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毕业,只剩下一天。
在许多我身边的人身上,名为「青春」的精神病,看样子也都迈入了末期。当然也并不是一毕了业,周遭的一切就会猛然改变,但这些愚昧的男女们,一个个都不知道离开了这片校园之後该如何继续把青春的意志持续下去,旁徨之下,愚昧的男女们只能自欺欺人的当作即将结束的日子还遥远的很,继续用平常的方式沉浸在青春的浪漫,暂时不去正视将要面临的问题。
实在是愚昧至极。包括我在内的这些人们,愚昧至极。
最後一次的戏剧公演,可以说是把我身上仅有的才能全部榨尽了。黑泽的剧本大概是把我榨乾的主因。第一次看到黑泽的剧本时,我心中萌生了难以置信的绝望感,这个男人所拥有的才华,看来远远超出我所能想像的不足。
在花了三个钟头解读完以极度薄弱的文字架构能力组织而成的剧本後,我诚心的向黑泽提出建议,让其他有能力的社员来担纲写剧本的职务。黑泽什麽也没回应,一脸不在乎的哈起菸草,看着这样的社长,我只能以沉重的心情对着剧本抱头苦思。但是在那一根菸抽完之前,黑泽就爆出了大量鼻涕泪水对着我磕起头,柔肠寸断的哀求我成全他用尽生命的全力写成的剧本。绝望感让我的视线变得模糊,这情形来看,曾经挽救戏剧社的两名社员,这一次注定是要让这个社团灭亡了。
我扶起跪在眼前的黑泽,答应一定会尽全力跟他一起完成这个剧本。黑泽破涕为笑毫不停顿的向我接连道谢,我无法明确表达当下的情绪,总之我又再次往黑泽脸上挥下拳头。
最後在公演前一个月完成的,就是黑泽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构思,由我中途协助完成的剧本----《罗生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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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某所校园内种有竹林的大学,学生们据传在毕业当天进入竹林内向心仪的对象表白心意,就能得到竹林之神的祝福,成为相爱的恋人。保有超过半个世纪处男之身的邪恶教授对这片洋溢着甜蜜气氛的校园怀有极大的恨意,於是加入邪教召唤巨大陨石,让这个不眷顾他的世界於毕业典礼当天走向毁灭。即使陨石直冲地球而来,年轻男女们依然不放弃爱与希望,纷纷聚集在竹林内围成一圈跳起歌咏青春的《第一支舞》。歌声与舞步震动了竹林内的空气分子,爱与希望碰撞出了剧烈的化学作用,绿意盎然的竹林顿时间盛开了无数的粉红色花朵,竹林瞬间成了缤纷的樱花林。年轻男女们手牵着手围着由竹子变成的樱花树持续高歌并快速旋转,旋转引起了旋风吹起了樱花花瓣,最後形成了粉红色的龙卷风直冲天际,最後,威胁地球的巨大陨石就被樱花龙卷风吹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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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泽的心愿,就是打造像这样充满妄想与浪漫的舞台剧。
以结果而言,我们并没有成功。毕竟我们只能演舞台剧,无法演卡通或科幻片。但其实最直接的原因,是因为我们都不是真正有才能的人。藉由青春的热度所能达到的,看来这就是极限了。
即使跟去年相比,这场最後一次的戏剧公演结果并不算理想,但黑泽和我都在下戏後,第一次在後台流下泪水。要说那不是因不甘心而掉的眼泪或许太不老实,但我认为这也是不愧对自己的青春,无怨无悔的泪。
我和黑泽在後台抱头痛哭的一幕被波蜜拍了下来,在我毕业之前,那张照片一直没消失在社团公告栏上。
至於黑泽在毕业之前会不会让那张照片继续贴在公告栏我就不知道了。公演结束後的隔天黑泽收到了档修通知,确定延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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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了戏剧公演这块重心後,我在独处时变得极度焦虑,睡眠欲大量的减少,醒着的时间就必须往人群跑才得以安心。或许有些悲哀,但这也许就是青春的末期症状。
