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戏剧班二年级学生,大家都叫我露露。」
少女把我带到舞台斜前方的空地之後,拉了拉裙摆并秀出了挂在腰际上的名牌,自我介绍道。名牌上写着「蛇(Schlange)露露」……那是角色名称吗?但是她一副没有要登台表演的样子──应该说如果要登台就不会挂上工作人员的名牌吧。还是说那就是职称?
……也许是戏剧班特有的幽默感吧。就普通科学生来看,才艺科的学生都怪怪的。
由於女生制服并不会绣上学生的姓名,因此我无法判断这绰号是否跟本名有关、至少看这圆滚滚的少女字体,与社长身上别的名牌一模一样,大概是同一个人写的。
「呃,露露学姊,你好,我是……」
「古典音乐欣赏社的一年级新生,对吧?『学姊』就免了,反正只差一岁左右,以後请多指教。」
少女满脸笑容地伸出左手。
呃……她是左撇子吗?不过就算是左撇子,难道不也是握右手吗?我略为迟疑了一下,最後还是伸出左手与之相握。
「哇啊!」在手掌交叠的瞬间,少女用力抓住我的手朝自己的方向拉去,同时把自己的身体凑了过来,眨眼之间,她的下颔已经靠在我的肩膀之上──她有这麽高吗?还是稍微踮了脚?亦或是穿了垫高的皮鞋?怀中的少女散发出一股奇异的味道,那身诱人的气味是香水,还是洗发精,亦或是她个人的体香?我的脑中滚过一连串无关紧要的事,少女便轻轻朝我的耳朵呼出温热的气息:
「练小提琴的?」
回响在耳边的声调非常甜腻,让我联想到《幻想交响乐》(Symphoniefantastique)的第二乐章;她彷佛把整罐枫糖浆都倒入喉中一般,使我无法开口答辩。
「呵呵,」少女轻声笑道:「长茧的位置,不只在钢琴手常出现的指尖,连靠近手掌的各节关节都有,大概是常常握着某种乐器……但玩贝斯或吉他的人肯定不会乖乖待在古音社,加上你的脖子有一点点歪,左右肩不太平衡,十之八九是小提琴手,要不就是练中提琴的。」
「……所以才刻意伸出左手?但为什麽你会知道……?」我企图模仿她,从她的左手追索出她是否也学过乐器,但却被她光滑软嫩的掌心阻碍了理性评判……毕竟我可能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跟年龄相仿的异性这麽近距离地接触──
「你觉得呢?」少女仍未离开我的身体,反而将空出的右手轻巧地滑入两人的身体之间:
「要先有精确的观察,才能达到唯妙唯肖的模仿,这可是身为演员的基本功喔。」她一边在我耳旁吐出棉花般轻柔蓬松的音调,右手有如练习钢琴的琶音一般点击我的胸膛。
少女用着戏谑的语气继续说道:
「才这种距离就僵硬成这副模样……大概过去没跟女孩子交往过吧?真可爱。不过露露也差不多该收手了,要是身体的其他部位也硬起来就不好了。」
「才不会!」在我大声反驳以前,少女便放开我的左手向後一蹬,与我拉开了距离,不过右手则仍撑在我的身上,似乎是为了保持平衡。
「呵呵,」她轻笑道:「逗你玩的,别这麽严肃。说起来,是你先在後台大吵大闹,影响我们排练的喔?这一点小小的惩罚应该不算什麽……还是说你想玩更刺激的?露露随时可以奉陪喔。」
少女微微吐出粉红色的舌尖,舔了舔嘴唇。然而她的目光却极为阴沉锐利,一点都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真是非常抱歉,我刚刚失态了。」
「喔?露露还以为古音社的人会更难缠一些呢……」少女看似困惑地上下打量着我:「看样子,你似乎不是小巫的敌人?」
