会回来,你却一直在这里等我。没想到小春这麽重视我呢。」

「就说了我只是刚好路过而已。」

「嘻嘻……小春你还真是不老实呢。」

虽然很想看看若涵姐在经过三年变成了什麽样子,但因为害怕一转身若涵姐就会放开双手,所以我还是忍住了。哪怕只是多一秒也好,我还不想离开这温暖的怀抱。

「为什麽若涵姐你会突然回来?」

「因为……我想你啊。」

「你骗人。如果你真的那麽想我,为什麽过了三年才回来?」虽然有些不满,但是在她怀中的我也生气不起来。

「真的啊——为了说服他们我能够照顾好自己,让我回来。我在那里每天都在努力学习呢。切菜、煮饭、洗衣服……全部都努力学会了呢。我每天都在想着你呢,想着要快点学好每件事情好能回来见你」

听到若涵姐说的话,再看向她满是伤痕的双手,不知道为什麽觉得有点鼻酸。

这三年来,她一定过得很辛苦吧,平常人要将这些学好就已经很困难了,更何况她还无法依靠眼睛来学习。

「还会痛吗?」我轻轻触摸着她手上和粉色的肌肤不相称,一条条苍白的伤疤。

「啊!」

若涵姐像是触电般突然大叫了一声,把环在我腰际的手抽收了回去。

「若涵姐?」

我转过身面向她,想明白究竟发生了什麽事。

「小春你不能看。」

「为什麽?」

「因为我的手很丑。」

「……。」

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麽的我,只能呆呆看着将双手藏在背後的若涵姐。

曾经及腰的黑色长发已变成了约到下巴的栗色鲍伯头。有点削瘦的她身上穿着黑白相间的横条纹长袖上衣,加上下半身灰色的百褶裙,给人一种静懿的感觉。

她的发型和记忆中的差异极大,我一时之间有点适应不来。

比起三年前和我相处时,整个人感觉成熟了许多。这时我才第一次有了我们之间差了三岁的感觉。

眼前的这个人究竟有了些什麽样的改变呢?

毕竟经过了三年,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一样一事无成,没有随着时间而有所成长。

会不会她已经变成了一个很厉害的人,不再喜欢和只能编织谎话的我相处了?会不会她在别的地方已经遇见了更好的人,喜欢上了他呢?对现在的她来说,我会不会只是像个孩子,而不是那个当年陪伴在她身旁的人呢?

一想到这些事情,我们之间仅仅三公尺的距离,对我来说似乎就像是隔着一座峡谷般遥不可及。

本来在脑海中演练过无数次,打算在见面时向她倾诉的话语也在一瞬间化为了空白。

「……。」

我看着身前不远的她。

她微微微微侧着头,似乎有些不解地等待着我说些话。

只有在这种时候会觉得她看不见是件好事。要是她能够看见,一定会发现现在我的动作是多麽僵硬吧。

明明刚才还没发现她的改变时能自在的相处,但一旦感受到距离感後就紧张得有些说不出话来。

我深吸了口气,舔了舔乾燥的嘴唇。

「哈哈哈……若涵姐……你把头发剪短啦?」我发出有些尴尬的笑声,随便找了个问题。

「因为不方便整理所以剪短了。怎麽了,不好看吗?回来之前我还特地去染了头发……本来还很期待你的反应呢。」若涵姐有点失落地垂下了肩膀。

「不会,很好看。我只是有点不习惯罢了。」

「真的……你真的觉得好看吗?」

「恩……很适合你。」

我谨慎地说出了自己的真心话,害怕自己有什麽地方应对不恰当。

「是吗,那太好了。」

「嗯。」

「你不用那麽紧张啦。对我来说,小春就是小春喔。」

她对我露出了个令人安心的笑容。

她的笑容依旧和三年前一样清澈无暇,即使经历了三年的时间也没有改变。

在听见了她说的话和熟悉的笑容後,我感觉到自己僵硬的身体顿时放松了下来。

横在我们身前,名为「距离感」的障蔽在这一瞬间似乎稍稍消融了一部分。

「若涵姐——。」

正当我想说些什麽时,一声响亮的叫声破坏了此时正好的气氛。

咕噜咕噜——

我那只靠白吐司来塞满的胃发出不满的哀号声。

「哈哈哈,小春你饿了吧?今天就一起吃饭吧,让你见识一下我的厨艺。」

「真的可以吗,若涵姐?」

「当然可以喽。帮我把这些食材拿进去吧,小春。」

听见她说的话,刚才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的我,此时才发现她的脚边放着两袋装满食材的白色塑胶购物袋。

