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认识那年,我们十岁。
我从小就被排挤,以至於性格上特别孤僻,例行的自我介绍时,我没有多想就只说出「二年四班,李郁翔」这七个字,之後不论老师怎麽引导我,我一个字也不肯再说,甚至刻意作出胆小的模样好让老师放我下台。
没有兴趣,没有专长,没有特别喜欢的东西,讨厌的人事物倒是一大堆。
大家都是小孩子,本不会在对着我的第一天脸上就带有厌恶,可也正因为是小孩子,对於又矮又胖长得又不出色的孩子,谁也不会想多看一眼。
我知道我又要被排挤了,对於未来的这两年,我一点也不意外会和一、二年级时过上一样的生活。
不过,我一点也不在乎,反正我也对这个班上的人没有任何兴趣。
除了她例外。
我没有好好参与自我介绍,所以我不清楚关於她的事情,我只知道她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梁彩琳。
她笑起来很甜,个性很开朗,可是有点傻气。
虽然不见得全班的人都喜欢她,可至少在我看来,大部分的人都不讨厌她。
她不像其他人一样处处排挤我,看见我时眼底也没有恶意,她总是眨着那双大眼,笑着和我说「早安」、「借过」这些我们仅有的交谈词汇。
而我通常都是看着她的笑愣住,不发一语。
她不和我交好,却也不排斥我,我们就像两条平行线,偶尔并肩前行,却没有交会的一天。
我本来没有将她放在心上,毕竟我很清楚,她眼底永远也不会有我,直到那一天,我们升上四年级的第一天,我无意间听见她跟老师的交谈,知道她失去了她的母亲,并在後来看见她强忍住眼泪的神情。
就在楼梯上,我拿着准备交给老师的作业簿,在听了她和老师的对话後躲避不及,就这麽和她打了照面。
她看着我的眼里有着气恼,却没和我说任何话,撇开眼神,她沉默着就要下楼。
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麽,在那个当下,我居然就问了她「还好吗」。
现在想来还真是愚蠢,发生了那种事情怎麽可能还会好呢?
可是她没有对我发脾气,她侧头看我,眼底的气恼已尽数掩去,微扬起嘴角朝我笑了笑後,她不再多作停留,转身下楼。
从那以後,我再也没有看见她真心笑过了。
她还是在笑,还是一样开朗,还是一样傻气,可是她的笑容再也不是从前那般乾净纯粹的笑,她的笑里多了掩饰,也多了悲伤。
我不知道为什麽我看得出来,但我就是从中察觉出了不一样。
再後来,我们又一次分班,她分明抽到跟我同一班,五年级上学期开学时,我却没有看见她的身影,然後我才知道,她转学了。
我不知道她转去哪里,可是她的身影,从此住进我心里。
国二那年,因为父亲公司调职的缘故,我们全家搬离台北,来到台中,这时候的我,因为五年级以後爱上篮球的缘故,身高抽高,人也瘦了下来,按照别人的说法,似乎我长得也不错看。
我的人缘早已不似从前那般差,不只是男孩子愿意跟我亲近,女孩子也爱找机会接近我,可从小被排挤到大的我,早就看清楚这世间大多数人是怎麽样的嘴脸,所以我厌恶那些女生的接近。
我的名声就是以这样子的形式传了开来。
认识我的男生都知道,我性情孤僻,待人冷淡,尤其不爱女孩子接近。
一直到升上高中,类似的说词依然在身旁朋友跟不认识我的人提起我时出现。
身旁的朋友一个接着一个交了女朋友,时不时的也会劝我,可我一点也不曾动摇过,只因为我心里一直都住着她。
每年的那一天,我总会忍不住想知道,当年那个故作坚强的女孩子,现在过得怎麽样?她走出了丧母之痛没有?如果没有,她又是怎麽样度过这几年的悲伤?