名为七武士的这个联谊阵仗,现在实际上是九个人的组合。成为固定班底的除了我之外,在情人节当天被学妹甩掉的宅爆也加入了这个团体。失恋对宅爆的打击当然不小,但成长过後的宅爆,已非彼时只热衷於动画和空谈的宅男,现在的宅爆是七武士实质上的精神领袖。我们决定直到毕业都不放弃持续联谊,起初联谊的目的为何已经不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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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星期前,小珍以新的手机号码传了一封不算长的简讯给我。从简讯内容看来,我依然无法判断她现在过着什麽样的生活,只知道我所认识的开朗女孩似乎并没有改变。
青春的魔力,这段混沌的光阴,有时可以彻头彻尾的颠覆一个人的价值观,但有些人有些事,尽管只是心中的一小部分也好,或许永远都不会因物换星移而被改变。
我终於领悟到我对社团付出的心力并不是毫无收获,不管距离为何,我都已经得到了无可取代的缘份。虽然这样的体悟或许有点晚,但我开始怀疑起自己的才能也许并不是写剧本,而是写其他类型的文体。於是我拿起了纸笔,以小珍为对象,开始写起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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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梦似幻的大学生活即将结束,但与七武士或社团夥伴饮酒作乐的日子却彷佛会永无止尽的持续下去。
我们可怜兮兮的想把握住所剩无几的青春,但除了继续醉生梦死之外,我们已经没有其他时间去思考该用何种方式去纪念青春,於是酒宴持续下去。但很快的,马上就要曲终人散了。
我的体质仍旧对酒精充满抗拒,但即使喊着「好难喝啊!好难喝啊!」,我的手依然离不开酒杯。在充满酸味的吐息间,我开始渐渐能体会酒精的奥妙,醉意及对酒的厌恶不自觉间已经飘到九霄云外,我已千杯不醉,成为了酒国英雄。
我坐在吧台前的高脚椅,享受着酒杯里的龙舌兰,赏猴戏般笑看着七武士与戏剧社成员们飘飘欲仙的欢乐模样。今晚的宴席越来越热闹,我想见的人们一个接着一个加入酒席。星野玲奈及武藤敬司相继来到我面前敬酒,我扬起嘴角,仰天自嘲「OHMYGOODNESS今晚醉得可真不轻。」
「你过得还不错嘛。」
坐在我身旁座位的她,啜饮着杯中的蓝色马丁尼,平淡的向我开口。
「我的身边实在有太多乐天的蠢人了。老实说我认为我比较适合当个怀有抱负和理想的有为青年,珍惜光阴勤奋向学渡过充满意义的大学生活。」
「是喔。」
「……你呢?最近好吗?」
「还可以呀。」
「柯博文不在,你可不要就被色慾薰心的无耻之徒给拐走了。」
「我才没那麽傻。」
「哈哈。」
她和我之间的对话,就像本来就该有的形式,平稳的进行着。
「这些都是戏剧社的人吗?好多人喔……连杰哥他们都在……,还有刚才那个大叔是打摔角的人吗?……你们到底都在做些什麽呀?」
「戏剧社还是老样子,一年就正式演个一场戏而已。杰哥他们从大一就是那副德性了。这阵子我几乎都跟他们像这样一起打混,虽然这里有部分的登场人物是属於我的妄想。」
「好厉害……那个濒临倒社的戏剧社已经撑到了现在,还变成这麽大的社团,真的好厉害。而且……大家看起来都好开心喔……」
她望着宴席中的人群,眼神透露着些许落寞。「你也可以像他们那样啊!」这句话,不知为何没有办法说出口。
「怎麽样?这样你也稍微认同我的才能了吧?」
「……不好意思,我有我自己的想法,对於自己做过的判断我并没有反悔的打算。」
「也太严苛了吧。」
我只能露出苦笑。我们看着各自的酒杯,对话中断了片刻。
「可是……如果热衷这些事情是你的理想的话,其实我觉得也没什麽不好。」
「什麽?」
「虽然……那真的很愚蠢,对将来你要走的路大概也不会有任何帮助……可是你做的这些事情,或许真的可以影响到一些人……可能也没有那麽夸张啦,可是你看这些跟你一起玩社团的人,不是每个都笑得很开心吗?至少……我看过的那出戏真的很棒,虽然很蠢……可是我真的很喜欢。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就算明白这些努力很难被接下来要面对的世界认同,可是还是没办法割舍这些情感的话……你就照你的意思继续努力下去吧。戏剧也好、跑步也好、有的没的都好,虽然我也没办法接受像你这样的蠢劲,可是如果这是你坚持选择的路,你就别在意别人的眼光,只要照着你的步调,继续走下去……」
「谢谢你。不过……只要现在能这样就够了。就这样持续下去的话,或许我也会有对这一切感到厌倦的一天。当一个精神病患的日子,也是时候该结束了。」
「是吗……嗯,也对,你能这麽想就好了。」
对话再度中断。沉默的持续,似乎也意味着与她的交谈即将告一个段落。
「嗳……你要加油喔。」
她只是含着玻璃杯维持沉默,坚强的神情依然掩饰着娇小身躯下的脆弱。
吧台前的两个身影渐渐远去,坐在那里的明明是我,我的视线却被拉离了那画面,只把我的身体遗留在那。在意识转移到另一个空间前一刻,我看着那远去的一幕,祈愿那画面能永远存留在脑海中。
*