「敌人?」
「……也是齁,那是去年的事,已经跟一年级新生无关了。」她自言自语一阵子之後,重新露出开朗的笑靥:
「抱歉啦,露露刚刚好像对你有些误会了。」
「呃……没关系。」
「不过,你跟小巫发生了什麽事?为什麽会搞得一副好像你对小巫告白後遭拒,死缠着她不放的样子?」
「不……我没有对她告白。只是有关社团的一些事情,希望社长说明清楚……」
「这样啊。」
少女伸手绕了绕自己头上那撮用缎带分离出来的发束:
「那露露只能奉劝你一句:别浪费力气了。小巫她啊,对於自己不想说的话题,是绝口不提的──连对露露这个姊妹淘都是如此呢。」
她貌似无奈地眯起眼来,将目光投向舞台,轻声叹道:
「不过露露後来也习惯了,她若是不想讲,露露也不会逼问她。」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前方的舞台排练,社长刚刚播放的配乐仍未停歇,而我们的身後则可以听见羽球社击球嘶杀的声音,与管弦乐及演员的台词交织成纷杂恼人的交响乐。
舞台上的演员们只穿着体育服,并非正式的戏服,也没有布置跟灯光,只有背景音乐;他们手上都抓着一些纸卷,不过始终没有拿起来阅读;猜想那些大概剧本,以免一时忘词才拿在手上,但彼此之间流畅的对话及互动,让那些剧本完全无用武之地,反而显地有些累赘──有些演员是乾脆把剧本都在一旁,赤手空拳地揣摩与台词相应的行为举止。
「这是我们戏剧班为这次成果发表会所举办的公演。」
少女甜腻的嗓音混入交响乐中,传入我的耳里。她侧过头,对着舞台抬了抬下颔,似乎在回应我的目光:
「剧码叫《芭蕉园》。」
「《芭蕉园》?」
「嗯。是改编自契诃夫(AntonChekhov)的《樱桃园》,将故事场景从原本农奴解放时的俄罗斯改成日据时代的台湾,剧情是叙述某个台湾大户人家的庄园即将被日本人的制糖会社收购的故事。因为要呈现时代的氛围,所以会以闽南语演出,夹杂一些国语或日文……编写这出戏的剧本可费了露露不少功夫呢!」
此时舞台上刚好传出一道高亢的女声:
『天公伯甘知道我有多爱阮厝,我袂用得从火车的窗仔门探头,强欲哭出声来!啊!但是,我一定要饮我的豆奶,感谢你,阿福,我的老朋友,很欢喜看到你还袂死。』
而躬着身在女生旁边的男演员则用苍老的声音应道:
『是昨昏。』
在女生露出惊疑的表情回问以前,另一位男生插话道:
『阿福的耳仔袂应啦。』
距离她们稍远的一位男生看了看腕上的手表,然後耸了耸肩:
『我该走了,五点的时阵我要来去打狗,Sikatanai(日语发音)。』
听着演员彼此之间不管是句法还是语言都不相连贯的台词,我不禁微微皱起眉头:
「剧本是露露学姊一个人改写的?」
「对啊,很了不起吧!」
她双手叉腰,自豪地挺起胸脯──不知道为什麽,我突然为本社的其他三名社员感到悲哀。
「还有,就说不用加『学姊』,直接叫『露露』就可以了。」
少女嘟起嘴来表示不满。奇怪的是,同样的动作由玫娥学姊或柯佩雅来做都不合适,但在她的身上却恰如其分……但与其说她可爱,不如说有一种莫名的妖艳感。
「呃,抱歉,露露。」毕竟我还是不太习惯直接称呼年长者的名讳或绰号。
她让我想起玫娥学姊在社团迎新时也曾说过「叫我小娥就可以罗!呱呱呱!」,但至今无论是我还是柯佩雅都从未如此称呼过──不过我当下就对学姊吐嘈「那是鸭子的叫声,不是鹅」。
「嗯,很好。露露喜欢乖巧的男生。」
露露微微踮起脚,有些草率地摸了摸我的头顶。这行为好像又把我当成小孩子或後辈看待了,这位行为举止都有如玫娥学姊「变奏」一般的少女到底是想怎样?
