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八节那天,京城卷起了暴风雪。雪骤如若一道道惊滔骇浪似地急落在红墙瓦砖,绵绵迢递的宫殿俨然被埋葬成郊外山坡上的一座座坟头,呈现一望无际的凄清的寒色。
狂躁的北风吹过紫宸宫大门前的匾额,也吹得方病癒的洛萦左右摇晃,站不稳脚跟,陆琮信赶紧扶着她走入正殿。只见厉瑛华着绦紫色绣芳兰蝶飞大袖衫裙正莳弄着几株绿梅,唇角微扬。
「母妃。」
「来啦?坐吧。」厉瑛华笑着吩咐道,「盈之,去把皇上昨儿赏的雨前龙井还有今早御膳房送来的桃花酥、腊八粥都拿出来。」
洛萦疑惧地看着满面红光的厉瑛华,陆琮信悄声道:「皇上重启重用厉大将军,并让兰贵妃娘娘协理六宫,这几日也都是娘娘侍寝。」
「母妃、二姊。」洛萦还未反应过来,宫世郯便偕着宫世郢入殿问安。
「今天朝上可还好?」厉瑛华折了四朵梅花瓣轻扔进盈之端上来的甜白釉银纹茶盏中,「西甯之乱如何了?」
「西甯王提出和亲,意欲迎娶我大齐嫡出公主为继王后。」宫世郯接过盈之递来的茶盏细细吹凉後,便又递出去和宫世郢互换。
「嫡出公主?皇后如今都要被废黜了,怕也没有嫡出公主能嫁了吧?」厉瑛华纤长的手指捻起一块桃花酥放入嘴里,又托起茶盏小啜一口雨前龙井的幽香。
洛萦尝了尝腊八粥,心底觉得似是比往年都要来得糯软甘甜,「母妃,这今年新添了什麽味,怎得如此顺口?」
厉瑛华吟吟笑道:「还能添什麽?无非就是凤凰断翼、沦落野鸡,大快人心罢了。在你十八岁诞辰这日,元嘉没了皇后这个生母的庇佑,也再不能和你争了,能不顺口吗?听闻你父皇收回了赐给元嘉的马场,从今往後,便是她对你低眉顺耳了。」
盈之在旁适时附和道:「奴婢恭喜娘娘、公主苦尽甘来。」
宫世郯目光清冷地瞥了瞥洛萦嘴角沾沾自喜的笑意,漠然不语。宫世郢也只是静静吃着手边的一盘桃花酥。
「奴婢听在东宫当差的翡翠说了,有些个太子师在背後议论着皇后的失势,可能让太子就此崩台也不一定。」
「毕竟太子不过十岁,根基未稳。」厉瑛华看向宫世郯,「世郢身子虚,上不得朝堂。你可得好好争气,替你父皇排忧解难,明白吗?指不定来日……」
宫世郯淡淡回道:「儿臣只明白,『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厉瑛华咀嚼着宫世郯话里的弦外之音,心有不快,便也没让三人久留。却似乎也正中宫世郯和宫世郢的心思,兄弟二人离开紫宸宫的步伐如阵风一般,也没和洛萦多说半句话。洛萦见状也乐得清闲,便偕着陆琮信回祥云阁去了。一路上的风斜雪急,也吹不断洛萦的欢喜。
临近祥云阁时,洛萦望见了停摆在她宫门前的轿子。元嘉肩披银灰色的狐皮大氅,头上仍绺着高耸巍然的凌云髻,面上仍镶着端庄无暇的笑靥。
「二妹是去给兰贵母妃请安回来的吗?」
洛萦勾唇冷笑道:「这大雪天的,长姊怎麽劳动大驾来此了?妹妹这祥云阁真是蓬荜生辉呀。」
「我想着今日是二妹寿辰,特来送寿礼。」元嘉指挥着一侧的婢女将水红金绣鹧鸪襦裙和一对东珠步摇递了过去。
「东珠?妹妹哪收得起这样贵重的东西。长姊还是自个儿留着,到西甯戴去吧。」洛萦嗤笑道,「听说这西甯王风流潇洒,就是这年岁长了些,不过也好,这酒啊是越陈越香。」
元嘉却温婉一笑,「这东珠贵重,也示我的诚意贵重。二妹不收,便是要驳了咱们的姊妹情份了?」
见元嘉不愿多提西甯王之事,洛萦只当她是自觉难堪,当下快意横生,便让陆琮信收下了元嘉的寿礼。
「那就谢谢长姊了。啊,话说母后可还好?听宫人说,父皇怒气难消,亟欲废后呢。这帝王之爱终究是如此,不知西甯王如何?此番和亲娶的还是继王后,到底是不如元配的。」洛萦莞尔嘲讽,一双柳叶眼晶彩熠熠。
