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的摆设,依然是那年我们离开时的样子,只是上头布满了灰尘。我缓步走到墙边,墙上是一张又一张我们一家四口的合照,是妈还在的时候,和爸两个人亲手挂上的,那时候的我们,一直都是那麽的快乐。
我已经忘了自己是不是还曾看过爸的笑了,也忘了禹安是不是还曾露出如照片上头那样灿烂的笑容,我甚至不记得自己是不是还曾经像照片上的我那样露出真心的笑容。
也许,我们都不曾了吧,因为妈不在了,心里缺了一块的我们,都忘了要怎麽笑。
「我弟以前其实很爱笑。」不知道为什麽,我忽然很想说话,不愿意就此沉默,所以我开了口,同时手指轻轻触上墙上的一张照片,这张照片,是我们全家到垦丁去玩时的照片,好像是我小一、禹安幼稚园大班的时候,「可是,像照片里头这样灿烂笑着的他,我好像很久很久都没有看过了。」
方宇爵走到我身旁来,同样看着墙上的照片,修长的手指轻轻落在小时候的我的脸上,他嘴角微扬,柔声说:「你小时候,很可爱。」
然後我就笑了。
收回手,我故意瞪他,「只有小时候吗?难道我现在很丑?」
方宇爵似乎被我突然改变的情绪吓了一跳,愣了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是说——」
「我知道。」看他一脸不知所措的模样,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视线掠过他,落在我从前住的房间,我抬脚走向我的房间,在门前停下脚步,然後侧头问他:「你要不要看我的房间?看少女房间的好机会喔,虽然我那时候还不是少女。」
方宇爵笑了出来,朝我点点头,并向我走来。
再次从那串钥匙中找到我房间的钥匙,我插入钥匙,轻轻转开门。
房间里,依然是那张单人床,墙边依然摆放着那张木制书桌,以及黑色的直立式钢琴,墙上则贴满了一张又一张的奖状以及钢琴检定证书。
我走向贴满奖状及检定证书的墙,笑着说:「你知道吗?小时候的梁彩琳,很优秀,她可以用比别人少的时间,得到比别人更高的成绩,所以她的奖状很多,老是缠着爸爸妈妈替她把奖状贴到房间的墙壁上。」
「现在的梁彩琳,也很优秀。」方宇爵来到我身旁,看着墙上那些奖状,笑着说。
我笑望了他一眼,转过身,迳自走到钢琴前,轻轻掀开上头的防尘布,小心地打开琴盖,拿掉盖在琴键上的红布,手指轻抚过琴键,却迟迟不肯按下。
「原来你会弹钢琴。」方宇爵跟了过来,修长的手指学我一样抚过琴键。
「以前。」我轻声说,手指一遍又一遍轻触琴键。「我刚刚说了啊,以前的梁彩琳很优秀,所以她不只聪明,还会很多才艺,尤其是钢琴,那时候小小的她,就已经会弹很多好听的曲子了。」
「那现在呢?」
我触碰琴键的手停下,抬首看他,「现在的梁彩琳早就不弹琴了,她什麽都不会了。」
垂下眼眸,我不再看他,将红布放回琴键上,盖上琴盖,又放下防尘布,转身走出房间,回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
「我能问原因吗?」方宇爵也跟了出来,小心地关上门,来到我身旁坐下。
望着方宇爵的脸,想着既然已经把他带回家了,也已经让他知道这麽多事情,那麽就算再让他多知道一件,也没有什麽差别,所以我听见自己终於诚实地说出自己不愿再弹琴的原因,不是当年随意搪塞爸爸的理由,也不是一直以来自欺欺人的那些虚假藉口,而是埋藏在我心底多年真正的原因。
「我会弹琴是因为我妈喜欢听,我所有钢琴的演奏技巧都是我妈教我的,我不会去跟别人学,也不想自己学,我妈走了以後,没有人再听我弹琴,我也就没必要继续弹了。」
这是我第一次发现,原来亲口说出自己最不愿意承认的事实,是那麽耗费体力的一件事情。
所以我试图转移话题,抬首看向照片墙最上头的那张比起其他照片来说更为大张的照片,对方宇爵说:「你看最上面那张照片,那是我妈,她跟我很像吧?」
方宇爵顺着我的视线抬头去看,看了看照片中的妈又转头看了看我,柔声说:「嗯,很像。」
「你不好奇吗?为什麽这里明明没人住了,摆设却都在?」我转头看向他,他唇畔挂着还未收起的笑容,那笑容是那麽地温暖人心,让我想要把这麽久以来,我始终没能对他人说出口的秘密,一件一件,通通告诉他。
