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只是被世人美化的性慾而已!只有软弱的意志才会被它支配!」
液晶萤幕上的电玩角色正在一片火海中陷入厮杀。游戏里的主角拿着造型十足复杂的武器朝着敌群发动攻击的那一刻,因着我的咆啸而让主角的动作停顿了下来,接着被敌人们包夹围攻。
「没错。」
宅爆回应了我的愤怒後再度将视线移回萤幕上,继续移动他的指关节展开杀戮,房间内又只剩下了电玩的声音了。大三上学期已经进入了第二个月,今晚那群鬣狗般饥渴的男人又再度踏上联谊之路。加上今晚的份,这已经是他们进入大学以来举办的第八十场联谊了。
「这世上究竟有多少人能像他们一样如此热衷於联谊?究竟有多少人能在两年内举办近百场联谊但却始终无法摆脱处男之身?为何他们到现在还无法认清,他们的行为在整个物种进化史上是多麽无意义无价值的?他们到底明不明白,他们今天依然只会无谓的让下半身充血一整晚而最终只会留下无限的空虚?他们难道还不明白,持续这种没意义的充血状态下去唯一造成的後果只会是加速他们走向灭亡?他们会送命!」
我们是大学同一个班级里的宅男与处男组成的团体。那一年刚走入大学校园的我们,就像刚从泥土里钻出,不停蠕动身躯的小虫子。那时我们都怀着同样的梦想---总有一天,我们要展开华丽的翅膀,飞向花儿温暖的怀抱。於是在初秋的九月,孱弱的虫子们建立起坚定的友谊,为了共同的梦想踏上了联谊之旅。那时的我们什麽都不懂,以为只要经过联谊的洗礼,悦耳浪漫的大学恋曲就会顺利奏起,但实际上我们光是跟女性说话都会结巴发抖冒冷汗,最後只有屡战屡败的悲惨战绩。我们的启程充满了挫折与泪水,但也因为有彼此的扶持,我们才能再度站起来,迎向下一场艰困的联谊。
「无论过程多麽坎坷,都要笑着走向幸福的终点!」我们在那个时候都如此坚信着。在那个时候……
事情刚开始发生变化时,我们屡战屡败的状态依然维持不变,但当我还陷在联谊後留下的挫败感时,战友们已经略过了挫折的步骤,义无反顾的开始寻求另一群不认识的异性。原本我以为是大家都在失败中变得坚强了,没有成长的只剩下我,为了不落後脚步,我也下定决心远离悲伤,继续跟夥伴们追寻梦想。
而事情没有我想像中的单纯,联谊的排程日渐密集,密集到诡异的程度。他们为了储备晚上的精力,白天以最小限度的活动量游走在大学间维持出席率,入学时为了充实生活而加入的社团全部都已退出,联谊成了他们生命中的唯一重心。白天时的他们气若游丝,彷佛参加邪教仪式的教徒们,双眼空洞布满迷走的血丝,嘴里不时念念有词彷如地狱里的呢喃,仔细一听,他们竟然是在念联谊中进行的团康游戏口令。
我的夥伴们个个因为联谊而成为废人,当时的初衷已经完全变了调,他们早就不管大学生活璀璨的幸福终点,不断重复失恋、绝望、而後再度重生再次坠入情网的这段血腥过程才是他们享受的。变态至极。
我回到常人的观点回头看,也许我们踏上的路根本不是通往香艳缤纷的彩色天堂,而是迈向成为重度被虐倾向的无底深渊。
「疥疮,你错了,我们的联谊所要追求的并不是你想像中那麽负面的东西……」
杰哥拍着我的肩膀安抚对联谊产生疑惑的我。杰哥是我们当中负责安排联谊的公关,在我们之中,甚至在其他身心健全的大学生圈子里,杰哥都算得上数一数二的白脸大帅哥,之所以能够敲定这麽多场联谊也都多亏了他的长相。但杰哥仍然属於我们在室男的一员,因为没有女生想跟杰哥这样的白痴发展关系。
「不然你告诉我,联谊究竟是什麽?」
我将心中的疑惑交由杰哥来回答。
「联谊吗……呵……联谊啊……嗯……呵呵……嘻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看着杰哥豁达的带着笑声开始奔跑的样子,於是在自己也变成那副德性前,决定退出联谊的阵容。