「露露擅长写剧本吗?」
「嗯~其实还好啦,只是班上的剧本通常都由露露负责。」
少女转了一圈,再度与我拉开距离:
「不过点子是由小巫提供的……虽然她的本意并非找《樱桃园》,但再怎麽说,《摩西与亚伦》(MosesundAron)根本不可能演出啦!要把那出改编成具有台湾味的话剧,不是高中生能做到的事,所以最後只好折衷选了《樱桃园》,以表现小巫想强调的『对话与对话之间真实的疏离感,而非设计良好的台词』……不过这让露露班上的演员们在背台词时十分头大呢。」
「……疏离感?」
「是啊,契诃夫认为人与人之间真正的对话,常常会脱离逻辑跟节奏──这也是小巫告诉露露的啦,露露原先并不了解契诃夫,对音乐也没什麽造诣;每次讲到贝多芬时,露露脑中只会浮现米兰‧昆德拉(MilanKundera),这是为什麽呢?」
我怎麽知道?一般来说都先想到歌德或席勒吧,露露的联想力不只穿越时间还跳过了国界。
「所以这出《芭蕉园》的配乐全部都交给小巫包办了,包括现在的这首……叫什麽来着?魏本(F.W.vonWebern)的《作品21号:交响曲》(Symphony,Op.21)?虽然我觉得这种音乐应该是用在科幻片啦,但用来配合对话的疏离感还蛮适合的,但这又害得演员们没办法靠伴奏提示走位或台词了,呵呵呵~」
这样听下来,整出公演的剧码几乎都是由局外人(采华社长)所安排的,并且排演的难度非常高,真亏那些戏剧班的演员不会造反。
而仔细听舞台背景那些破碎的管弦音色,确实就是无调音乐。
是说,如果要以日据时代为背景,应该要选日本歌……至少选邓雨贤的作品,譬如《月夜愁》或《望春风》什麽的,比较有时代风格吧?虽说《作品21号:交响曲》确实也是那时代的作品……或许吧,用来表达当时台湾社会在族群认同上的疏离感,说不定也别有一番风味?
想起刚才社长亲口说:『题目向来是想写文章的人自己找的』,易言之社长是自己选择了贝里奥、荀白克等人当文章主题,而不是被逼的?
「为什麽会选无调音乐?……」我喃喃自语道。
却意外地得到答覆:
「嗯?就说是为了配合对话的疏离感啊,并且小巫也很喜欢这类的曲子。」
「喜欢?」
「是啊,她超~~爱的。」少女按着额头,看似很无奈地说道:
「还记得她第一次拿这类的CD给露露听时……将近两年前吧?还是一年半?反正是快上高中时,她很兴奋地喊道:『不用追随!不用再追随了!』逼着露露听完CD,露露到现在还是不知道那是什麽意思呢。你知道那是什麽意思吗,古音社的?」
我摇了摇头。不只是否定她的问题,同时也是对社长兴奋的模样感到不可置信──如果那个画面其实只是社长顶着扑克脸把CD压在露露身上,那倒还可以想像。
然而,「不用追随」是什麽意思?那个字眼让我马上联想到玫娥学姊说过的「领袖」与「随从」,但「快上高中时」的事,显然跟古音社毫无关联才对。
「也是啦,小巫常常说些没头没脑的话。对露露来说,只要不是一直在安东尼‧雷哈(AntonínRejcha)的作品上打转就好了──你看你看,连露露这种人都记起『安东尼‧雷哈』这个名字了,可见小巫之前多常跟露露抱怨他的作品!」
「安东尼‧雷哈……我记得他是以室内乐作品为主吧。不过他的钢琴曲似乎也不少。」
虽然我现在只想得到《36首赋格》(36Fugues)。雷哈好像也是师从於萨里耶利,但受善於对位法(Contrappunto)的大师阿尔布雷希茨贝格(JohannGeorgAlbrechtsberger)比较多的影响,跟贝多芬同龄且也有些交情。
「喔?你知道小巫学过钢琴啊?她很少跟别人说呢。」少女轻笑道:「从她爱上那种怪怪的音乐之後,就几乎没听过她弹钢琴了。真可惜哪。」
「为什麽?」
「露露也不知道……啊,小巫在接触那些音乐以前,曾经想组摇滚乐团呢!露露本来还想说若真的要组团,露露就开始学吉他──不过理所当然地被阻止了,呵呵~」
那张扑克脸要组摇滚乐团?……怎麽越听越觉得采华社长的形象变成很不可思议──虽然她本来就已经给人不可思议的感觉,但我实在怀疑起眼前这位社长的「姊妹淘」是不是在诓骗我……
「她居然一夕之间就把钢琴跟义大利文都放弃了,最近也都不上舞台了……真是太可惜了。」
义大利文?为什麽会突然扯到义大利文?
