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溺死的魚 — 駱華〈溺死的魚〉-11

骆华〈溺死的鱼〉-11

阿清家的咖啡厅甚麽样的人都会出现,上回是班导,这回是他。

略显单薄的身子和扁塌的头发,人不高却微微驼着背,双眸中尽是无所适从,他就是阿清的新朋友。

我有些失望,还以为阿清终於遇见了与他匹配的那一个人,自己也能佯装帅气的放手一回。

方才在前往咖啡厅的路上,他不断闪躲着我的目光,彼此却也互相打量着。

这个人除了畏缩懦弱之外,和我有甚麽不同?站在两个阴沉的人中间的阿清又是怎麽想的,难道没有觉得半点不对劲吗?阿清究竟是习惯了这样的人,还是因为他住在那幢房子里?

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光这家伙为何出现於此便是。

我盯着站在窗边的他,他似乎正在为窗外的海景赞叹不已,果然还是观光客状态呢,这麽想的我不禁起了点优越感,同时多了几分不屑与忿忿不平。

「夏天看到海会很想跳下去吧。」

我向他说了这句话,回应我的是一副诧异的面容。

「冬天太冷了。」不待他出声回答,我继续道,自己正在用自己习惯的方式摧毁这个世界。

一句又一句,我不知该从哪里切入才好,三句话应该差不多了吧。

「你为甚麽会来这里?」

话一出口便被刚上楼的阿清捶了一下肩膀,还挺痛的。

自己并非真的好奇,可总得要有这麽一句话,否则这一切简直太过荒谬,一个不知道打哪儿来的家伙未经任何审核就被阿清以朋友相称,这种情况总觉得似曾相识。

不是身体不好就是被霸凌吧,我无趣的猜测着,阿清一定也思考过,否则就不会这麽替他说话了。

自己要是不去学校,就得在家帮忙,因此即使书桌被翻倒,被迫一个人从外扫区拿着五、六支扫把回教室,还是每天准时到校,说甚麽都要赖在学校。直到阿清走入我的生活,替我赶走了那些被自己视为磨练的灾厄,也让我体会到接触自己永远无法成为的人是甚麽感觉。

这儿可不是甚麽好地方,我不明白怎麽会有人将它作为一个躲藏的去处。

他看起来一点也不讨人喜欢,可我也是,纵使此刻看着他,自己也没有感到半分安慰,反而愈加不安。

这个和我一般不知何时就会从窗外一跃而下的家伙是从大都市来的吧,像这样的人不论到何处都会受人欺侮,纵使甚麽都有也仍茫然无措,在终点处等待着自己的就是这样的光景吗?

我才不要。

我知道他很喜欢且需要阿清,但我不想让给他。

心头猛地一颤,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至今为止的努力并不是全部。

我唯一并且最大的运气就是遇见江自清。

然後,班导出现了,我认为自己即将走向向往的康庄大道。

奇怪的是,比起逃离束缚的快活,内心更多的是怅然若失。

我非常自私,我想捉住所有对我好的人们,班导也好阿清也好,甚至是曾经与我们一块拥有一座花园的姐姐。

台风过後的早晨,我望着已被风雨洗净的天空,穿着雨鞋便往外头去。

即便雨停了,四周的田地仍处於一片泥泞,只要没踩在柏油路上,脚便会陷进如沼泽般的泥土里,每走一步都加深了自己想离开的念头。

好不容易抵达目的地,我走上阶梯,迎接我的只会有一个人。

「阿清又睡晚啦。」

「他不是感冒就是被禁足了吧。」我眨眨眼,并不意外的回道。

「说得也是,昨天那样的天气,他全身都湿透了,希望他没事啊。」

「不用这麽担心。」我看着频繁打着喷嚏,说话带着些许鼻音的她,心想比起阿清,她应当更要紧自己。

环顾四周,花盆都已被搬进二楼室内,地上有许多来来回回的脚印,比较大的是姐姐的,和我差不多大的应该就是阿清留下的。

「我要把顶楼清扫乾净後再把盆栽搬回去,你愿意和我一起吗?」她手里拿着塑胶扫把和畚箕,对我说出佯装成问句的请托。

花园里堆满了被台风吹来的落叶,以及一些不知从哪儿飞来的垃圾,混着一地的烂泥,模样还挺吓人的。

我没有拒绝,朝她的方向走去。

待姐姐将落叶及垃圾扫进畚箕後,我转开水龙头,拿着水管将地板冲乾净,做这件事的同时,不禁想着为甚麽自己会在这里做着在家时不曾心甘情愿做过的事。

因为我有话想对她说。

「你不觉得我讨人厌吗?」这样的问话其实不够中立,比起问题,这话更像是自己在倾诉。

「一点也不。」

「大家都不喜欢我。」这才是自己真正要说的话。

「没有这回事,阿清不是一直和你在一起吗。」她一面将落叶装进塑胶袋里,一面用着一如往常的平和语气回应我。

「他可能心里并不喜欢我,只是因为我会把作业借他抄,不然他根本不想和我作朋友。」

我将水龙头更往右转了些,盼着水声能盖过我藏不住的自卑。

「知道你这样想的话,阿清一定很难过……」

听见了微微哽咽,我困惑的转头看向身旁的女孩,她居然哭了,是为何而落泪?因为想到阿清的心情吗?这是甚麽荒唐的原因。

「你很难过吗?」关紧水龙头,放下黄色的塑胶水管,我皱着眉,问。

「哎呀,我也不知怎麽的,骆华,你要有自信点啊,阿清的个性那样耿直,说甚麽就是甚麽,但你偏偏又是个会想很多的人,我想到你们两个各自的心情,不由自主就……」她先是予我一个微笑,到後来又无法克制的流下几滴眼泪。

她也太莫名其妙了吧,为甚麽要为了不关自己的事情哭泣?

「我不明白。」我翻了翻口袋,从随身包面纸里抽了张递给她。

「但你还是给了我面纸。」她收下我的面纸,擦了擦眼眶周围,终於停下啜泣,绽开了笑,轻轻摸摸我的头,向我道谢。「我很欣赏你哟,你真的非常讨人喜欢。」

「你说谎。」我愣了几秒,随後反驳道。

「我从来没有说过谎。」

倘若姐姐在至今为止的人生中没有说过任何谎话,那麽这将是她的第一和第二个谎言。

我们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她问我台风天在家会不会觉得无聊,我说自己看看书,时间就过去了,在那之後彼此的交谈便围绕着书的内容走。她是唯一能与我谈论书籍的人,每当我说出自己曾看过的书籍名称,她几乎都能正确的道出内容,和我聊一聊,还不忘夸我这麽小就读了这麽多书,说我很了不起。

纵使阿清每次都在一旁囔着真无趣,这却是我认为和姐姐相处最有趣的时刻,自己心中的自负与不被理解的懊恼都因着这些对话稍微获得排解。

暑假接近尾声之时,我和她说了点心里话,也许是因为她能带着这些秘密永远离开,又说不定自己有那麽一丝盼望她会因为这些秘密回头多看几眼。

我渴望被肯定,又害怕终究是自己会错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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