「母后一切安好。」元嘉仅浅浅地回应了这麽一句,才又言:「二妹甫病癒不宜在风口久站,我就先回去了,二妹也快进去吧。」
洛萦睥睨着元嘉拂袖而去的背影,喜上眉梢。陆琮信却是眉宇深锁,拍去了手中寿礼沾上的雪花,便陪着洛萦走进祥云阁。
接连着几天,京城都刮着急风暴雪,洛萦正好可以窝在殿里绣绣荷包、写写诗词,早午晚膳之余再吃几碗陆琮信自御膳房捎回来的银耳羹,日子过得惬意。
琹舒见此却是隐隐不安,便让璃珠每日都去探听宫中大小事。
雪停了的那天,璃珠从外头慌慌张张地跑回了祥云阁,还险些因地上的结冰滑伤了膝盖。
洛萦在庭院赏着一株白梅,正饶有兴致地吟咏道:「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公主,不好了……」
「你是怎麽了?这般急急忙忙,成何体统?」
「今日……皇上下朝後召了皇子们问话,问了……对西甯王提亲的看法。大皇子和二皇子都赞成和亲,但却在人选上有异议……」
洛萦这才看向汗涔涔的璃珠,「接着说。」
「大皇子主张顺从西甯王『嫡出』的条件,让元嘉公主出嫁;二皇子则……提起了唐太宗时高阳公主爱慕和尚之事……」璃珠偷偷瞥了洛萦身边的陆琮信一眼,「二、二皇子向皇上说了为保公主清誉及皇家颜面,就该同唐太宗当年尽快让公主出嫁……快刀斩乱麻……」
洛萦惊愕地瞪着她,嗓音在冰冷的空气中虚浮飘动,「你……在说什麽?宫世郯,跟父皇说了什麽?!」
一旁的陆琮信连忙安抚道:「公主,您冷静冷静。」
洛萦深沉地望进了陆琮信的眸底,嘶吼道:「本宫不能嫁!不能!」
「公主……皇上的意思也还不明……」
洛萦掐着掌心,眼光狠戾道:「去漱玉斋。」
陆琮信看向了洛萦那颗蕴着血光的泪痣,听见了雪再次殒落的声音。天边的云翳张牙舞爪地往漱玉斋的方向缓缓爬去,像苟延残喘的倒竖着灰毛的虎躯,一步一步吞噬了清朗的日光。
当洛萦至漱玉斋时,宫世郢正捧着《诗经》在寒菊盛开的院前背诵。洛萦拿过璃珠手中的金雕菊纹桧木食盒施施走向他。
「五弟,背《诗经》呢?」
「二姊?二姊怎麽来了……?」
「二姊想着前些日子在紫宸宫吓着你了,今天特地来赔罪。」
宫世郢惶然,「无……无妨的。臣弟早忘了……」
「外头天冷,你身子受不住,进去说吧。二姊还准备了太和饼,以山药、白术、芡实、茯苓等制成,健脾和胃。」洛萦噙着笑拉过宫世郢的手臂走进了漱玉斋的正殿。
宫世郯一回去,便听宫人们禀报洛萦的到来。他蹙了蹙眉,快步将正殿里与宫世郢边吃着太和饼边谈笑的洛萦请了出去。
「二姊此行,有何贵事?」
「有何贵事?」洛萦怒道,「本宫才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姊姊!你竟帮着宫漪凤那个贱人来陷害我!」
「二姊,臣弟不是在陷害你。嫁去西甯不论是对二姊还是对大局都好。」
「呵,你不就是也想着登上皇位吗?」
「二姊,臣弟从未妄想坐上那把龙椅。臣弟所念所想,只有护小郢一世周全。而此愿,只有长姊能许。」
「……你疯了……你们……」
「难道二姊就不疯魔吗?为了一个太监,宁愿在宫中老死也不肯婚嫁。就是不知,陆公公领不领情?」
洛萦气得胸口剧烈起伏,正想抬起手,却听漱玉斋的宫女急忙奔出慌乱道:「二皇子殿下,五皇子殿下他哮症发了……」
闻言,宫世郯震怒,连根睫毛都在颤动,「还不快传太医!」欲趋步进殿前又回过头,眼神紧紧吃着洛萦,「若他有三长两短,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雪,落了。
一片一片冰寒彻骨殒落在洛萦洁白的玉肌上、赤腥的泪痣上、滚烫的晶莹上,然後,化作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