在我还来不及开口问向露露时,只见到她忽然间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她的眼中彷佛同时混杂着羡慕、崇拜、迷恋、期盼、自负、失落与嫉妒等各种情绪──轻声叹道:
「小巫可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天才哪。」
明明我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少女,也是第一次见到她露出这种表情,但不晓得为什麽,我却对这样的目光感到异常熟悉。
「卡!卡!卡!」舞台上突然传出一道雄浑吼声,演员们的动作旋即戛然而止,茫然地愣在台上。之後只见一位看起来非常粗壮的男学生出现在舞台上,对演员训话。也许是哪一个环节出了错吧?但刚才我无心观看他们的排练,也不知道《芭蕉园》或《樱桃园》原本希望呈现的效果,於是并不晓得他们哪里出了错误。
就像是晚了一年才进入社团的我与柯佩雅,怎麽可能了解到采华社长跟玫娥学姊两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麽过节?
如果文章题目是自己选的,偏好莫札特的玫娥学姊,刻意在写了四篇声乐作品之後,选了跟一篇萨里耶利的器乐作品,到底是为了暗示什麽?曾经想要将采华社长赶出社团的理由,难不成是嫉妒?但倘若真是如此,为什麽玫娥学姊还会继续待在社团内,并且亲昵地将社长唤为「小华」?莫非她是故意要以「太上皇」的姿态主导社团运作、压迫采华社长吗?似乎说得过去,但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应该说,很难想像那个外表有如小女孩般天真无邪的玫娥学姊,怀有这样浓烈的报复心态。虽然人心是隔肚皮的。
但玫娥学姊被采华社长称为「D」是不争的事实。采华社长也自称为「C」了。
我们也没理由闯入她们之间的恩怨。
那麽,就告诉柯佩雅:「C就是采华社长」,让事件落幕罢。
「D」跟「C」到底是什麽涵义已经不重要了,留下乐谱纸的「C」究竟是不是采华社长,也无所谓了。反正只是要给柯佩雅一个交待而已,不用考虑真实性,随便加油添醋一些细节,总是能说服她的。我心底一直回响着这样的结论。
这种没意义的事,随便应付应付就好了……
「露露!露露!」台上那位粗壮的男生朝着我们的方面叫唤。他招了招手,示意要露露过去舞台上。
「抱歉啦,他们大概有事要找露露商量,先走一步了。欢迎你以後常来看我们的排演。」少女笑着对我挥了挥手,转身就要朝舞台奔去。
「啊,露露!可以问你最後一个问题吗?」
「嗯?」她蓦地回过头来,长发与缎带配合惯性缓缓飘落。
这一次我不再发神经似地逢人便问「C」跟「D」;我的目光穿过露露的身体,看向那高耸的舞台,及舞台上方那隐藏在水泥墙与帷幕之後的音控室。
「巫采华社长……是因为放弃钢琴,才没考音乐班的吗?」
亦或是,因为没有考上音乐班,才放弃钢琴?
一年半前,社长应该跟半年前的我一样,身份是国中三年级的准考生。
从弹钢琴、曾动过组乐团的念头,到迷上无调音乐,社长显然与音乐的领域难分难舍,但最後还是只能待在普通科、待在古典音乐欣赏社,撰写一篇篇的「音乐向导」──徘徊於殿堂的门外。
露露呆然地望着发问的我,停顿了数秒钟:
「音乐班?什麽音乐班?」
她偏着头的方式与话题中心的少女简直一模一样:
「学钢琴只是小巫的兴趣──或者说是舒解压力的途径而已,她从来就没打算考音乐班啊。」
──你说什麽?
对音乐只是兴趣?仅仅只是兴趣,就能把钢琴练到能上台的程度?多少人想进入的窄门,她居然轻易地就将跨过门槛的脚收回去!
这就是有才能者的傲慢吗?亦或者,她是用其他途径站上舞台?
我的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宝蓝色灯光下的纯白身影──
「对了对了,」少女想到了什麽似地打断我的思绪,缓步走回我的面前,微微踮起脚尖,与我四目交接:
「虽然刚刚露露跟你说了许多小巫的优点,但请你一定要记住:」
她眯起了眼睛,咧嘴而笑:「小巫是露露的。露露不会把小巫让给任何人。」
「……啥?」
「改天见罗!呵呵呵呵~~」少女一边嬉笑,一边踏着轻快地脚步扬长而去,她裙底的蕾丝边也洋溢着愉悦的节奏。也许是《幻想交响乐》的第五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