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降生於齐太祖洪顺元年的腊八节,漫天白雪倾覆了整座京城,也倾覆了华伟富丽的紫宸宫。厉瑛华卧在榻上,怀里抱着白嫩如芽的女婴,榻边的一缕帘纱晃着朵朵初绽的蝴蝶兰,轻轻掩住她们的薄影。
琹舒引着几名宫人,扛来一大把金镂屏风,欠身恭谨道:「奴婢恭贺兰妃娘娘喜得公主。这是皇上遣总管太监送来的,甯族所进贡的双燕团圆并蒂牡丹屏风。」
「公主有何喜?」厉瑛华抬了抬眼,声音清冷,「罢了,有总比没有强。这屏风拿去收着吧,将来给公主作嫁妆。」
「娘娘不急,您圣眷正浓,来日定会诞下皇子的。」
「来日?今日的圣心本宫都抓不着了,谈何来日?皇上这几日怕是都守在皇后那儿吧。」厉瑛华将怀中的女婴递了出去,琹舒随即小心翼翼接过。
「娘娘千万要息怒,皇后娘娘难产血崩损及凤体,又连带着元嘉公主也落下病根……皇上一时顾不来也是有的。」
厉瑛华冷笑道:「皇后头胎、又是皇上的第一个孩子,本宫自然比不上。更何况,人家是一诞下便有皇上亲赐的封号、亲题的闺名,哪像我们这位公主啊?她父皇连一眼也不肯来看她。」厉瑛华拨开床帘,睨了睨女婴紧锁的眉心和眼窝下的一颗血珠子般的泪痣,又道:「抱去给乳母吧,本宫乏了。」
琹舒等人应声退下,为免扰兰妃歇息只留下一名侍女。
一步出正殿,铺天盖地的冰寒拢一卷暗香袭人,琹舒闭上双眸细细嗅着,脑中思绪万千,如掠影浮光。再睁开时,白雪依旧,但庭院狭窄了些许,女婴也已不在怀中。回头一望,「祥云阁」赫然立於顶上,虽漆着金却零零落落地斑驳了几块。琹舒抚了抚鬓边的几丝苍缟,殿内的几声调笑钻入她耳里──
「陆公公,听闻你进宫服侍也两年有余了,肯定有对食的宫女吧?」那婢子的声音清脆,彷如几颗晶莹的玻璃珠碎落玉盘,听来倒像是新来的萝青。
「萝青姑娘说笑了,没有的事。」陆琮信低沉着嗓音,似浑圆饱满的笙萧悠扬,一点儿也没有阉人的气息。
琹舒轻轻拉开雕花嶔珐琅桧木门,里头的谈话声似乎更清晰了些。
「陆公公生得俊俏,怎麽会没有?」琹舒蹙起那对细描的远山黛,又望向立在殿中央的金镂屏风,上头的燕鸟仍是双双相对,只是尾羽的亮泽已被十八载的岁月消磨得层层剥落,而赤金的牡丹俨然沉淀着经年累月的夜露,显得湿黯而晕糊。
「萝青姑娘,真没有。」
「好、好、好,姑且信你。」她顿了顿,「不过既然如此,那不如……」
陆琮信截下了她的话尾,提醒道:「公主还歇着呢。」
「那又如何?洛萦公主不受重视是全宫上下都知道的事,你我就算当差的时候说个几句话,料想她也不──」
「琹舒!」屏风後头陡然掀起一道清澈的海涛般的声音。琹舒应着走了进去。
只见床榻上的女子垂着眼帘,帘帐罩覆了她的侧颜,一滴朱红的泪痣在白纱的波纹下忽隐忽现。她凛声道:「让小蹄子去盛水来,本宫要洗梳。」
「是。」
萝青手捧一白地黑彩缠枝梅花纹盆,盆里的水躁动地摇晃着。她抬着下颚,步伐慵散地走向梳妆台,道:「公主,奴婢给您拭面。」
洛萦眼角一撇,萝青娇媚的面庞便撞入她视线的尾角,她哼了一声算是答允。萝青这才拾起浸在水中的湿巾,往洛萦皎洁的颊上擦去。却不料洛萦抬起手将她狠狠挥开,她一时惊吓,捧盆的手猝不及防地一滑,盆中水顺势朝她身上倾泄而下,那白地黑彩缠枝梅花纹盆也在刹那间坠地,碎裂的巨响划破了祥云阁一贯的宁静。