即使已脱离了那趟看不见光明的旅途,但看着两年来在只有败仗的联谊中仍无法自拔的他们,我还是为好友们的堕落感到悲哀与愤怒。而我总是会在诸如此类的不满在心中积压到即将满溢而出时,找宅爆作为宣泄的对象。宅爆是我身边最善於倾听的朋友,即使从我刚才开口到现在,宅爆的视线几乎没有离开过萤幕上的游戏画面,但我知道此时的他依然认真的在倾听我的忧虑。
「他们的联谊还存在着梦想吗?假若那已只是品尝绝望的自虐行为,他们究竟还要心碎到什麽程度才愿意清醒?这麽缺乏投资报酬率的联谊到底是哪里有趣!」
「没错。」
我就知道他有在听。
宅爆是名正言顺的宅男。虽然在物以类聚的宿命下,他和异性缘极差的我们属於同一夥,但宅爆从一开始就对联谊没有丝毫兴趣。他既不谈论女生,也不看猥琐动作片,但对二次元世界的动漫美少女却怀有异常的执着。为了彻底投入他开销庞大的兴趣,宅爆的生活节俭到让人吃惊的程度。我所在的这个房间里总是飘散着宅爆为了省吃俭用而自己调配出来的营养饮料气味,那谜样的味道实在让人担忧宅爆的身体状况。
在这个房间里,还有一个被我们称为宅嫂的等身大美少女人偶,我不知道那是什麽卡通或漫画里的角色,但据宅爆的说法,她的要价远远超过我们家的那台中古老车。
「我没有任何理由和时间把爱情浪费在三次元上。」这是宅爆的名言。
「宅爆,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夥伴们继续这样向下沉沦,想救也救不回来。他们到现在依然执迷不悟,还不知道自己现在一头热的是多麽没意义、多麽愚蠢的事情……你知道是什麽导致他们变成这副蠢样的吗?」
「青春?」
「对!就是青春!」
果然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宅爆。
「过去我都认为这个抽象的名词指的只是少年成为大人的过度期而已,这个阶段伴随的种种不稳定思绪,都能以成长中的心智必经的阶段做为解释,在不断的摸索之後,少年才会成为一个坚强的大人,这就是过去在我认知中的『青春期』。但我错了!青春根本不存在让人成长的要素,那是一片浑沌,甚至会导致毁灭的浑沌!这片浑沌是在阻碍一个人身心的发展!看看青春在我们的夥伴身上留下了什麽,没有任何成长的迹象,只有无法发泄的异常性慾!身心都得不到成长的处男根本没有机会可以摆脱处子身,最後青春期就像鬼打墙一样,让这些可怜的处男永远停留在求偶与心碎的悲惨阶段!青春就是这麽可怕的东西!」
「我们……算是从这场灾难中幸免了吗?」
「就是这样!唯有跨越青春,摆脱青春,我们才能成为卓越的理想人类!好,我讲完了!」
「起头和结尾都如此让人无法掌握,真不愧是疥疮。」
「废话!因为我是懂得分寸的大人!」
再不离开这里,我就不能零时差的赶上星野玲奈主演的日剧了。那是我生活中最美好的一个环节,我实在无法在飘散异味的宅爆房间里充分享受看玲奈演戏的时间。
「我该走了。」
「嗯。」
宅爆终於从萤幕前起身,准备送我离开。
「疥疮,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可以。」
「你……该不会是不是因为不愿意再度受伤,所以才这麽抗拒青春吧?」
「当然不是。我只是在短暂的踌躇过後,明白了自己该走的路而已。」
「嗯,那就好。」
「好了,我要回家看玲奈了,住你楼下的那群迷途羔羊败战而归後代我叫他们去吃屎,再会。」
「再会。」
我离开宅味十足的宿舍,骑上了我命名为哈雷的小50。宅爆以及正在联谊的杰哥他们全住在房租便宜的这栋宿舍里,少数族群一向都有团结求生的习性,念文科的男生在比例上原本就属於少数,而这些既宅又没异性缘的可悲男人们,更是为了避免被残酷的校园生态蹂躏身心而选择群居。
但这样的群体生活有时会妨碍稀有种的成长,我的宿舍到学校之间有着一段不算近的距离,我选择一个人住在那里,孤独的进化。
我的哈雷骑进了北市东路,那条位於大学附近的商店街。每晚这个地方总是聚集着无数歌颂青春的男男女女,在欢笑中消耗他们宝贵的光阴。刚才在宅爆面前虽然说了那样的大话,但临走前宅爆丢来的疑问,在我穿梭北市东路时又再次回响在我的脑中。