该答应吗?虽然有点想要吃若涵姐亲手做的料理,但太过依赖他人总有一天会伤到自己。

要是……她又再一次离开,我该怎麽办呢?在确认她不会再次离开前,还是和她保持些距离吧。

我不想再失去一切了,不想再承受那种几乎要将全身撕裂的疼痛了。

「还是……算了吧。我帮若涵姐把这些东西拿进去之後就要回去了。」

「那可不行。就当作是庆祝我回来,陪我一起吃顿晚餐嘛小春,可以吧?」

若涵姐抓住了我的手臂,仰头看向我。虽然她那双黯淡的双眼并没有聚焦在我的脸上,但我能感受到她那深切的期待。

咕噜咕噜——

那就破例一次吧,就这麽一次。毕竟我现在真的饿得不得了,这个月的生活费真的不多了。

我找了个理由说服自己。

「不好意思若涵姐,那麽我就打扰了。」

「不会,我很开心。」

若涵姐走到我身後拿出钥匙在门上拨弄一会儿後,终於把钥匙插进钥匙孔,成功把门打开。

虽然感到有些疑惑,因为在我的印象中花店内并没有可以烹调的地方,但我还是乖乖地拿起原本放在她脚後的购物袋跟着她走了进去。

若涵姐带着我走进了花店,一路来到了我不曾到达的最内部,推开一扇写着「非工作人员请勿进入」的门。

在我们两人都进入房间後,若涵姐顺手关上了门。

因为这是间没有窗户的房间,在门被关上後映入视野的只有黑暗,什麽东西都看不见。

「这里就是我家,东西放在厨房的桌上就行了。小春你先随便找个地方休息一下,我来煮晚餐。」

若涵姐的声音在黑暗中离我越来越远,我被一个人留在了原地。

灯……在哪里?

突然进入到一个什麽也看不见的地方,我突然有种惊慌失措的无力感。

正当我打算询问若涵姐时,她突然又走回了我身边。

只听见喀擦一响,暖黄色的灯光从天花板上扩散了开来,将整个空间晕成了舒适的象牙白色。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约七坪大小的房间。房间的右侧有着一个小小的厨房,左侧则是浴室。房间的正中央有着一张矮小的方形木桌,桌子旁摆着两个圆形的懒人沙发。房间的最内侧可以隐约看见一张床和柜子。

「我真是糊涂,差点就忘了呢,有小春在时得开灯才行。」

她在自言自语地按下了右侧墙上的电灯开关後又走回厨房。

听见她所说的话,心头有些暖暖的感觉。

虽然这和之前我到花店时不是同一盏灯,但却一样是她特意为我开的。

只有在这个地方,只有她会在乎我。

「小春,再麻烦你把食材拿过来喔。」

若涵姐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此刻的她正打开头顶一个个柜子,从中拿出等等会用到的工具。

「好。」

我把装有食材的袋子放置在流理台上後,担心地站在一旁看着若涵姐。

真的……没问题吗?

若涵姐先将盒装咖哩块和小包装的白米拿出来放在桌上,再把红萝卜和马铃薯从袋子中拿出来清洗乾净,拿出削皮刀开始削皮。

虽然我不太常煮饭,削皮刀也没用超过三次,但看着她拿着削皮刀的姿势总感觉有点危险,像是随时会削到手的样子让我充满不安。

「若涵姐,让我来吧。」

「没关系,我可以的。小春你只要帮我把米清洗好,放到电锅里就行了。」

虽然她信誓旦旦地这麽说了,但我依然很不放心。

「还是交给我吧,这样子太危险了。」

「小春你不用担心我啦。可不要小瞧我这三年下的苦工喔,我可是很厉害的。」

「真的可以吗?如果觉得不行的话一定要叫我喔。」

「好啦,你就相信我嘛。我真的可以的。小春你在帮我把米洗乾净放到电锅後,就可以先去休息了,剩下我自己来。」

在默默观察一阵子後,发现虽然她看起来每次好像都快要削到手,但总能在最後一刻有惊无险地避过,我稍微放下心来地将洗净的白米放到电锅开始烹煮,然後躺在懒人沙发上看着若涵姐煮晚餐。