「放肆!你是怎麽当差的?这水温之冰,你也敢拿来伺候本宫?」
琹舒和陆琮信闻声,连忙前去查看,却谁也未开口。
洛萦凝视着铜镜中的自己,对二人下令道:「此女以下犯上,又毁损御赐之物,实乃大不敬,处杖毙。」
萝青见状,双腿一软,立时成跪地俯拜之姿,「洛萦公主饶命、公主饶命啊!奴婢知错了、奴婢真的知错了!」
「知错?」洛萦蛾眉一挑,「都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本宫也并非蛮横不讲理之人,你说是吗?」
「是、是!公主宽宏大量饶了奴婢吧!」
萝青微微昂起头,仰视着洛萦那张玉削的容貌,肤白如腊月里倾城的初雪澄莹透亮,可那一双细长的柳叶眼却勾着一丝不该属於公主的妖媚之气。萝青鄙夷地暗想,天之骄女就该是生得如元嘉公主那般高雅端庄,眼前的这位却是一副当家花魁的皮囊。
「公主殿下,这萝青是内务省新拨来的,宫中规矩怕是学得不够周全,奴婢定当好好管教。」琹舒适时开口道。
「那是自然。」洛萦轻笑道,「琮信,外头落雪了吗?」
「回公主,一早便降下今年的初雪了。奴才听宫人们说这天连几日都会是酷寒,尤其是入夜後。」陆琮信顿了顿,「公主须得当心玉体,仔细保暖才是。」
洛萦细细地望向他,话语间的温度却骤降,「既然如此,那便让她跪在雪地里好好反省,并且每一刻钟赏一盆冰水醒醒脑,让她仔细想明白了自己是什麽身分。」
萝青的身子抖了抖,听见洛萦又补了一句:「扒了她的外衣。」
「公主!」萝青瞪圆了眼,「公主,你怎麽能……」
「有何不能!」洛萦冷声道:「此女屡教不改,拉去祥云阁门前,掌嘴二十。还有,这梅花纹盆的碎片垫在她膝下,这白雪就得以红血相衬。」
萝青猛地抬首,神色惊恐的她还未张口就被琹舒召来的几名太监狠戾地拖走。
「公主息怒,今日是您的寿宴,当欢欢喜喜才是。」
「呵,寿宴。」洛萦的目光浮过一道阴翳,「往後本宫跟前要是再有这样的贱胚子,便拿你的脑袋是问。」
「奴婢遵旨。」
「行了,来替本宫洗梳更衣,琮信先下去吧。」
「是。」
洛萦沉眸凝视陆琮信离去的背影,眼下的泪痣泛着通红的霓光。琹舒见此,只是默不作声地召璃珠和几个安分的婢女一同伺候。
陆琮信退出寝殿後,便看到皇帝身边的副总管太监、坤宁宫、毓凡宫、锦怡殿、长春殿等数名宫人捧着布帛、绣缎、木匣、瓷器之物满目琳琅。陆琮信谢过众人,便指挥着几个太监、宫女皆下各路寿礼。
副总管瞥着陆琮信白净的面容和精瘦的身躯,尖声道:「皇上说了,如今正逢甯贼之乱,战况胶着、前线吃紧,宫中禁奢华铺张,今日二位公主寿宴也力主简朴。还请洛萦公主斟酌衣饰,告退。」
陆琮信还未搭上半句,那副总管便抖着丰腴的腰间肉回身准备离开,却撞见萝青仅着一件单薄的衬衣被连扯带拉地扔在祥云阁大门前。一宫人手捧着一盆碎片洒在雪地上,另一人则猛推了她一把,娇嫩的膝盖被深深嵌进了异物,殷丹色的血珠粒细细密密地染红了缟青色的衬裙和银白的初雪,在阴灰的天之下,泛着丝丝点点旖旎的绮光。
「真是造孽。」副总管咂了咂嘴道:「这萝青姑娘可是令昭仪娘娘的庶妹,犯了滔天的错都不该如此!若是给皇上知道了,你们有几个脑袋可以掉?」
「本宫倒是不知道副总管的手还能伸到祥云阁里来了。今日即便是母后的胞妹,本宫也要罚。不然何以正宫闱?还愣着做什麽?掌嘴!」琹舒卷起宫帘,洛萦拖着一袭海棠红绣金雀傍花大袖衫裙,外罩白狐大氅,缓缓步了出来,声音清冷如霜。