正如我所说,我绝不是害怕二度受创才如此憎恶青春。过去的我的确也深陷青春的毒之中,大学前两年的我游走在几个社团之间,明知不管投注多少努力都无关任何实质利益,当时的我依然每晚为了这些仿如游戏的社团活动奔波不断,乐此不疲。同时,我也交了女朋友,谈了短暂的一场恋爱,然後被甩得一塌糊涂。
正因为我切身体会过青春的甘美,所以现在的我才必须要毅然摆脱它。那时的我成天把空泛的热血论调挂在嘴边,以为在我身上真的存在着能让梦想实现的才华,直到被她完完全全的否定我引以为豪的一切,才知道陶醉在青春中的自己是多麽的肤浅。
所以,我决定早一步摆脱青春,唯有突破青春的茧,我才能真正成长为有用的男人。与其沉浸在靠着社团得来的渺小成就感,不如爬到成功者的地位,让真正的成就满足我;与其在稚嫩的恋情中跌得浑身是伤,不如成为充满魅力的成熟男人,和绝世美女谈一场属於大人的爱情。
我在十字路口停下哈雷回过头,透过越野式全罩安全帽望着街上依然欢笑的大学生们。我高高举起了手,对着街道使力挥摆,街上的人不时以困惑的表情看着举止突兀的我。就在此时此地,我告别了属於青春的一切,即使还没踏出社会从事生产行为,身为学生的我还是有很多事情来得及做。明天开始,为了充实自己成为一个有用的男人,我要认真上课,努力求学,告别放荡的生活。在小猫们还忙着叫春时,我将成为孤傲的雄狮。
所以,再见了,我的青春。
*
那晚,我做了一场飘着玫瑰香的梦。梦中的我正和星野玲奈共进晚餐,跟以往曾经做过的美梦大同小异。
「加油!你一定可以的!」
玲奈以宇宙美好的温柔笑容对着我说。即使在这过程中我早已察觉这只是一场梦,但这样的梦总是能让我安心,舍不得再次睁开眼。在梦醒之前,我与玲奈愉快的畅谈,天使就在我面前闪闪发光,但我始终在梦境中找寻,找寻着「她」的身影。
*
第二天,我在下午两点醒来,总共在睡梦中翘了六堂课。虽然下定了决心,但这样的意外偶尔也会发生在下定决心改变自己的隔一天。
即使如此,我还是起床马上动身前往学校,出席下午三点的皮影戏概论,这世上最为重要的选修通识课。我对皮影戏一点兴趣和概念都没有,坚持出席这堂课的原因只有一个,是因为玲奈也修了这堂课。
没有错,我仰慕的日本新生代偶像演员星野玲奈,竟然在我们学校出现了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面孔。并不是单纯的明星脸,在我面前降临的她,从头到脚底板散发出的气质,都跟我在梦中及在萤光幕上看到的天使一模一样。我在这堂原本视为营养学分的课堂上偶然遇见了天使,但皮影戏教授从来不曾点过名,天使的芳名和就读科系我都无从得知,於是我只能在心中悄悄的为天使起名---天使玲奈。
玲奈似乎跟我一样,没有和熟识的人一起选修这门课,照理说这是和她搭讪的大好机会,至少可以透过共同的兴趣,比方说皮影戏来切入话题。但我在进入她周遭五公尺内就会呼吸困难瞳孔张大,如果向她开口,我可能在一句话讲完前就会七孔爆血而死。所以我选择坐在教室里最後一排的位置,默默的看着天使那耀眼的背影,如此我就满足了。今天我也是为了守护天使玲奈的背影而赶往教室。
顺带一提,这种情结和前一晚提到的青春或恋爱等等并没有任何关系,我的情况是接近宗教信仰的崇拜心态,比起那些幼稚的想法,我对玲奈的景仰是更加神圣的。
---不过,或许是因为我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那耀眼背影上的缘故,我完全没有印象皮影戏教授在上个星期宣布停课一周这件事。等着拼了命赶去抢後排座位的我的,只有无人的空教室而已。
我非常的生气,一个星期中我最期盼的一件事就这样泡汤了,而这一切都是青春的错。在堂堂的校园里,只允许遵循王道的肤浅大学生假恋爱名义发泄情慾,而不准如我这般崇高无暇的仰慕心得到抒发,这不是只准州官放火不容百姓点灯的写照吗?这就是人人迷恋的青春!该死的青春!
