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记得她进宫那年,康熙四年,夏末,天很蓝。
大婚当天,她随着她姊姊进宫,她姊姊穿着华丽的礼服,带着贵重的凤冠,而她穿着太后赏赐的粉色袍子,头上未戴缎花,只插了她母亲唯一留下的玉簪。
她母亲死了,在全家正欢喜她姐姐赢过遏必隆、鳌拜之女,成了当今孝庄太皇太后的皇后之选时。她母亲只不过是没有名分的贱妾,如那毫不起眼、低微的尘埃,要死要活,没人在意。
她走在通往皇宫的街道,红通通的一片,用红地毯铺满的街道,贴着囍字的灯笼,穿着红服的太监宫女,她想起她母亲最後望着窗外留下绝情无言的泪,或许一场盛大的婚礼,便是她额娘生前最希冀的葬礼。
她撩起她的袖子,展露手臂上一道道怵目惊心的疤痕,那是她狠心拿刚烧好的木炭烫的,赌的就是太皇太后的怜悯,果真,太皇太后亲手将她扶起,摸摸她的头,缓缓地说道:「受苦了孩子,哀家让你进宫,护着你好不好?」
直到後来,她才知道,那从不是太后的怜悯与慈悲。大清皇室推崇佛家,太后读遍各类经文,连她也因服侍太后些年,虽说不上参透,倒也能明白些事理,可身在紫禁城,注定修不得慈悲。
於她,只不过是孝庄太皇太后放在皇后和皇帝之间的棋子。
在她服侍孝庄的日子,她大部分的时间都在自己的房间里待着,只有每天早上会去给太皇太后请安,有时会陪着太皇太后诵经或是服侍太皇太后午觉,偶尔天气好了会顺路去御花园逛一逛,难免会遇到她姊姊和皇上,她总是远远安静地看着,看着他们琴瑟和鸣的样子,她不相信天子之爱、相信雨露均沾,她不相信他们的爱情,因为这样的爱情没理由令人相信,她更相信他们只是在逢场作戏。
她还记得第一次和皇上见面,皇后拉着她的手站在她身旁,温柔带有笑意地说:「她就是我妹妹,静好。」,先前在府邸的日子,她身为一个贱妾之女,自然和这嫡福晋之女不甚亲近,她知道这只不过在皇上面前,皇后演出的一场姊妹情深。她缓缓抬起头看向他,明明实际他只比皇后大一岁,可却成熟许多,不怒自威的天子气概,倘流出不凡的蕴华,他那深邃的漆黑眼眸,静静地打量着静好,她身後发凉,谨慎地看着他。「静好,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好名字。」他赞道。
她以为她和皇上只是在这诺大的紫禁城中的一对陌生人,然而上天不甘於此。和往常的早晨,如同往常一样服侍太皇太后用早膳,只是太后说了一句话:「哀家决定封你为格格,之後在御前侍候吧。」她怔了怔,跪在太皇太后面前:「静好的命是娘娘救的,自然听从娘娘嘱咐,可静好仍想问一句为什麽?」孝庄摸了摸她的头,却没请宫女拉她起来,她叹了叹口气:「哀家无法护你一辈子,哀家之後也不想看到你一个姑娘家手上有伤了。」她接着说:「最近你姊姊脸色不太好,想必是後宫最近不太平些,哀家也老了管不动了,你就算在御前伺候,也要常去你姐姐那,在她身边好生宽慰、互相照应些。」她从来就知道没有人可以护她一辈子,太皇太后也不行,只是她没想到这会成了孝庄拿她当棋子使的藉口。这紫禁城中,岁月静好是奢望,退而求其次的平安也是要代价的,进宫前用炭火烧的一道道伤,到现在的御前侍奉,她没什麽埋怨的,「还是娘娘思虑周全,静好谨谆娘娘教诲。」被身边的宫女扶了起来,如往常般伺候娘娘喝早茶。
入乾清宫前,皇后娘娘找她说了会话,吩咐了身边宫女平安跟随她去皇上面前侍奉,又给了她一个半透明的翡翠手镯,手镯表面略带蓝色调的浮光游动,一看就是极品,她微笑地说:「看到这个镯子,有眼力的人就知道你惹不起。」果真,当她带着这翡翠手镯去见皇上时,皇上道:「这冰种翡翠……,你姐姐倒也舍得。」最後,她拿着这镯子,小心地帮太皇太后戴上,缓缓道:「这镯子是姐姐给静好的,静好拿来借花献佛了,静好见识不够广,直到皇上告诉静好,我才知道这镯子贵重的很,拿来孝敬太皇太后娘娘,既孝敬娘娘您也成全娘娘和姐姐对静好的维护之心。」隔天,当皇后找孝庄请安时,看到太皇太后的手上的手镯时,她看了静好一眼浅浅地笑了。
「手镯不能戴,这只浮纹雕花银簪总可以戴吧。」皇上亲自将簪子插在她发髻上捐花旁,静好微微低着头,听到他在她耳边说:「千万别送人了。」静好没有出声,她的手不禁抓紧她的裙摆,深吸一口气微笑道:「皇上说的话,静好铭记在心。」她一直知道的,在这宫中能护得了她一世的是皇上,而不是太后。
在乾清宫的日子很闲,虽说御前侍奉,但她到底是格格,无须行宫女、女官之实,随时待在皇上身边就好。这样的日子很好,她一天一天地数着,她希望最後她会数不清,因为代表着平平安安的日子很长。
可过不了多久,这样的日子就结束了,自从来到了乾清宫皇后找她的次数多了,硬是要演一出「娥皇女英」,她也乐於这样,而她姊姊邀请她到宫里,开口闭口都是皇上,她虽然没有表示什麽,安静地把茶喝完然後离开,可她心里总是想着:「皇后你怕了吗?」
在荣贵人马佳氏生下皇上第一个孩子的那晚,她姐姐从荣贵人宫里回来,吩咐她身边的大宫女小玉来找静好,静好踏入坤宁宫,发现宫里只有皇后一个靠着床沿,手上拿着一壶酒,皇后看到她进来仍顾自地拿起酒壶直接倒在口中,静好也无所谓地坐到皇后的床榻上,当皇后看到她没经过她允许就坐下只是轻笑了一声,「本宫这样是不是很狼狈?」皇后歪着头看着她,静好低头看向她,在华丽尊贵的后冠仍遮不过她靠在床沿落寞的背影,这一刻,姊姊和她额娘的样子重叠了,「今天是大喜之日,可……我好难过。」皇后突然抓住她的手,似乎希望她能感受到她那难言的痛苦,静好默默地看着她,她无法感觉到但她了解,她额莫每天都是这样过的,喝着劣质的酒,一直看着坐榻旁的格子窗,默默地流泪,最後死的时候躺在床上仍盯着那道窗,希望额莫能来看她一眼。
她轻声问「姊姊,你为什麽要进宫?」「因为……」她偏过头突然笑了一声,然後望着远处的窗苦涩地彷佛自言自语般道:「想当皇后阿。」皇后反问她:「静好,你进宫是又是为了什麽?」
她只说了两个字:「活着。」皇后笑了,她看向静好轻轻地开口:「静好,活着其实不难,难在活得快乐。可当皇后……不快乐啊。」
她默默地在心里说:「因为你喜欢上了皇上就不快乐了」
「欣悦一个人太累。」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