那副总管见状只好连连称是,礼也行得不全便夹着肥厚的臀一溜烟跑了,其余各宫宫人也随之而去。
洛萦发上的掐丝喜字铜步摇被苍劲的朔风吹得大幅晃动,她睨着柳叶眼道:「琹舒留下看着,琮信和本宫去紫宸宫请安。」二人倾身应答的背後是萝青一声高过一声的惊叫,和被削得尖细的枯枝以挺拔之姿刺入昏朦穹空的景象。
天似乎裂了一口缝。
雪茫茫倾降如弱柳扶风,丝丝条条倒卧在层层堆盖的朱红的宫墙之上,飘落在紫宸宫外洛萦的銮轿上。
「二姊。」洛萦闻声瞥去,只见她两个一母同胞的弟弟并肩向她恭手行薄礼。
「行了,快进去吧,别误了请安的时辰。」语毕,她便懒懒地抬了抬眼皮,也不等二人答覆就率先踏入紫宸宫。
紫宸宫正殿里厉瑛华斜倚在主位上,苍蓝底绣翠竹的大袖中伸出一条纤白的手臂托着下颔,绯褐色的唇瓣抿着抑郁的垂形。
「儿臣参见母妃。」洛萦同身後的胞弟伏跪施礼。
「嗯。」厉瑛华深不见底的瞳眸中映着殿中央嫋嫋婷婷的火光,语调沉暗道:「漪燕,你可知今年漪凤收到了什麽寿礼?」
听见自己和元嘉的闺名,洛萦只觉有千万根刺扎得她心尖一颤,却还是淡淡回道:「母妃,长姊的寿礼年年都是所有兄弟姊妹中最贵重的,儿臣何苦去攀比。」
厉瑛华噙着狭长的目光看向低额局促的女儿,嗤了一声,「十八年了,你还是半分长进也没有,你看看漪凤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又聪慧伶俐得你父皇青眼,你呢?除了整日带着那个阉人闲晃,还会什麽了!」
「母妃、母妃息怒……长姊幼时患疾,父皇多一点关爱也是应当的,这……这也不是二姊的错。」五皇子宫世郢急忙缓颊,并以手肘碰了碰他身旁的兄长二皇子宫世郯,後者却沉默不语。
「息怒?你们两个也一样!本宫好容易才生得皇子,结果呢?都是蠢笨无能的朽木!十皇子不过十岁便被册封太子,晓通诗书,能文能武,你们呢!」厉瑛华尖锐的刀一样的眼恨恨地剜向两个儿子相贴的臂膀,终是没有再说下去。
「母妃,长姊和太子都是母后所出,即便我们与二姊再努力,也是敌不过嫡庶之别。」宫世郯蕴着晦暗不明的云雾低声道。
闻言,厉瑛华一手挥开身旁婢女盈之正端上来的茶盏,茶盏坠地而碎,她的声音也裂成几片嘶哑的兽鸣:「放肆!放肆!本宫生你们这群废物有何用!有何用!连你们也瞧不起本宫是吧,啊?」
「娘娘、娘娘当心玉体啊!」那婢女盈之边指挥着底下人收拾残破的茶盏,边宽慰主子们:「此次西甯之乱,厉大将军分明更熟悉洛水以西的边域,皇上却重用令将军……娘娘才这般心绪不宁。今日就请三位先回吧。」
宫世郯自是了然,便拉着宫世郢双双行跪礼,「朝堂之事,母妃不必费心,父皇自有定夺。还请母妃好生休养,儿臣们明日再来。」洛萦见状,也晃着身子福了福,便同两个弟弟走出紫宸宫。
候在宫外的陆琮信立时上前搀住面如槁灰的洛萦,洛萦则抓浮木似的慌乱握住陆琮信的手臂,此举引来宫世郯与宫世郢的侧目。
「二姊,还是仔细点为好。」
洛萦猛地回身盯着两个弟弟,从喉间挤压出的声音若风中残烛那般摇曳:「本宫的事还轮不到你们说嘴。倒是二弟,明年就要成年了,也该好好斟酌婚事了吧。五弟也是,都十四岁了,还如此依赖兄长,成何体统。」
「二姊……我……」宫世郢憋红了脸支支吾吾。