正当我愤然之际,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显示在手机萤幕上的名字,即使不是处在这股愤怒的状态我也不会有接起它的念头。但愤怒的我却接起了它,这荒唐的举动我想也是青春设下的陷阱,人在失去理智时做的事就跟青春期的少年一样愚昧。
「喂……」
「靠----!他妈的烂疮!你他妈总算肯接电话了啊你!」
我实在无法原谅自己一时错误的决定。
「啧……」
「啊?啧是针对我啧的吗?啊?」
「找我有事吗?」
「有事咧!他妈的!你是真的不管社团的死活了吗?年度公演啦年度公演!快!下个月之前生出剧本给我啊!」
「你等一下,我不是在上个学期就告诉你我要退出戏剧社了吗?」
「管你退出咧!那是上学期的事了啦!快点想办法!难道你想眼睁睁看着我们两个好不容易救起的戏剧社再次面临灭亡吗?」
电话那头让人焦躁的声音,是我曾经待过的戏剧社社长,黑泽。一个连可怜的一点点才华都没有的男人。
去年的这个时候,黑泽和我分别担任戏剧社的社长和副社长职务,而其他社员基本上都属於幽灵。这个社团唯一具体的成果发表活动,就是在每年年初举办的年度话剧公演。校园剧团当年的盛况已经远远的衰落到如今半死不活的地步,本校的戏剧社更是在衰落中处於最底端的绝望处境。招不到社员领不到经费,但每年只要能在年初挤出一个像样的表演,这个社团至少就能再多存活个一年。
但去年这个社团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公演前一个月连必要的後台人员都凑不齐,再加上此社团社长是个无能的废物,在那种恶劣的情况下,公演开完天窗再放个寒假,戏剧社的社团办公室就会完全消失,成为象棋社所有。而在那绝望的时期拯救戏剧社的最後关键,就是由我一手编导主演的作品,《蓝道说》。
对,我必须更正黑泽的说词,一切都是我的功劳,那家伙什麽事都没做。
关於那场影响戏剧社存亡的公演内容,由於昨日的我已经舍弃了所谓的青春热情,所以我决定不再回顾此事。我是个积极向前看的男人。
「快啦!剧本啦!我本来也想跟你上次一样包办所有的职务,不过我大概真的比较缺乏编剧的天份,所以这次就由你编剧我主演吧!其他演员的部分没问题!上次靠《蓝道说》招到的新社员还没跑光!你只要为我量身打造一出戏就够了!」
「这种话你说得出来?去年是谁在社团死到临头了还谎称自己的肤质对舞台灯光过敏,公演当天戏剧社社长一次都没走到观众面前过,你现在是凭哪股自信说要主演下一次的公演?」
「社长也是身为人类,也是需要成长空间的吧?你再帮我这一次,明年我就来突破你的境界!」
这个没有才华的男人竟然打算连任三年社长,戏剧社已经堕落到连一丝能被叫做希望的光芒都找不到的地步了吗?