若涵姐在把马铃薯和红萝卜去皮後,切成适合食用的大小,之後与牛肉块和咖哩块一起放入锅中炖煮。

一段时间後,若涵姐从橱柜中拿出了两个盘子,盛上散发着饱满光泽的白米,再淋上咖哩,看起来非常美味。

「小春,咖哩饭煮好了喔。」

「好,我来端。」

「我自己来就行了……啊——」

若涵姐两手各端着一个盘子,直直地朝着我的方向走来。

没有办法用手感知环境的她撞上桌子,手中的盘子掉落到地上,摔成了碎片。盘子内的咖哩饭散落满地。

「若涵姐,没事吧?你没有受伤吧?」

「我没事,只是咖哩饭……。」若涵姐慌张地想要踏出脚步。

「等等,若涵姐。站着别动,地上都是盘子的碎片很危险。这里有扫把和畚箕吗?」

「恩……应该放在门的後面。」

我拿来扫把和畚箕,仔细地将地上的玻璃碎片都扫了起来,用报纸包好後,再将地板给擦乾净。

「好了,已经没有碎片,地板也擦乾净了。若涵姐,你可以动了。」

「那、那我再重盛一盘。」

若涵姐又从橱柜中拿出了一个盘子,重新将饭和咖哩盛好。

「让我来端吧。」

「抱歉……麻烦你了,明明说好要让小春见识我这三年来的成长的。」若涵姐就像是做错事的孩子,有些失落地低下头。

「不要放在心上,只不过是一个小意外而已。我觉得若涵姐你很厉害喔。」

我摸了摸若涵姐的头,安慰着她。

我把两盘咖哩饭拿到了矮桌上,挑了一个懒人沙发坐了下来,而若涵姐则是把原本在矮桌对面的另一个懒人沙发拉过来坐在我的身旁。

因为已经很久没见面了,和她靠得那麽近令我感到不自在,稍稍往和她相反的方向移动了一些,坐在了和她呈直角的位置。

她露出了有些受伤的表情。

「你不喜欢我坐在你旁边吗?」

「不是、不是这样子。只是因为太久没见面,所以觉得我们间有些距离罢了。」

我转头看着低着头的她。

看着她那头栗色短发,我还是有些不太习惯。

「距离感……这样啊。」

若涵姐歪着头,似乎在思考些什麽。

「若涵姐……?」

她摇摇头後抬头看向我。

「抱歉,小春一定很饿了吧,赶快吃吧。」

「那若涵姐,我要开动喽。」

我挖起一口咖哩饭放入口中。

「!」

令舌头轻颤,咖哩独特的辛香味,加上炖煮得恰到好处的牛肉块、软硬适中的红萝卜和马铃薯,彼此的风味完美地交融在了一起。

「真好吃呢。」

长期被泡面和白吐司摧残到濒临死亡的味蕾们,又一个个重新活了起来。

「好吃吗,那就好。今天的咖哩饭是我的得意之作呢。」若涵姐挺起平坦的胸部,骄傲地说着,好像已经忘记了刚才发生的意外。

根据不知道哪本书上说的,要打破这种距离,这种时候好像应该吐槽才对吧。

「什麽得意之作,若涵姐不是只是把马铃薯和红萝卜切碎後与牛肉块加入现成的咖哩块後一起煮而已吗?」

「的确……是这样没错啦。」

若涵姐低下头,握紧放在双膝上的拳头。

糟糕!说过头了吗?