因为从来就不认为会有再遇见她的那一天,所以当我在热音社看见她时,我讶异的顾不上仔细听身旁的子凡说得任何话,双眼紧紧地盯着她看,深怕一眨眼她就会消失不见。
比起小时候,她并没有太大的改变,硬要说的话,大概就是身高变高、长得更漂亮了,而她的笑,依然是那年她母亲离开後,那样带着掩饰和悲伤的笑。
更重要的是,她不认得我了。
在老师和社长的安排下,她和我、子凡以及另外两个男生被凑成一个团,她笑意盈盈地听着我们四人轮流介绍,却在我介绍完後一点反应也没有,这让我更加确定她把我整个人都遗忘了。
也是,我的改变如此之大,又听见她不愿让人知晓的事情,她不讨厌我也就罢了,我如何还能妄想她记住我?
所以我也乐得装作和她第一次见面。
她就是我心里的那个人,我自然不可能像对其他女生一样不理会她,尽管因为性格使然,我对她并不算特别热络,可光是愿意和她说话就已经让身旁的朋友大吃一惊了。
子凡是最先抓着我问这件事情的人,我省略了以前的事情,却不打算隐瞒自己对她的心意。
子凡知道以後,同团的彦澄和毅晟自然也会知道。
再接下来,亲眼看见我跟她说话而受惊不小的佑恩等人,也都从子凡嘴里听说了这件事情。
尽管周遭的朋友都知晓这件事情,可在知道我无意现在就追求她且劝过我却没用後,他们有默契的不再提这件事情,只偶尔在看见她和她朋友经过时,提醒我一声。
有时候,她会跟我对上眼,会笑着跟我打招呼,也会与我闲聊几句,这些时候,我总会告诉我自己,千万不可以让她知道我就是当年偷听到她跟老师对话的那个李郁翔。
只要一想到她会讨厌我,我就彷佛要窒息一般,胸闷难受。
那段日子里,我同宇爵比和其他人更加要好,所以常常遇见她时,宇爵都在我身旁。
奇妙的是,通常宇爵在我身旁时,我们都只是远远望着她,不曾有过与她交谈的时候,这让我有机会看见宇爵眼底情绪的转变。
我看着宇爵看她的眼神从好奇到欣赏,再後来,我从他眼里看见我看她时的那种情绪——我知道他也喜欢上她了。
可宇爵毫无自觉,转过身,居然就这麽和子凡的前女友在一起。
宇爵和那女孩在一起原本不是什麽太大的事情,偏偏那女生毫不隐瞒她是为了宇爵才和子凡分手,子凡太过喜欢那女生,根本无法讨厌那女生,於是这笔帐就落在了宇爵头上。
我不知道宇爵为什麽会答应和那女生交往,我分明从他眼里看见了对彩琳的喜欢,然而,也许是因为潜意识里我也不满宇爵喜欢上彩琳这件事情,所以我不曾主动提出这个疑问,也不肯帮他说话,甚至疏远了他,转身陪着子凡走出失恋的痛。
宇爵和子凡就这麽僵掉,同是啦啦队的佑恩等人,虽不曾和子凡交恶,可却很自然的就站在的宇爵那边,我们一大群的友谊,就在不知不觉间分裂了。
这件事情过後,我望见彩琳时,身旁不再有宇爵,然而,当我知道宇爵他们都和彩琳同班时,我心底隐约有了不妙的感觉。
烦躁和不安变成暑辅时每回看见宇爵或彩琳时,心里唯一的情绪。
也许是因为太过烦躁、太过不安了,所以当那个日子再一次来临时,我不管不顾的就和彩琳吵了一架,最初是我以言语逼迫她,後来却被她的话狠狠伤害。
那之後,我们就没有再联络过了。
偶尔想像从前一样装作若无其实的发一则问候的讯息,或是分享一首喜欢的歌曲,却又没有按下传送的勇气,最後只能默默删除。
我一直想主动跟她说话,却踏不出那一步,想在校园中与她偶遇再无比自然的开口打招呼,可他们班在三楼的尾,我们班在三楼的头,上下楼都有各自常使用的阶梯,根本就碰不到面。
就连那天,难得的我们两个都提早到社办,她却在门口犹豫不决不肯进来,在我主动招呼进来後,又是习惯性的沉默着,好不容易我开口问了她是不是还生气,却因为子凡等人突然的到来而被迫中止谈话。
之後我才知道子凡他们是故意晚到想制造机会给我们和好,感激的同时还是忍不住埋怨他们来得太早了。
所以後来他们更乾脆了,算准了她来社办的时间,临时的以有事作为藉口不来社办练习,我从社办里看见她站在门口看完手机後露出懊恼的神情,接着又是一副犹豫不决的模样。
天晓得我怎麽回事,忽然就怒了,起身一把将她拉进来不说,居然还吻了她。
一开始她显得很生气,可在看见我懊恼沮丧的模样之後,她忽然就没了怒气,嘴上虽说着让我教她贝斯她才原谅我,但我早已熟识她许久,我如何会看不出来她眼里最真实的情绪是怎麽样?