「黑泽,如果是那时的我当然可以信手拈来就生一个剧本随便你去发挥,不过真的很不巧,我已经觉悟了。就在昨天晚上,我总算明白过去热衷戏剧的我有多麽的不切实际。但从我觉悟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告别了那个肤浅的自己,现在的我即将摆脱青春的束缚,迎接---」
「工沙小听不懂啦!快写剧本啦!我要主演的欸!」
「啧……不然我刚好手边有个还没用过的题材,你要不要演看看?剧名……叫《食蚁兽最後的晚餐》好了。」
「喔!喔喔喔!不愧是天才!虽然有点不知所云,不过既然是你写的一定是够有深度的戏吧?」
「我真的没有想到字面以外的意思。你就想办法在台上用鼻孔吃蚂蚁吃到死吧,再会。」
「啊啊?喂!疥疮!」
我挂掉电话中止这段没有意义的对话,为了彻底不再被干扰,我连手机电源都关了。没想到我崭新的一天尽是浪费时间在这种事上,我的愤怒转变成一股浑沌复杂的怨气,就像纠缠不清的青春对我下的诅咒一样,挥之不去。
「怎麽样?难得来学校上课才发现自己早就被当掉了吗?」
爽朗的声音从我身後传来,虽然有一阵子没有听到那声音了,但我知道那是阿凯学长。
「阿凯学长,这种玩笑由你来开不太合适吧,你今天是来上课的吗?」
「我翘课了,刚刚在北市东路吃太饱,想说来学校散个步消耗一下热量。」
「又翘了啊……学分没问题吗?」
「别拘泥那种小事啦!你咧?也翘课喔?」
「不要把我们混为一谈……我本来的目的是好好来上一堂课的。」
「本来?结果还是翘了啊!」
「我没……反正我的情形跟学长不一样!」
*
关於阿凯学长就读的科系、年龄、本名,一切细节我都不了解,也不曾看过他和其他人走在一起,只知道他是延毕超过三年的资深学长。照常理说他现在的处境应该已经是毫无退路了,但自从我认识学长开始,我一次都没有看过他是为了上课而来到学校。阿凯学长一年四季的穿着都是短袖短裤的轻便运动服,书包或课本从来没在他身上出现过。遇见他是在去年的这个季节,逐渐开始转凉的秋季。当时还十足幼稚的我,正为了排解青春留下的苦闷,一个人像秒针一样在学校操场缓缓移动脚步,就这样度过了一个下午。
「一起跑啊。」
在黄昏之际,初次见面的阿凯学长跑过我的身旁,回头笑着对我说。宛如游魂般飘荡的我并没有回应任何话,但双脚却跟着这个陌生人的脚步,加速跑了起来。
那一整个傍晚,我和阿凯学长都没有像样的对话,两个人只是默默的跑着,直到太阳完全消失为止。这就是学长和我第一次见面的情形。
*
「学长,我说真的,再怎麽热爱大学,你也差不多该毕业了吧,再这样混下去怎麽行?」
「总会有办法的!还没被退学之前能过一天就算一天吧!」
「学长……」
「别管那种无聊的事了,怎样,难得在学校遇到你,要不要跑一下?」
「唔……今天还是不要了,我现在的心情实在不适合跑步……」
「哈!哪一次跟你跑的时候你心情好过了!走吧!」
「唉……学长,我今天醒来到现在什麽都还没吃,先让我吃点东西再说你觉得如何?」
「我请客!」
*
在这个时段,上坡尽头的学生餐厅前应该已经挤满了人群。这间学校的餐厅里并没有特别吸引人的餐点,但餐厅前的红豆饼摊却拥有独特的魅力。便宜、红豆馅香醇浓郁,在这凄凉的秋天里,热烘烘的红豆饼总是能带给孤独的宅男学生满满的甜蜜与温暖,因为深怕体重增加、却又抵挡不住甜食诱惑的女学生们,总是会在这个时间带争先恐後的抢购刚烤好的红豆饼。青春虽然愚蠢,但被青春的肉体包围却是一件愉快的事。我拖着饥饿的脚步,配合学长高昂的情绪越过了坡道。红豆饼摊今天依然生意兴隆,我开始用锐利的眼神搜寻挤入人群的最佳位置。
意料之外的事是,红豆饼摊前面的人群之中夹杂着一个不祥的存在,我的扫描眼马上停留在一个巨大背影上。
