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末,暑气汪洋。
剑兰花别墅周遭,一丛三色堇拽风姿杨,庞大的阴影冉冉而升,凌乱浮空的或是魔方、或是骰子,按寻常星系的规律行驶,移动之缓,得闲飞过一群野雁歇息,在看青瓦屋檐挂有嶙峋冰柱,一时倒也真分不出当季季节。
形似庄园的乡居别墅,此刻只有幸存活人一只,安稳地从卧室行来,到盥洗间洗漱,手持着牙杯牙刷,慢悠悠搭乘电梯,溜躂到客厅定时观赏推送节目。
厨房遥遥听见『叮』地一声,机器管家飞入厅内,往茶几安放今日早点,热腾腾地一盘燻蛋火腿,奇怪地搭配一碗皮蛋瘦肉粥,食香浅袅,瓷碗散去一缕轻烟。
一切都恰如寻常早晨。
范冰卿无精打采,耷拉着眼皮,简单披上一件印有摇滚明星印花的宽松长T,黑红咆哮,底下棕梠色七分裤,赤足立在大理石白砖上,脚踏着那冰冷坚硬的质地,他漫不经心地叼着牙刷,抽手取出遥控器,打开58寸电视屏幕,画面闪现出日复一日都在搞新发明的卡通动画节目。
倘若夏毅然此时在场,他或许会发觉,范冰卿的种种举动都是在模仿《凯德沙那的午後》,这出合家观赏的经典爱情喜剧。甚或连衣着扮相,呆站在电视机前刷牙的行为,都与里头一位青春叛逆的少年郎如出一辙。不幸中的大幸,他起码是没有模仿该少年口吐牙膏泡沫的模样。
几何简单又鲜亮卡通,一个女孩儿跳出来,如惯例一般开口询问「你在做什麽~呢?」之时,屏幕忽现杂讯。
先是CMYK横条纹刺目闪烁,不久,出现黑白灰点斑驳含混,彻底没了电视讯号。
范冰卿从未见过这个情况。
他蹙眉不解,已是忘了遥控器存在,说道:「转七十二台。」
电视机毫无反应。
「转六十一台?」范冰卿又道。
依旧没有反应。
范冰卿不再试图用声控命令电视机。他伫立片刻,观察着画面杂讯,细瘦手腕上系有长链型的终端机,正欲呼叫机器管家帮忙,置放在矮柜旁的高级音响,竟在絮乱嘈杂之中,传来隐约人声,且越发清晰。
「一,一个……一个月,……囃,快……」
范冰卿动作一滞,头也未抬,将管家先行呼叫过来。
「死了,都死了……」电视屏幕的杂讯聚散,若隐若现聚出一位清秀少年,愁绪郁心,断断续续,好不容易才说话一句完整的话语:「……父亲、我,为什麽?……忌日……」
范冰卿开始只觉得这声音太过熟悉,後来抬起头,冷眼窥见屏幕出现的人影,正是自己的模样。
「你是什麽?」淡唇色浅,范冰卿又在启唇时牵动如玉面庞,虽有隐怒,终不再似瓷偶冰冷。
「……一个月後,父,父亲会死--」
范冰卿错愕,怀疑这是有人蓄意恶作剧,对於幕後人士毫无底线的捣蛋行径,他深感不快,厌恶地抿住唇珠,颦眉深锁,到底是没打算将「未来预告」当作一回事。
然而,这一出专门为他而起的恶作剧戏码,又如何肯就这样轻易地放过他?
『你看见了吗?』未知的童音,稚嫩,浑若天真无邪的稚子:『这是未来的你,拚尽全力也想要告诉你的话。』
突如其来,辨别不出方位行踪。这孩童声音好似从脑海出现,又从脑内消隐,范冰卿左顾右盼,未能找到话音来源,心中越发困惑难解,只得出言相询:「你又是谁?」
『我是流星许愿系统,你可以叫我星愿,是来助你完成心愿的。』
范冰卿没有回应,因为电视机又恢覆信号了。
星愿系统焦急起来:『你就不担心吗?范圣杰大人之後会死於非命的!』
「我只知道,」范冰卿语境中疏离意味明确,分明在看动画片,态度依然冷淡:「预言要是不准,要不是命定悖论。」
所谓的命定悖论,即是经常会见於时空穿梭的戏剧题材,任何回到过去,想要改变历史的时光旅行者,都会由於各式各样的原因,使得历史重回正轨,甚或发现所谓历史,恰是旅行者一手导致而成的因果关系。最典型的举例,是某甲意图挽救曾经发生过的一场火灾,利用时光机器回到现场,却在不自知的情况下,打翻煤油灯,最後酿成一场火灾。
『可是,你的未来本来是可以改变,只要……』
「厄涅戈星球能有什麽危险?无外乎是太空缆绳出事。」范冰卿把牙刷往杯里一抡,没耐心继续站着,杯子往茶几一搁,自己也坐上沙发,任身子陷入柔软椅垫,「请维修机器人注意一下就好。」
『不,不是的……是这个星球会发生可怕的案件。』