刺耳的手机铃声将我从梦境拉回现实,我揉着惺忪的睡眼,看到黑泽的名字显示在手机上时,我还以为这边发生的才是不吉利的梦境。强烈的宿醉让我无法承受吵杂的铃声,而在接起电话听到黑泽的声音时,我差点吐了一地。
「他妈的!烂疮!快起来!别睡了!」
「唔!……拜托你暂时别讲话……我承受不住……」
「他妈的!我打电话不讲话是要叫我心电感应吗?快起来!宗明失踪了!」
我一边揉着剧痛的太阳穴,一边望向床边的时钟。时间是五点,但不确定是早上或下午。
「喂!你有没有在听啊!宗明不见了啦!」
「有啦有啦……失踪也太夸张了吧,会不会又梦游跑去哪演戏了?」
「你昨天没跟我们去聚餐所以不知道啦!事情搞不好真的很严重!」
我努力回想昨晚的酒局到底是跟谁去的,但是怎麽也回想不起来。或许我在烂醉中已经昏睡超过二十四小时同时错过了毕业典礼了也难说。
「你听我说!昨天宗明和波蜜都有参加我们在烧烤店的社团聚会,宗明不是已经暗恋波蜜超过一年了吗?都一年了他们还是暧昧不清的关系啊!我实在是越看越火大,所以就趁着酒劲怂恿他告白,本来他只是默不做声一眛喝酒,没想到後来真的醉得一蹋糊涂,突然就跳到窗台上向波蜜告白了!」
「……结果呢?」
「看得出波蜜有些犹豫啦……但没想到她说她升上大四後要去西班牙交换留学一年,之後很有可能会继续在西班牙升研究所或就职,没有办法在这样的情况下回应宗明的告白,她一直没把这件事说出来也是因为害怕伤到宗明……」
「真是戏剧化的发展……」
「戏不戏剧先别管啦!结果少年A竟然就情绪崩溃往窗外跳出去了!他妈的那三楼欸!」
「有够乱七八糟……不过既然现在找不到他,就表示他跳下去没事了吧?」
「嗯,活蹦乱跳的,一边大吼一边狂奔,没多久就无影无踪了!我觉得对他有点愧疚,所以一整夜都在打电话找他,还去他的宿舍找,不过他好像整个晚上都没回去的样子……」
「所以真的是下落不明了?」
「喂……那小子该不会想不开投河自尽了吧?他妈的这样我跟波蜜都会不安一辈子耶!你想想办法啦!当初是你把这个烂差事丢给我的吧!」
「他不会死的啦……真的拜托你别再发出噪音了,我快吐了……」
一道光线透过窗帘边缘照入房间内,我眯起双眼拉开窗帘,在窗外的光芒显然不是夕阳,而是晨曦。
「喂,黑泽。」
「怎样?你知道他在哪吗?」
「怎麽可能知道,白痴。」
「他妈的!那是怎样?」
「虽然不知道他在哪里,不过这种心态幼稚的小鬼,八成也只是抱着自虐的忧愁在哪里徘徊而已。」
「啊?你怎麽知道?」
「你别管那麽多。」
「妈的……那该怎麽办?」
「放着他不管也是可以啦,不过……我还是去把他追回来吧。」
「追?怎麽追?」
「用跑的。」
*
苍白的天空下似乎还残留着梦境中的气息,彷佛哈雷继续骑向笔直道路的尽头,就能够找回些许已在昨日流逝的青春。
我来到学校,即使几个钟头後,参加毕业典礼的人潮就会涌入校园里,但目前校内仍然是空荡荡的毫无人烟。整个世界似乎都还陷在睡梦之中,在此处清醒面对这不真实的现世的,彷佛只有我一个人。
不……那家伙也在。
寂静的操场旁,若有似无的憔悴身影落寞的坐在阶梯上。他的存在感相当不明朗,但似乎并不是在这世上残留着思念的地缚灵,而是一个正在流失重要意念的活人。
「青春---只是被世人美化的性慾而已,只有软弱的意志才会被它支配!」
我背对旭日,对着双脚下的阶梯方向怒吼。少年A抬起头来,像是见到耀眼的神明般惊惶的仰望着我。
「疥……疥疮学长……?」
「少年啊!你到底在迷惘什麽?你所损失的…不过就是一时的性慾、阴茎般的东西而已!失去阴茎的男人固然可悲,不过……如果你是放弃勃起的懦夫,那就根本没资格被称作男人!」
「学……学长!」
「少年!现在还来得及!趁着阴茎还没离你远去之前,拼命去把它找回来吧!然後,再勃发出更巨大的信念!」
「呜……疥疮学长---!我到底该怎麽做----?」
「跑吧!」
「咦?」
「用尽你全身的力气,拼命追上我!」
我跃下数十层的阶梯,绚丽的着陆在PU跑道上,然後将一脸错愕的少年抛到脑後,狂奔於操场。
「学……学长!我的脚有痼疾没办法跑啊!」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拿出你跳楼的气势来追上我吧!」
「学长-----!」
身後苦苦哀号的少年A吃力的追逐我的脚步,当然我并没有打算要让他赶上。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跑多久,还愿意跑多久,但是……至少在此刻,我要继续跑下去,然後---将这把愚昧的青春之火,传递给怀着同样意志,持续跑下去的人。
少年A远远的落後於我,我毫不费吹灰之力跑过大半圈操场。当转入弯道时,耀眼的晨光刺入眼里,我的面前,模糊的出现那熟悉的背影,恣意的挥洒着汗水奔驰於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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