错不了,那是本班着名的凹凸组合,身高差将近四十公分的姊妹淘当中比较大只的那一个,女金钢柯博文。那充满杀气的长发背影,即使是化成了灰我也不会认错。而在她身後的人群中,微微露出的半颗脑袋,看来就是和她搭档的那个矮个子了。
「不妙,学长,不妙不妙,我们还是回头吧,局势实在太不妙了。」
「啊?红豆饼呢?」
「我不饿了。快走,赶快离开这里。」
「你耍我吗?我看起来再怎麽闲也不是让你这样耍的吧?我可是学长欸!你到底打不打算要一起跑步?」
「跑啦!跑就是了!总之现在快点走!」
阿凯学长带着困惑的神情跟着我的脚步走下斜坡。不幸遇见了不该遇见的人,饥饿的胃顿时也缩成了一团。当我回头再次望向红豆饼摊时,耸立在人群之中的柯博文正以充满杀气的眼神注视着我。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
操场上零落的聚集了一些系队或社团的学生,温吞的移动着他们迟缓的身躯。在这间没有一个科系特别着名的私立大学中,几乎也没有任何一个运动社团或系队在校外竞赛中有过特别抢眼的表现,绝大部分以体育保送生的名义来到这间学校的运动好手们,也会在这片校园的闲逸气氛中怠惰下去。盘踞在操场上嬉闹的人群,绝多数也是以青春的假象蒙骗自己的盲目之徒。不久前的我就像他们一样无知也不一定,但现在的我,已经从那自欺欺人的愚蠢把戏中苏醒,即将摆脱青春的綑绑,遥遥领先於胜者之路上。
一边望着操场上这片充满安逸的景象,阿凯学长和我漫不经心的做起暖身运动。
「你真的不先吃点东西吗?饿着肚子想跟上我的话是会死的喔?」
「学长你也太看轻我了,少吃一两顿饭我也不至於弱到那种程度,我可是人称中港阿基里斯的跑者。」
「原来如此。话说回来,刚刚在红豆饼摊前你是哪根筋不对劲了?」
「别在意,一些无聊的私人因素而已。」
「这样啊。」
我一点都不想谈这个话题。
「那……热身也做够了吧?」
「差不多了。学长,这次想要来几圈?」
「就跑到你跟不上我为止吧。」
「这话也太满了吧,学长。」
我们停下暖身,缓慢的在跑道上移动脚步,接着两人并行迈出了起跑的第一步。
我的运动神经超乎常理的差,也几乎对所有的运动赛事没有任何兴趣。和那些陶醉在青春假象的小鬼们不同,我非常忠於自己的喜好,小的时候我也曾经和大部分的男孩一样,成天追着一颗球跑,就那个年龄而言,球场就等於是男孩的社交重心,我也盲目的随着主流飘荡过。直到有一天,不算晚的某一天,我发现自己对天天碰的这些球类运动完全没有天份,丢出去的球永远碰不到篮框,试图接住的球总是会让我鼻青脸肿,少年时代领悟这点的我,从此便毅然决然的离开了球场,彷佛就跟现在的我即将早众人一步摆脱青春一样。
运动对我来说是件非常煎熬的事,但我热爱长跑。在我的定义里,跑步并不归在运动的领域之内。少年时代的我既孤独又多愁善感,心中总是塞满无尽的忧郁。不知多少个无法入眠的夜晚,我怀着渺小到见不得人的叛逆奔出家门,在漆黑的夜空下,往不知尽头为何处的方向直奔。只有在这样宁静的夜里奔跑,寂寞的心灵才能得到抚慰,才能让快要粉碎我的忧伤暂时被遗忘。在跑到黑夜的终点时,我会遇见全新的晨光。
很长的一段时间,跑步都只是我排解孤独的途径而已。当我在一个人以外的场合也开始跑步後,我才了解跑步已经是我为数不多的强项之一。我是个运动白痴,但只要一迈出步伐,我就有自信不停下来也不慢下来,单纯只是意志力的延续而已。虽然不同以往,现在的我不是因为难耐寂寞而选择跑步,也已经习惯了跟着其他的跑步爱好者们一起奔驰,但在最後,我总是可以回到一个人独自奔跑的感觉。我不愿意让任何人跑在我面前,或让自己迷失在人群里。
所以,我要从人群、从青春之中脱颖而出。
---但,我始终无法超越眼前的这个男人。
到底是哪理出了问题?阿凯学长和我并肩跑了十几圈,我可以感受到他的呼吸心跳几乎与我同调,我并不会觉得累,学长似乎也没有要加快脚步的意思,两个人应该会照这样继续同步前进的,但为何学长的背影离我越来越远?