宫世郯轻轻将他拉至身後,神情冷峻道:「臣弟不贤,让二姊见笑了。也多谢二姊关心。只是不论婚事或体统,臣弟自有决断,二姊还是多担心自己吧。」
话音一落,只见洛萦的脸像块铁烙子青沉了下去。宫世郯则面色如常地牵过一旁恍惚的宫世郢,抚了抚他沾了雪花的鬓角,转身要走。
「宫世郯,你信不信本宫现在就去向父皇进谏,给你赐婚!听说舅爷家的三妹妹十分倾慕你。」洛萦推开陆琮信,养得晶莹饱满的水葱似的指甲隔着冰寒的空气掐向宫世郯修长的脖颈。但答覆她的却是一道柔弱的声音──
「二姊……你别生气,哥哥只是……」宫世郢抽出了被宫世郯攥在掌心的手,白嫩的脸庞像是被冻坏了,浮着一缕烂熟桃果般的殷粉,「二姊,你说得对,我不该总黏着哥哥……我不黏哥哥了……二姊你……别跟父皇说好不好……」
宫世郯的眸色暗了暗,洛萦甚至瞧见了一瞬而过的阴鸷之气,不自觉退了两步,陆琮信便默然将洛萦扶稳。只听宫世郯冷笑道:「比起臣弟,父皇怕是更担忧二姊的婚事。」他握起宫世郢的手腕,嗓音却骤然温润,一汪碧玉似的,「小郢,我们回去,哥哥给你做糯米糖糕。」
宫世郢怯怯地望了望比自己高半个头的宫世郯,又瞄了瞄浑身僵硬的洛萦,细细喊了声二姊晚上见,便和宫世郯并肩离开了。
「他们还一起住在漱玉斋?」洛萦茫茫问道,「同寝、同食?」
「回公主,自从五皇子十岁那年哮症发病被兰贵妃娘娘迁至漱玉斋静养,二皇子也执意搬去照顾胞弟後,二人就一直住在那儿。二皇子惦记五皇子,唯恐其夜半发病,自然同寝同眠。」
「你不过入宫两年,便知悉此事,父皇想必……」
「公主,奴才也是听琹舒姑姑和盈之姑姑所言才略知一二。皇上全权将内廷之事交由皇后娘娘主理,向来不过问。况且……」
「况且,皇子中能得父皇关注的也只有太子。」
陆琮信不敢回话,只是悄悄抬眼望了望洛萦眼下发着腥红的光的泪痣,轻声道:「公主殿下,听闻御花园新植的绿梅开了,要不去看看?」
洛萦动了动下颔算是应允了。到达御花园时,一绺风卷着一缕暗香和几声人语扑在洛萦冰凉的面上。陆琮信在一旁适时递上捂热的汤婆子,洛萦接过的瞬间,忽感一窜汹涌的热流猛地刺烫了她的手指。
「哎,你看到了吗?祥云阁的萝青。」几个扫雪宫女的谈话隔着假山传来。
「我听今早去那儿送寿礼的小太监说了。真没想到洛萦公主平时闷葫芦似的,发起怒来却这般狠辣。」
「有其母必有其女呀……」
「你是说兰贵妃娘娘?」
「是呀,你进宫不久自然不清楚。当年皇后娘娘和兰贵妃娘娘同时怀有身孕,皇后娘娘早几日先诞下元嘉公主,但生产艰难大损凤体,公主还因此落下了病根。据闻……便是兰贵妃下的毒手……」
「这……那怎麽如今能稳坐贵妃之位?还又诞下两名皇子?」
「兰贵妃是厉大将军的侄女呀……且为立国之初,基业未稳,皇上自然不会轻易废黜。只是那洛萦公主虽可恨却也可怜,平白被迁怒……当时钦天监甚至上谏直言洛萦公主是天生的孤星命格,会克父克母克夫。」
陆琮信闻言,连忙高声道:「大胆奴才,孰敢妄论公主!」
洛萦听扫帚砰砰两声落地,只是不愠不火道:「罢了,回宫吧。」细雪落在肩头之前,她踏上了轿辇,极目所见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红墙,「快走吧,夜里还有场硬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