本来只是想开个玩笑,但若涵姐看起来好像很失落。

即使过了三年,但我在与人相处这方面还是没有进步啊。

「不、不过很好吃是真的喔。我刚才只是在开玩笑罢了。」

「这样啊,小春喜欢真是太好了。」

若涵姐眯着眼,露出满足的微笑。

内心好像有股暖流流过。

如果每天……都能够像这样就好了。

「小春……你刚刚有说什麽吗?」

我刚才……难道不小心把内心话说出来了。

「不不,没什麽。若涵姐你听错了吧?」

「可是……我刚才真的有听见有人讲话欸。」

「我没有听见。可能是若涵姐太累所以听错了吧。」

「好吧,或许是这样吧。」

总算勉强敷衍了过去。幸好若涵姐似乎并不是太在意的样子。

※※※

吃完晚餐後,我们两人坐在懒人沙发後休息,让肚子消化着刚吃完不久的美味咖哩饭。

「小春,等等要走时带些咖哩回去吧。」

若涵姐突然对我这麽说。

「可是,咖哩已经……。」

记得我刚才重装咖哩时,锅子内已经空空如也了。

「我会再煮一锅的。」

「不用了,这样太麻烦若涵姐了。」

「反正冰箱已经没有位置了,你就帮我个忙吧。」

「你骗人,若涵姐才刚回来这里。怎麽可能知道没有位置还买那麽多食材。」

即使是不擅长理解他人真正意思的我也能察觉若涵姐的这句话中充满破绽。

她是因为顾虑我的感受才这麽说的。

「花店已经这麽久没开了,要重新找回顾客应该需要一点时间。你还是留着……。」

我话都还没讲完,若涵姐便提高音量打断了我。

「我说——冰箱里没有位置了。」

若涵姐站起来朝厨房走了过去,好像很坚持的样子。看来不管我怎麽说她都不会放弃吧。

若涵姐好像……变了很多啊。

「那……好吧。谢谢你,若涵姐。」

不过我并不讨厌这种改变。

我拿起桌上的盘子和餐具走到若涵姐身旁。

「那……我来帮忙洗碗吧。」

「帮大忙了呢。」

若涵姐从冰箱重新拿出材料,开始煮起新的一锅咖哩。

我打开水龙头,一边洗碗一边看着若涵姐精巧地处理着食材。

刚才一直找不到时间问她这三年究竟过着什麽样的生活,现在似乎是个好机会。

「若涵姐,你这三年来在亲戚家过得怎麽样?还好吗,有没有发生什麽事?」

咚——

若涵姐手中的菜刀在切过马铃薯後重重地落在了砧板上,发出了低沉的声响。

「过得很好喔,大家都没有欺负我,把我当成家人一样看待。不过,如果要说发生什麽大事,倒也没有,只是每天都过着差不多的生活。」

「这样啊,那……。」

在我还有一些事情想问时,若涵姐就急着结束了话题。

「不说这个了,小春。和我讲讲最近在学校发生的事吧。」

我将洗好的碗盘放到一旁,关上水龙头。

「我想一下……」

在学校发生的事。

我这三年来……到底都做了些什麽呢?

有什麽事情,能够让若涵姐觉得有趣呢?

「……在体育课时和朋友们一起打球,很开心呢。」

每说出一个字,内心便会有股刺痛感。

「上课时还被老师赞赏问题回答的很棒。」

谎言、谎言,一切都是谎言。

「中午时和大家一起抢到了福利社最好吃的便当,最近还一起去了户外教学……。」

这只是她从我们刚认识时就相信,我所捏造出来的美好人生罢了。

「是吗,真好呢。我也好想有着这样的青春呢。」

若涵姐拿着大汤匙搅拌着咖哩,一脸羡慕地说着。

「是啊……真好呢。」

如果所说的都是事实,那就太好了。

这样的话,或许我就不需要再用谎言来掩埋自己了。

或许……现在我就不会感到那麽痛苦了。

不过即使感到很痛苦,我仍必须不停说谎。要是被若涵姐知道了我真正的人生多麽糟糕,我一定会连这最後留身之处都失去。

一旁传来了阵阵辛香味,若涵姐转动旋钮关上了瓦斯炉。

「啊,煮好了。小春能够帮我从上面的柜子拿出几个便当盒吗?」

「恩。」

若涵姐将咖哩装满好几个便当盒後,放进了一旁桌上印有小动物图案的便当袋。

「来,小春。这个给你。要一点也不剩地吃光喔。」

「我会的。」

我背起书包,提起若涵姐帮我准备的便当向外走去。若涵姐也跟着我一起到了花店的门口。

「到这里就行了,若涵姐。谢谢你的晚餐。」

「那麽再见了,小春。明天我一样会在这里等你来的。」若涵姐站在花店内,从半掩的门中探出头来。

和三年前一样,我又重新在这个世界有了容身之处。

「恩,明天见。」

一个人走回去的夜晚,怀中刚煮好的咖哩饭特别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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