或许是我一时疏忽慢了脚步,为了赶上学长,我必须开始冲刺,但我在跑步拥有的优势,毕竟也只有还算一点点强的意志力而已,这样的条件只能让我长时间保持自己的速度,一时着急想追上眼前的学长,结果只有毁了原本稳定的节奏。一旦平稳性被瓦解,抵制在意志力下的疲惫感便在一瞬间全部涌了上来。
夕阳拉长了两人的影子,还有我们之间的距离。我已经好久都没有这麽深刻的体会到,跑步是这麽累的一件事情。视线逐渐开始模糊,前进的节奏也无法任我控制,现在就只看维持脚步的意志力能撑到什麽时候了。
我的脑中浮现一片湖泊。当体力濒临极限时,我就会想像这片宁静的湖泊来让自己的身心平静下来。湖泊上,我和她两个人坐在小小的木船上,静静的划动着船桨。那是秋天晴朗的午後,我享受着这无与伦比的悠闲,但心中却始终悬着不安。我知道,沉在湖底下的某种东西,随时都会吞噬这片美好的宁静。
*
「喂,还活着吗?」
阿凯学长不知道一个人跑了多少圈後,才走近在跑道旁躺成大字型的我身边。
「呼噜……呼噜噜……学长……我魂不附体噜噜噜噜……」
「哈哈哈哈哈!跟你说会死吧!」
学长的笑声依然爽朗,完全感受不到跑完长距离後该有的喘息。
「学长……你到底……是何方神圣?正常人……应该没办法像你这样跑吧……?」
「哪那麽夸张,就闲着就跑啊,不过就是个喜欢跑步的废材大学生而已。」
「所以才说你和正常人不同……不过你这样好吗?你这样下去……毕不了业还是小问题,接下来是会被退学的吧?」
「无所谓,毕业跟退学对我来说都一样。不管是哪种形式,只要结束就代表什麽都完了。所以只要能跑的一天,我就要一直跑。」
阿凯学长对着夕阳的最後一抹余晖做了大大的深呼吸。有时候我搞不懂这个人所讲的话,但是在阿凯学长身上,存在着现在的我还无法超越的某种东西。那不是体力也不是脚程,或许也不是意志力的问题。我无法超越的,是倏忽即逝的某种东西。
「对了,学弟,我又忘记你叫什麽去了?」
「芥川……」
「喔!对啦!疥疮,皮肤病嘛!」
事到如今我已放弃了更正。为了向周遭的人主张自己是个与众不同的文艺青年,进入大学的那一刻我就以大文豪芥川龙之介之名作为自己的称号。其实我看不太懂这位文豪笔下的作品,纯粹只是仰慕他在日本文坛上神圣的地位。或许是这种恬不知耻的行径产生的吸引,我才会结识肖想成为大导演而自称黑泽小明的戏剧白痴。假使有人把我和黑泽归为同类,那对我而言,真的是侮辱文豪之名最大的报应了。
很遗憾在我身边对日本文学有所了解的人并不多,在他们对芥川龙之介的名号不熟悉的情况下根本无法圆满我的自我主张,而只为自己添了一个相当不卫生的绰号。
在屍居余气的状态下,我一直躺到日落西山天黑时才有办法站起来。离开操场时阿凯学长还和我走在一起,但我大概连学长走路的步伐都跟不上了,在走出校门前,阿凯学长就已经失去了踪影。
累得要命。胃里没丁点东西,没见到想见的人,这就是决心摆脱青春的第一天吗?为何如次空虚疲惫?
