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溺死的魚 — 江自清〈透明的河〉-14

江自清〈透明的河〉-14

「你不喜欢叶品宸啊。」大太阳底下,我戴着一顶棒球帽,蹲在田里,向着後头的屋子大喊。

「戴这个吧。」他缓缓从门口走了出来,从那儿丢了顶大大的斗笠给我。「我不喜欢的可不只有他,整个世界我都不喜欢。」

「是是是,你只喜欢班导。」我接过斗笠,将棒球帽给换下,继续拔着杂草和捉那些偷吃农作物的虫。「帮我把帽子拿去放。」

他面无表情的朝我走来,抽走我手里的棒球帽并用它敲了下我的头顶。

「干嘛打我?」这一下并不痛,可我很不服气,自己又说错甚麽话了?

「自作聪明。」只见他一点也没有对我的怜惜,把棒球帽戴到自己头上,转身回到树下的阴影处,继续低头阅读上回从图书馆借来的书。

我望着不远处的他,自己总是替骆华干这些活儿,却也做得毫无怨言,可自己为何会这样心甘情愿?我是为了甚麽?他真的会感谢这样的我吗?

「……骆华,你会看不起我吗?」

我的话说得很轻,原以为他不会听见,谁知他竟放下了手中的书,一脸严肃的对着我,起身再次向我这儿走近。

「阿清。」

「怎、怎样?」此时站在田埂上的他有股莫名的气势,令我不自觉往後退了一步。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曾经拉我一把的人,与你认识的好几年以来,我都很害怕你会不会受不了我机车的个性,在我离开之前,你会先离开我。」

他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反而说了平时不会说的感性话,教我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我没有觉得你不好,你有力气、有胆量,说话大声又会开无聊的玩笑,其实很容易与人打成一片;我是个与你完全相反的怪人,反倒是我才想问问你,你真的……喜欢和我作朋友吗?还是只是因为我会借作业给你抄,所以才一直要和我腻在一块。」

他在阳光下和我说了好久的话,我们都眯着眼,看不清楚对方的表情。我的脚下踩着泥泞,彷佛一直往下沉,方才所听见的全是骆华的真心话吗?比起我的为甚麽,他的问句似乎更加深沉。

「我很喜欢你,七年前,在那个好湿好闷,雨下得淅沥哗啦的下午,我也曾这麽说过。」我终於开了口,踩上田梗,和他站在相同之处。「和你借不借我作业完全没关系,你应该也不是因为我会请你喝咖啡才愿意和我这样的人来往吧。」

他听得有些一头雾水,可我想接下来这句话他应该能够明白。

「你可以怀疑全世界,但不能怀疑我的真心。」

我只对他说过这样的话,就在此时此刻。

为甚麽我会说出这样的话呢?比起简短的「你不能怀疑我」,自己反而选择了这样肉麻的说法。

我不禁开始怀疑。

「……你太善良了。」站在我对面的他拨了拨黏成一片的浏海,呼出一口长长的气,眼皮微微垂下,低头瞧着我沾满烂泥的双脚。

他转过身,我着急的喊了声他的名字。

「我不喜欢那个人,我千方百计要远离,他却把这儿当成避难所一样待着,他根本不懂,他又不必在这种烈日踩在泥巴地上;也不必夜深或大清早还要去海景第一排站岗。」他一面说话,一面往回走,我紧紧跟在他後头,小心翼翼的聆听着。

「你说叶品宸?」

「不然说谁。」

「可是我觉得他……」

「我就说你人太善良了,谁没有委屈?你知道他迟迟不敢踏出去最主要的原因是甚麽吗?他不像我有你这样的朋友。」

我们走到了树荫下,他弯腰将放在地上的水壶拾起并交给我。

虽然骆华的话并没有错,我仍不免涌现他怎会如此无情的想法,可也许自己正是看中了他的无情,才一直赖着他不放。

水壶里的水很冰,他也是个冰冰凉凉的人,偶尔会冰到让人头疼。

相处的日子这麽久,彼此却好像直至今日才说出各自的心声。

原来他也会害怕我离他而去呀……即便总是对着我冷嘲热讽、露出不以为然的模样,他依然把我当成一个重要的人吗?我曾怀疑现在的我和他是否连玩伴也称不上,於此看来似乎是我多心了。

骆华从院子的水龙头那儿拉了条黄色水管来,要我把脚给洗乾净。他替我将水龙头转开,我先是听他的话把身上的泥巴冲掉,水依然不断从水管口冒出,我应该要叫他把水龙头关好,然而我想了想,最後将管口朝向骆华,用力压了管口附近,水柱就这麽毫不留情的直线前进,溅得他一身。

「江自清!」只见他懊恼的大吼,却也莫可奈何。

「天气很热,凉快一下吧。」我忍不住放声大笑,纵使自己可能下一刻就会被他炮轰出去。

「别老做这种无聊事。」他回过神後立刻拴紧水龙头,又是一阵唠唠叨叨。

我始终嘻皮笑脸,无论他说我甚麽我都不在乎,我已经好久没有和他前往河边,顶多经过而已,不晓得现在河里还有没有鱼?很多小生物是一年比一年少了,只有田里边的怪虫愈来愈多。

他的唠叨差不多是告一段落了,我从来听不进这些话,他仍一而再再而三的叮嘱,就像我试图教他游泳,他却不曾好好换过一次气。

「还有一点,刚刚我说的话,你记在心里就好,不许再提起。」

「甚麽话?」

「我在田埂上说的那些话。」

我迟疑了会,点点头。

「我还是不会放着叶品宸不管,就像你说的,他没有我这样的朋友,所以我也想好好握住他,不能让他跳下去呀。」像是突然想起了甚麽,我轻轻喊了一声,说道。

「随便你。」

我朝他笑了笑,骆华好像也笑了,又好像没有。

「骆华,我再问你一个问题。」

「说。」

「你真的一点也不怀念吗?」

他摇头。「怀念是以後的事,剩下我没说的,都是秘密。」

我听不懂,也不再多问,因为我也有秘密,而且是连自己也没能摸得透的秘密。

七年前我向姐姐诉说的喜欢,与今日我当面对骆华说的喜欢,是同一种情感吗?

虽然口口声声说着最好的朋友,但……我并不那麽心甘情愿。

要是再往前一步,我们之间是否会一发不可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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