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文台前矗立着社办那台巨大的望远镜,和很多零散的配件放在一旁,天台上没有灯光,有人带了露营用的营灯,暗夜不甚清楚的灯光下,这里聚集数名男女,他们应该是天文社的学长姐。
「嗨,学弟!」「还带女生来,是你女朋友吗?手脚这麽快,才刚开学欸?」
郑騂看起来已经跟学长姐们混熟了,他说这几天常常来社办,真的不是诓我;我看着每一个人,他们都笑咪咪看着我,我却心生恐惧——
天色这麽暗,我可以在短时间,看出并记住每个人的特徵吗?
天亮後,在路上遇到这些学长姐,如果他们看起来和白天不太一样,我认得出来吗?
如果我没跟他们打招呼,他们是不是觉得我这高一新生很难搞傲慢呢?
我的小宇宙一片混乱,正想往後退,用「我有事我先走了」当藉口光速逃离,郑騂拉住我衣领,把我往前一推。
「这是跟我同班的巫天檎,」郑騂左手推了推眼镜,暗夜中我仍然看到他眸光一闪,我心里暗叫不妙,果然——
「巫婆的巫,天兵的天,檎呢,是木字旁,再加上禽兽不如的禽。」他顽皮坏笑,「喂!」我抗议他的选字,但学长姐一阵哄笑,显然他的介绍方式让人很容易记住。
我怒瞪郑騂一眼,他却收束笑容,认真为我一一介绍每个人,我发现,他讲话的速度特别慢,还穿插几句问候,让我有时间记忆每个人的特徵。
我想起来,这些名字都是祝雁德婚礼宾客名单出现过的,於是我稍微松一口气,缓和紧张的情绪,放下捏紧的拳头,还有想海扁郑騂的冲动,面带微笑,努力记住每个人独有的地方——
总务金正安,外号大金,身高超过一八〇,魁武有力的体格,拳头看起来比麦当劳汉堡还大,他应该就是在天文社摊位前把祝雁德带开的学长。
我对这名字有印象,他有参加祝雁德婚礼,但是,在婚礼上,我却没看到这麽蒙古力士身形的男人。
副社长马易玲,个子很高,外号麻衣,短头发、裙子超短、制服上衣扣子全开,里面穿着紧身的黑色摇滚风格T恤。
教学组张守默学长,外号阿默,身高一般般,外表斯文,最大的特色是发线在额头中间形成一个尖角,也就是所谓的美人尖,其他呢,不太容易有记忆点。
但这两人,其实我是记得的——
祝雁德婚宴送客时,突然因为「结婚的社对」这一句话而别过头,没一同起哄的那两个人,在合照时,天文社的大夥儿出声叫了他们——「麻衣、阿默,赶快来呀!」
印象中,高二和成年版的阿默都是安安静静、斯斯文文的人;倒是麻衣学姊变了很多——是的,我记不得她的五官,但是,我记得婚宴上的她,留着长发,在合照时微微叹气,似乎很疲惫;高中版的麻衣学姊,我走在学校路上应该可以轻易地认出来,毕竟,超短发的女生Rocker,在整个校园,并不常见。
这⋯⋯麻衣学姊Before&After的落差,未免太大了。
阿默出声打断我的思绪,「今天来看消失的土星环,因为还没上第一次社课和召开社员大会,这场活动就没揪新生,纯粹是高三老骨头大考前和高二的成员一起放松聚一聚,郑騂是因为很确定对天文有兴趣,所以我特别邀请他一起来。」
阿默看看郑騂,一脸感动,「郑騂真有同学爱,没忘记同班的小檎。」
我伫在一旁,不好意思问「土星环是什麽」,还有为什麽要来看一个消失的东西,我想了想,决定私下问郑騂。
反正已经在他面前丢脸过了,不差再多丢一点脸;但问了问题後,我就後悔了。
郑騂直直看着我,挑起眉。
我垂下肩,转身要找个角落安静地窝着,「算了,我回家再上网Google。」
都是这该死的二〇〇九年,行动上网还没这麽普遍,不然我哪需要看郑騂脸色。
郑騂拉住我的衣领,把我拖回来,而後弯腰捡了一块白色石头,接着蹲踞下来,在水泥地板上画起图,抬脸看我,一脸无辜的柴犬模样——
「我有说我不教你吗?」
他画了一个中心圆球,「这是太阳。」
他又画了一个椭圆形的内圈,「这是地球的轨道。」
接着是一个外圈,外圈上有几个球,还加了呼拉圈一样的腰带,但每个呼拉圈看起来大小不一样。
「这是土星,土星绕着太阳转,是太阳的行星。」郑騂抬头看看我,确认我跟上了,才继续说下去。
「因为相对位置不同,我们在地球上看到的土星环方向大小都不会一样。土星环很大,是地球直径的十九点五倍,厚度却不到一公里,相对地非常薄,在今天这个位置,土星环侧向地球,正好是最扁的时候,在巨大的天空里看起来,就是几乎看不见的一条线。」
营灯微弱的光晕下,我看着郑騂,讲到天文,他平静的脸庞,带着一丝兴奋,他的眼瞳份外黝黑,却也闪闪发亮,但也不会完全沈浸在自己的世界讲到口沫横飞,反倒是直视我的眼睛,像是只对我娓娓诉说。
「原来如此⋯⋯」我嘴里应着,眼睛却忍不住望向四方,寻找祝雁德的身影。
「所以,其实它是一个存在很久、很大的东西,只是今天暂时看不见?」我问,我说的是土星环,也是我对祝雁德的感情。
明明是那样巨大又闪闪发光的存在,只是,我不只脸盲症,心也盲,我一直站在一个莫名其妙的相对位置,所以,我一直没机会看清楚心里真实的感受。
「是的,你找到他了吗?」郑騂问,我知道他问的是祝雁德。
我看到有个男孩出现在望远镜旁,他透过望远镜仰望着天空,也不时调整望远镜上的旋钮,好像在寻找什麽东西;那男孩戴着黑框眼镜,高高瘦瘦,因为蹲下来而露出一小截脚踝,他脚边一支手电筒,照耀着他白净的脚踝,和一小截黑袜子,我看见黑袜子上的白色Nike小勾勾。
那是祝雁德喜欢的品牌,那人就是祝雁德无误。
我不安地转了转手表,藉由调整表带的动作,缓解自己想过去找祝雁德又踌躇不前的心情。
这举动似乎引起郑騂的注意,这是我上齐伟後第一次戴这支神灯精灵副婚摄送的表出门,他指了指我的手表,「你不知道自己手上戴了一颗土星吗?很好看的表。」
我看看腕表,的确,这只表的带环星球造型,和郑騂画的土星颇为相似。
在微弱的天台灯光下,我腕上玫瑰金的表面闪烁微光,秒针仍然滴答滴答行走。
我戴着土星表,回到二〇〇九年,没多久,就和天文社一起看土星环,这是什麽样的巧合呢?
没等我说话,郑騂轻轻把手放在我的背脊心,把我往祝雁德方向一推,「既然找到他了,就赶快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