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檸檬色夏天 — 10

星期四。暑辅倒数第二天。妈的忌日。

闹钟响的时候,我其实有些不想起床,对於去看妈这件事情,越长大,我越有想躲开的心,不是讨厌去看妈,而是每去看一次,就等於提醒了我一次妈已经不在的事实。

不论平时怎麽装得像妈还在,到了这一天,也只会证明了过去那三百六十四天只是我的想像。

和平时一样,当我来到客厅时,爸已经出门上班了,而就和过去每一次的今天一样,爸留了张纸条给我和禹安。

纸条上一如往常的只有简单的几句话,内容不外乎是:爸先出门去看你们妈妈了,我会直接去上班,你们吃完早餐就过去,别耽搁太久,记得回学校上课。

我想这对很多人而言是很难以想像的事情。

不论是爸在禹安升上高中後,就买给禹安一部机车,让他和我能够不受限制的想去哪就去哪,还是从我们升上国中後,就不再和我们一同在妈的忌日去看妈,哪一件事情都很让人无法相信。

可是这对我们而言,却是即使不愿意相信,也必须接受的事实。

即使我并不愿意这麽想,但我还是常常会觉得,爸或许也想丢下我们了,所以才会强迫我们提早长大,不论是行为还是心理,因为爸的缘故,我跟禹安只能强迫自己接受和成长。

这过程有多痛,没有亲身经历的人是很难理解的吧。

随手将纸条搁在桌上,我转身朝厨房走去,经过楼梯时,正好看见禹安从楼上走下来,他看见我时愣了一下,而後不自在地把脸撇开,我也没跟他搭话的意思,迳自走进厨房里。

从那天就闹别扭到现在,这臭小子根本就是打定了「你不来哄,我就不理你」的主意。

哼,我就偏不去哄。

我替自己和禹安各冲泡了杯牛奶,还烤了几片吐司,见吐司烤好了,我将烤好的吐司装好拿到外头的餐桌去放,又回厨房拿了牛奶出来,想了想,还是回厨房去拿了两罐草莓及花生果酱出来,没想到,我都这麽忙进忙出了一会儿了,禹安依旧坐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

平常至少还会来替我端盘子、端牛奶的,今天居然没来帮忙?

不帮就不帮,小气鬼,爱生气。

一边在心里暗骂禹安,我一边坐下来,迳自吃起早餐来,怎料我牛奶喝完了、吐司也吃完了一片,禹安这臭小子还是没有过来吃的打算。

把喝完牛奶的杯子拿到厨房去洗,又稍微整理了一下桌面後,我还是走向客厅,尽可能用柔和点的语气问他:「你要不要来吃早餐?」

禹安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抬头看我,我这才发现他的脸色十分难看。

「怎麽了?」

「爸为什麽还是不跟我们一起去?」禹安举着那张爸留下的纸条,力道大到那张纸都有些变烂的迹象,他的语气里更有着明显的愤怒。

虽然早就预料到他会是因为这个原因生气,但这种事情反正不是第一次了,所以我耸了耸肩,安抚地朝他笑笑,「又不是第一次了,干嘛因为这样就生气?好了,快点来吃早餐——」

「姐!」禹安猛然站了起来,打断我的话。「你为什麽还能笑得出来?你难道一点都不在意吗?你就一点都不生气吗?只是因为你跟妈——」

「不要说了。」我歛了笑,同样打断禹安的话。「这些话以後都不要再说了。你如果好了的话就快点来吃早餐,不想吃的话就不要吃了。」

「为什麽——」

「禹安。」再一次打断禹安的话,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不要惹我生气。」

禹安紧紧握住了拳头再松开,做了个深呼吸後,他抓起书包和钥匙转头就出了门。望着他怒气冲冲的背影,我无奈地笑了笑,看了眼桌上的吐司和牛奶,我走了回去,将吐司涂上果酱後装在袋子里,再把牛奶倒进保温瓶,打点妥当後,这才拿起书包,走出家门。

一路上我们都没说话,禹安怎麽想的我不晓得,但我没有生气,只是不希望他老是把那些话挂在嘴边,这麽讲着讲着会成为习惯,然後有一天他就会不小心在爸面前脱口而出。

那些他没说完的话,我都明白,只是不想说出口。

因为我和妈太像了。

几乎是越长大,我就越像妈,不是完全像的那种,按照亲戚们的说法,除了长相神似,就连举手投足间都有妈的影子,还有那连我自己都不晓得的什麽气质,都让认识妈的人觉得我就像是妈年轻时候的样子。