「为什麽?」他顺着我的话问下去,语气是那麽轻、那麽温柔。
「因为,我爸说,等我和我弟都长大了,出去住了,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家庭,不用他操心的时候,他还要回来陪我妈。」
眼底的泪终究还是无法忍住。
望着方宇爵,我用双手摀住嘴巴,终於还是哭了出来。
那时候会听见爸说这句话,其实并不是他对着我们说,而是在那麽黑、那麽深的夜里,对着照片里的妈这麽说,那个时候,光是用听的,我就觉得心痛到快要死掉了,却原来,自己说出口,心里所感受到的,竟然是连眼泪都无法忍住的疼。
妈离开以後,我就没有在别人面前哭过,甚至不曾生气过,我在人前就只有笑容,不论有多悲伤、多愤怒,我都会忍下来,直到剩下自己一个人时,才放任自己发泄情绪。
可是不知道为什麽,此刻在方宇爵面前,我再也无法忍住悲伤,他带给我的那股莫名的安心感,让我再也没有办法在人前装坚强。
其实打从踏上台北这块我既熟悉又陌生的土地时,我就一直一直想哭,每一次走过和妈一起走过的道路,我都好想蹲下来大哭一场,可是我不能够,所以我只能忍下来,拚了命地忍下来,而今,回到这曾有妈在的家,我终於还是无法忍住。
面对我的眼泪,方宇爵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僵了好半晌,才伸出一只手,笨拙地轻轻拍了拍我的後背。
我没有立刻停了眼泪,而是任凭自己哭下去,让自己完完全全地陷入和妈一同有过的回忆里头。
妈笑着问我「今天晚餐想吃什麽」的面容、妈牵着禹安的手等在校门口,看到我後笑着说「我们禹安来接姐姐放学了」的面容、妈和爸一起坐在沙滩上,看着我和禹安玩沙玩得不亦乐乎的面容、妈躺在病床上,明明很虚弱却笑着要我们别担心的面容……
每一幕都像是幻灯片一样,一张接着一张浮现在我脑海之中,妈还那麽年轻啊,即使是离开以前,她也还是那麽年轻的样子,可是她走了,只留下满满的回忆给我们,让我和爸、禹安只能带着缺了一角的心活在这个世界上,然後彼此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我再也压抑不住,放任自己痛哭出声。
方宇爵轻拍我的背的手顿了顿,接着他轻叹一声,手忽然一用力,将我整个人拥入怀中,我虽微微一愣,却没有挣脱他,反而双手抓上他的衣服,直接靠在他的胸膛上,放肆哭泣。
哭了好一阵子,我终於不再有想哭的念头,缓缓离开他的怀抱,我抱歉地望着他被我的泪水沾湿的衣裳,哽咽地开口说:「抱歉,你的衣服——」
他没等我说完便打断我,摆了摆手道:「没事,你好多了吗?」
他出口的声音极为柔和,唇畔那抹笑亦是温柔至极。
想起方才被他拥在怀中的模样,我感觉到双颊微热,出口的话便有些结巴,「没、没事了,我、我去洗个脸我们就走。」
说着,我慌忙起身,朝着厕所走去。
「你家还有水能用啊?」他跟了过来,倚在厕所门口,好奇地问我。
低头用清水洗过了脸,接过他递过来的卫生纸擦乾脸後我才说:「嗯,我爸都有定期在缴电费和水费,虽然这麽说可能有点诡异,可是我爸他一直觉得我妈还是在这里住着,所以这里的电费水费都不能停,不然我妈会不知道该怎麽办的。」
本来以为方宇爵会愣住,或是露出一副难以接受的表情,但他微微一笑,一副他完全明白的样子。
「我懂,就像我们家吃饭时,永远会多摆上一副我姐的碗筷。」
这是我第一次发觉,原来还是会有人能够理解我的。
看着这样的他,不知道为什麽,我忽然就问:「下次,陪我一起去看我妈,好不好?」
「好啊。」方宇爵没有迟疑,直接就笑着答应了我。
待我将自己收拾妥当後,为了不让敏敏他们等太久,我们便准备离开。
离开前,我让他先到外面等我,自己则在家中绕了一圈,再一次看过几乎要在记忆中淡去的摆设,将它们牢牢地重新刻画在脑海中,然後才走了出去,锁上门,和方宇爵朝着西门町的方向走回去。
一路上,我们没怎麽交谈,却不再有过去那种尴尬的感觉。
偷偷看了眼走在身侧的方宇爵,我扬起了嘴角,悄悄露出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