我拖着沉重的脚步骑上哈雷,往宅爆的宿舍前进。宿舍前面没看到其他人的机车,杰哥他们或许连续两天都安排联谊了吧。我疲惫到没心情关心其他人,今天仅剩唯一可行的乐趣,就是和宅爆一起到北市东路一边吃便宜的猪排饭一边阔论生命的奥妙。对我而言,宅爆平凡无奇的外表之下,隐含着有如整个宇宙般丰富的内容在他的灵魂里面,与他之间的对话充满乐趣,彷佛宅爆就是世界的真理。
宅爆房间的门一如往常没上锁,但门里的气氛却有些异常。宅爆还是一样死盯着电脑萤幕,但萤幕上没有任何画面,是完全的漆黑。我以为宅爆看动画看到睡着了,但那像是巴哥犬般呆滞的双眼确实是睁开的。
「宅爆,怎麽了吗?」
「……喔,疥疮啊……」
「难得看你在想事情,该不会是硬碟塞爆所以动画没得看了吧?」
「…………」
「住楼下的金钢狼不是还蛮懂电脑的吗?你如果搞不定的话,要不要让他看一下?」
「疥疮……」
「嗯?」
「我被告白了……」
「…………这种类型的电玩游戏不都是只要累积好感度就会进入告白模式吗?还是说向你告白的角色并不是你攻略的对象?」
「是学妹……」
「学妹?」
「嗯……真正的。」
「……是喔。」
---接着,宅爆和我聊了一整个晚上。杰哥他们在八点左右就败战而归了,本来他们想闯入宅爆的房间诉说今晚壮烈牺牲的战果,但我决定把他们拽出房间。宅爆用他不擅长的文字来表达他从未碰过的烦恼,可能是太不擅长的关系,导致很多时候他都只是嘴巴一开一合的在吐气音,而其他时间几乎都处於沉默。或许就连他自己也不能明白此时他面临的到底是什麽样的心境。
对方是和我们同一科系的学妹,和宅爆有类似的兴趣,我也对这个人的长相有些许印象。宅爆被档修的课程是和学妹的班级一起上的,两个人因此有了交集。然後就在我不知为了什麽原因在操场上追着阿凯学长跑的时候,宅爆被告白了。
或许现实世界突然给沉迷电玩动漫的宅爆太大的冲击,宅爆对这样的处境感到无所适从。但我可以感受到,此时迷茫的宅爆内心已经被学妹给占据了,宅男宅爆,无疑的已经陷入了恋爱。
那我和宅爆这些日子谈论的一切究竟有什麽意义?就连我的知己也无法躲过青春的魔掌吗?
但我却无法感到愤怒。倾听着宅爆笨拙的诉说他的恋情,我只能拍拍宅爆没自信的肩,握起拳头鼓励他。
*
离开宅爆的宿舍时已经过了十一点,这下子我连玲奈的日剧都错过了。我已经超过二十四小时没有进食,今天发生的一切事情都让我感到全身无力。
忽然,我想起了沉睡在口袋里的手机,虽然也没有特别的目的,我还是再次开启了手机的电源。打开就看到了五十八通来电通知,来电人全是黑泽。突然一个念头闪过脑袋,或许是因为饿昏了头所致,我竟然回播了黑泽的电话。
「喂,烂社长。」
「疥------疮------!你他妈挂我电话他妈的还关机!他妈你给我解释清楚!食蚁兽是要叫我怎麽演啊!」
我早就忘记那个话题了。
「喂,我是要告诉你,这次公演的剧本我决定要写了。」
「啥?妈的你真的打算叫我吃蚂蚁吃到死?」
「别管蚂蚁了。虽然才经过一天,但我发现到,就算我想告别青春,青春还是不肯放过我,它甚至连我的好友都下手了,这分明是要赶尽杀绝。」
「啊?」
「所以我决定了,既然摆脱不了它,我就跟它来个正面对决。从今天开始,我的一切行为都是为了反抗青春,我要让它知道,我和那些被它玩弄於股掌间的凡人不同,这一次,由我来掌弄青春。那些让人神魂颠倒的把戏今後都会任我操握,你们会看到你们陶醉的青春被我狠狠的踩在脚下,直到它彻底结束为止。而我的第一步,就从这部戏开始。这样说你明白了吗?」
「明白……才有鬼啦!他妈的我从头到尾都听不懂你在说什麽!反正下个月我就要拿到剧本!你最好是像去年一样抱着拯救话剧社的决心去写啊!」
愚蠢的人还是没办法了解我的思想。决心?真要说决心的话,就是要让青春那个浑蛋好好的见识,它无法主宰这片校园所有的人,因为今後的我,将要成为主宰青春的胜利者。所有的纯爱、热血、还有梦想,都将只会是我华丽剧本中的桥段,而我将超脱这一切,冷眼看着青春走向毁灭,然後顺理成章的,成为我理想的成功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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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我做了一场梦。
并不是关於玲奈的粉红色梦境。在一片漆黑中,一只蓝色的兽正扬起充满挑衅的嘴角望着我。在那笑容底下,兽的脸上,写尽了苍老。
我知道,它就是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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