她终究还是不会气我。
这不是个很令人愉快的认知,因为我太清楚她,不论是她母亲离世前还是离世後,她一直都是个不会对不在乎的人有过多情绪的人。
她最初的气愤,纯粹是被侵犯而产生的自然反应,冷静过後,对於我这个在她心上一点份量也没有的人,她当然不会生气了。
这认知让我第一次萌生放弃的念头。
哪怕过去我从未想过我们会有见面的可能,可随着我们碰面、而後相熟,我心里早已有所期待,然而,终究是我自作多情了。
她不喜欢我,她会喜欢上别人。
那个别人是谁?
是宇爵。
早在知道她跟宇爵相处的不错时,我就隐隐有过这预感。
我不爱说话,我情愿把说话的力气和时间拿去注意周遭的一切,所以我自认对周遭的朋友都有一定程度的认识。
就拿宇爵来说,他虽然性格闷骚,身旁没太多女性朋友,但他很懂得怎麽样哄女孩子,甚至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应该也是个很会说甜言蜜语的人。
所以他跟彩琳会有这麽一天,我几乎可以说是最不意外的人。
比起我的淡然,子凡显得很不高兴,我明白他不悦的原因,所以我也不去劝他,只想着他总不可能去找宇爵麻烦,毕竟这件事情和他当初的事情虽然相似,但又不那麽雷同。
至少,我确定彩琳那傻瓜就算被我那日那串暧昧不明的话弄得稍微有些猜到,但在我没主动说出「喜欢她」三个字以前,她绝对不会擅自确定我的心意。
可我到底还是小看了子凡的冲动,他去找了宇爵吵一架,然後宇爵和彩琳也吵了一架。
当我望见彩琳又一次强忍着眼泪的模样时,我忽然就有了彻底放弃她的意思。
她的改变我一直都看在眼里,从和宇爵交往开始,她笑容里的掩饰和悲伤已经淡去许多,偶尔被子凡吵得烦了,她也会毫不顾忌的对子凡发顿小脾气。
是因为宇爵,她才有所改变,她是那麽的喜欢宇爵。
我或许气宇爵,可我不愿意看见她不开心,我想守护她的笑容,我希望她能幸福。
还好後来,因为子凡在舞台上说了那番话的缘故,宇爵主动的拉了她走,再回来时,他们又是那对「闪死人不偿命」的小情侣,就连宇爵和子凡也因此和好了。
几年後,我们都已是大学生了,每个人都有所改变,就连我也早就不是当初那个不愿女生接近的我,身旁有了几个女性朋友,更有一个同她一般时常笑口常开的女孩子作我的女朋友。
这几年,尽管我们分散各地,偶尔还是会回母校聚聚。
每一次相聚时看见她和宇爵并肩出现,我总会庆幸幸好那年她的身旁有宇爵出现。
我没能替她重新找回的那抹笑容,宇爵替她找回来了,看见她打从心底的开心笑着,我常会不自觉的也跟着扬起嘴角。
就是这样一抹乾净甜美的笑容,让我在十一岁那年看见以後,就再也不曾忘记。
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哪怕身旁的人不是她,我也深信,我会记着这抹笑,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