虽然正确来说,妈离开的时候也还是很年轻。

所以,对那些认识妈的人而言,我就像是接替妈活下来的人,我的人生开始有人插手,我的生活开始有人过问,这些对我而言都没什麽,反正我对自己的未来也没什麽特别的期望,他们说这样做吧,我就说好啊就这样做吧;他们说那样做吧,我就说好啊就那样做吧。我全都笑着受下了。

唯独爸爸,他不插手也不过问,甚至再也不和我近身相处,每天早出晚归,几乎将全部心力放在工作上头,必要时只以手机或纸条联络,有什麽需要他签名的,只要放在客厅的茶几上头,隔天早上再看时就已经签好了。

说起来,倒是我拖累了禹安。

我正胡思乱想着,忽然熄火的机车让我知道我们已经到了。

望着眼前几乎年年都来的这座大墓园,我抛开脑中那些胡思乱想,下了机车,和禹安先到附近的花店买了束白百合,这才走进大墓园。

这是个户外的墓地,都有人定期来整理,所以放眼所及十分乾净。

我和禹安沉默地走到妈的幕前,上头已经放了一束花,是妈最喜欢的白玫瑰。爸每年都会送妈一束白玫瑰,证明自己从来没将妈遗忘掉。

爸比我们所有人以为的都还要爱妈。

禹安将那束白玫瑰稍微往旁边移了移,再把我们买来的白百合放到白玫瑰的旁边,然後,禹安蹲下身子,望着幕碑上妈的照片,轻声说:「妈,我们来看你了。」

只那麽轻柔的一句话,却让我在瞬间红了眼眶,下一秒,泪水夺眶而出。

我一直都是个很爱哭的人,即使今年已经是妈离开的第七年,我依然在每年来看妈的时候哭泣,也依然在想念妈的时候哭泣,甚至有时候没来由地只要有人提到妈妈这两个字时我就会想哭。

可是我从来不在别人面前哭,不论是那些朋友,那些亲戚,甚至是爸面前,我就是再想哭也会拚命撑起笑容。

不在外人面前哭,因为他们不理解;不在亲戚面前哭,因为他们会跟着悲伤;而不在爸面前哭,只因为爸会承受比我所承受更多更多的心痛。

除了禹安。

我从来就不在禹安面前掩饰自己这些脆弱。

我闭上了眼,任凭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一边在心里对着妈说:「妈,我来看你了,我已经高二了,很快就会满十七岁了,禹安也升高一了,爸还是老样子,我们都过得很好喔,所以妈,你在那边也要好好的,请一定要继续看着我们。」

越想,眼泪掉得越急,我睁开眼,眼前模糊一片,早已看不清墓碑上妈妈的照片,我摀着嘴,拚命压抑下哭声,不想让自己哭得太过脆弱。

禹安大概也和妈说完了话,他走到我身旁蹲下,伸手搂住我的肩,低声道:「姐,对不起,不论是刚刚还是这几天,都对不起。」

我摇了摇头,没有说话,没听到我开口,禹安乾脆也不说话了,就这麽蹲在我身旁,静静陪着我。

其实该道歉的人是我才对。

我记得禹安小时候和爸关系很好,总是和爸玩闹在一块,可是自从妈离开以後,爸不只疏远我,连禹安也疏远了。刚开始被爸这样对待的禹安,很不安,很害怕,却只能缩在我身旁哭泣,我也只比禹安大一岁而已,那年,我什麽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因为我什麽也还不明白。

或许是因为这样,禹安越长大越沉默,而我,随着明白的事情多了起来,我越来越知道怎麽样笑着去接受所有事情。

後来,禹安也明白爸之所以疏离我们的原因是因为,可是他从不怪我,就好像他什麽也不知道,依旧尽他所能地保护我。

一如那年。

妈离开那天,小小的禹安用他的小手握住泣不成声的我的手,明明同样满脸是泪,却还是仰着小脸对我说:「姐姐别哭,从今以後我跟爸爸一起保护你。」

他说,从今以後,不管发生什麽事情,他永远都挡在我前头。

那年他不过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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