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上,经苔衙卷轴与炼妖师查证──那名趥鲶说的并非谎言。隍陵的地狼一族确实与鲶禳合谋。」盘鸦说道。
「是吗……」丹焚皱起眉,「既然这里的地狼一族先前就被我们灭了,想报仇也无仇可报……这样一来,只剩下鲶禳吗?」丹焚起身,眸底燃着暗红火焰,「──现在就去抄了埿奠园。」
盘鸦说道:「主上,即使在您的管区内,鲶禳毕竟也是饶泽地区的主事者,旗下兵力少说也有下妖百名、间妖数十名……」
丹焚冷笑了声,「不过是长了肉须的老鱼……」
「……这样的确太过冒险。」归海咬牙,紧握两把短刀刀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若是因此……让那家伙跑了,又得花多少年追回……」归海面色紧绷。
他现在总算知道为何在埿奠园见到他时,那名趥鲶会表情怪异了。想必是看见鳍隐,勾起了他十一年来的罪恶感──不,那种孽妖何来的罪恶感?恐怕只是担心他是来寻仇的吧。
他非常想直接杀过去,砍下那名该死的趥鲶的头颅……但是,追杀了丹焚十一年的他深知,必须谨慎行事。
听见归海说「这样的确太过冒险」,丹焚立刻坐回座位上,一脸严肃又彷佛历尽风霜的好汉一般嗓音低沉地说道:「没错,这应该从长计议。」
「属下会尽快查明埿奠园之兵力与妖术师分布、玄术障壁等。」盘鸦恭敬道。
归海垂眸,沉默片刻,转身走出内室。
见归海要离开,丹焚慌慌张张地起身想跟上。
「主上,司兵库的妖卷……」盘鸦说道。
「交给你办。」丹焚边往外走边心不在焉地说道。
「主上,司兵库底层的妖卷需要您亲临才能拈阅……」盘鸦说道。
「明日再办。」丹焚说道。
走出内室的归海,头也不回冷冷说道:「怠忽职守,算什麽男儿好汉。」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看是往大湖那儿去了。
丹焚定在原地。
算什麽男儿好汉。算什麽男儿好汉算什麽男儿好汉算什麽男儿好汉算什麽男儿好汉算什麽男儿好汉算什麽男儿好汉算什麽男儿好汉算什麽男儿好汉算什麽男儿好汉算什麽男儿好汉……
「去……去司兵库了!」丹焚一挥衣袖,走出内室。
盘鸦看着看着丹焚的背影,看着已经走远的归海,摇摇头,轻叹了口气,黑眸闪烁着革命性的暗光。
*
旭日初升,隍陵乾爽的天空一片清澈,灰蓝的晴空带着些许风沙的味道,还有炊烟、香料、岩石和……泉水的味道。归海梳洗完毕,轻嗅着窗外的气息,嘴角带着一丝暖意。泉水。以前在隍陵根本不可能闻到的气味,现在却随时都能在这府邸找到。
不是缙蕖池那种带了血肉和鳄鱼爬虫味的浊气,而是清澈、新鲜、流动的泉水才有的甘甜清香。瀑布奔散的水气,还有湖泊宁静的雾香。早膳之前,先来个晨浴吧。
归海用雕花铜镜旁的帕巾擦乾脸上的水珠,看着镜台上的水盆若有所思。那麽好的湖,除了刚开始的一次,就没见血龙王下去泡过。血龙王到底为什麽造了这座池?还是那池子不是用来泡的?但血龙王老催他下去泡。他下去泡,血龙王就站在一边看,在那儿楞楞地笑,完全没有要下来的意思……湖里该不会是化了毒吧?
归海低笑了声。不,要杀他不必这般拐弯抹角,血龙王有好多机会都能杀了他,却没动手。反倒是他变成随时要杀掉血龙王都没问题,不知道为什麽,血龙王就算是躺着坐着站着给他杀都会像没事人一样笑着,也不知道是真懵了还是深藏不露,料定了他现在不会真正对他下手。
也对,他的确不会对无辜者下手……但血龙王并不算无辜吧?事实上,他根本作恶多端、滥杀无辜,只要异己者无论对错都一律以凶残戏谑的方法铲除不是吗?断成两截的、剜除内脏的、切成片的、扯断头颅的……这麽多年,那些不该淌流的血,都能积满一整座湖了。若为天下,血龙王,的确该杀。
归海眼中闪过一抹厉光,却又和缓下来。怪的是,最近……没见血龙王杀过多少人哪。对那些死刑犯,也只是用最普通的斩首处置,虐待囚犯的酷刑没再出现过,行刑时也不再见他在一旁观赏用餐。为什麽?血龙王和之前他追杀的那个血龙王,似乎完全不是同一个存在。
以往,那红总是红得刺目烧灼,他只能从中嚐到恨与铁锈。但是,现在这红,温温的,闷闷的,偶尔……竟还带着一丝暖意。
归海走出房门,盘鸦正好迎面走来,归海露出浅笑,说道:「早。」
盘鸦微笑,嗓音温和:「早。」
两人共行,向大湖而去,太阳升上黄沙山头,灰蓝的天空逐渐融成清湛的天蓝。
「天气不错。」归海说道。
「适宜晒几娄鱼乾。」盘鸦说道。
「鱼乾?」归海看向盘鸦。
盘鸦一笑,说道:「以前在老家帮过忙。」
「是吗……」归海微笑,垂下眼,「以前,老家……也晒过鱼乾。」
「我以为鳍隐不喜欢乾燥的食物。」盘鸦看向归海。
「确实不会特别喜爱。」归海说道,「但是偶尔也会换换口味。当时,多半是为了游戏吧,父亲母亲带着我和哥哥,一起在湖畔搭了架子,有模有样地晒了鱼乾。」
盘鸦没说话,等着归海继续说下去。
「但是那儿毕竟湿润,鱼乾没晒成,倒是晒出了一堆鱼苔。」归海说道,「母亲说晒坏了要扔掉,父亲说没坏,只是长药材了,长药材才好,就拉了一条来吃。」
「真是长了药材?」盘鸦不禁问道。
「父亲卧病在床,三天不起。」归海说道。
两人同时轻笑出声。
但是没有多久,归海的笑声就停了,嘴角仍带着先前的弧度,低垂的眸底却已沉陷至深处。
盘鸦静静陪归海走着,轻声说了句:「很久了。」
归海一愣,湛蓝的眸底深水涌动,也低低说了句:「……很久了。」
「快了。」盘鸦说道。
归海扯出一个微笑,弯过转角,看着前方波光闪耀的大湖,「是啊,快了。」
一切都会赢来结束,只要杀死那个仇人。归海握紧双拳,指甲陷入鳍隐脆弱的皮肤,渗出血丝。
盘鸦看着归海,漆黑的眼眸染上暖意,却也掺杂着一丝柔软的悲伤,和归海眼底相近的悲伤。他轻轻抬起手,摸了摸归海的头。
归海一愣,看向盘鸦。
「我曾经……有过一个弟弟。」盘鸦说道,「他的神态,和你有几分相似。」
归海静静看着盘鸦,那柔软又冷静的黑眸好熟悉,竟和哥哥有几分重叠。归海笑了,这一次带着温暖。
舒心之後,归海才道:「说吧,今天那家伙又有什麽事?」
「陛下想邀您共进晚膳。」盘鸦说道。
归海皱眉,「不是每天都如此?」晚膳时间他们几乎都会聚在一起拟定计划,或是确认处理进度之类的。
「这一次是在外头。」盘鸦说道。
「外头?」
「上城的月泉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