「嗯。」范冰卿掀开保温罩,捧过瓷碗,嚐没几口,两腿就抬到咖啡桌上舒展。
星愿系统问:『你不信我吗?』
「不信。」
『为什麽呢?难道你就不担心万一发生了什麽?』
范冰卿咽下一口粥,「别让父亲来就好。」
星愿系统:『……』
星愿系统:『……诶?』
「父亲那里我会通知,有劳,」范冰卿嗓音清冽,黑眸似刃似锋,长睫掩去所思所想,只道:「你可以走了。」
星愿系统哑口无言,连带着在操控台前面的几人都哭笑不得,却是没想到,黄葛蕾竭力周全的布局,毁於一个常识人的正常想法,迫得这小姑娘脸色涨得通红,气鼓鼓地开始忙碌於收拾自己撇下的烂摊子。
「所以,现在要重新模拟麽?」夏毅然眼见黄葛蕾忙抽调出AI纪录,大致知道是怎麽回事,付之一哂,不禁也觉得范先生这人有趣:「还是有补救办法?」
「这个……」黄葛蕾今日分的糖果早已吃完,焦急地咬住指甲尖,「我想想看,不过,有时间差,恐怕没办法反应这麽快。」
「呼--」
黄百刀头顶华发,白须曲眉,长期在一旁纳息入腹,若非发可及地,一地铺陈,经过时总得小心翼翼的跨着走,或恐这屋里面的所有人,早早就忘了还有这个人存在。
但经由老者的打鼾声,系统AI跳出一行文字纪录。
星愿系统:『可是你没想过吗?』
这句话没头没尾,令人摸不着头绪,范冰卿一忡怔,问:「嗯?」
『如果有人要害你父亲,现在至少知道一个方法,可是你要错过了,那就只能靠猜的,猜出仇敌动向。』
范冰卿不紧不慢,用调羹拨弄清粥瘦肉:「你该知道凶手是谁。」
--就是你。
星愿系统一派烂漫:『这个我不能告诉你。』
「为什麽?」
『因为防不胜防,即使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就连你也不信我的存在,不是麽?』星愿系统话语中虽是咄咄相逼,偏还装做一副正义凛然,好生相劝:『现在,只能靠你自己,来拯救你的父亲了。』
『要相信,我是来帮你的。』
夏毅然见此蹙眉,稍觉得这样的口吻有些激进了。
他本以为范冰卿会出言驳斥,但却没料想,对方反而将清粥一饮而尽,不管不顾系统的吵闹,迳自到鞋柜,用喷雾在脚上喷出一双袜子,挑选自个儿喜欢的球鞋,白底蓝星,加厚的气垫实在适合到外头散步。
『你……你要怎麽样才相信我?』星愿系统越发焦心。
「需要麽?」范冰卿满不在乎推开玄关门,经眼所见,是大都会里少有的生机勃然,绿植遍布,树丛分别被剃剪出动物花样的院落,「不管信与不信,你总是要我达成你的目的。」
『这,可是,这和你有密切关系!你就不担心你父亲麽?』
「他现在人很好。」
范冰卿好似知道自己是在梦里,试试看原地蹦跳两下,见终端机无异常警讯,便松口气,开始往院子出口奔去。
『……』星愿系统又沉默了。
夏毅然无奈,早在解除麻雀的控制权的时候,他就觉得实在不能轻易派出科研人员谈判,想想,黄小博士本也不是做这个的,估计还是大姑娘坐花轿,头一回上任,做不好倒也正常。
「我试试吧,」夏毅然提出建议,免得剧情迟迟都无法有所进展。
黄葛蕾鼓起双颊,质疑:「你行吗?」
夏毅然隐有些跃跃欲试:「反正都这样了,就拿死马当活医,试试看。」他从来喜欢这种感觉,尽管被人所否认,那就更要做到让世人认可的地步。
黄葛蕾撇撇嘴:「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呀。」
「嗯。」蓝光屏幕分割出子母画面,子画面又以全息方式呈现,夏毅然用贴片输入讯息,很快在AI记录内跳出新的文字。
『我只是害怕。』星愿系统似有迷茫,佐以示弱手段:『有些事情发生了,我无法挽回,可是又想要帮助你,我……』
范冰卿推开栅门,铁制的哥特风格,尖刺棱棱,护栏曲出铁锭色蔓草,听闻此言,眉眼一舒,倒没像方才那样疏远,但依旧静默不语,视野掠过院外格格不入的老式建筑,招牌林立,或横或竖,在日光下招摇现世。
不知从哪来的老旧自行车,范冰卿过去没接触,但骑乘时毫无障碍,在大街上慢悠悠的东晃西晃,来到老方式安顺里卷的招牌下头,闲散地很,彷佛这梦作来就是要吃东西的。
夜未央,街灯未亮,长椅惬意坐着一美少年,细嚼慢咽,吃着吃着又开始想打瞌睡。
『如果,卿卿你的父亲真得出事了,那该怎麽办呀?』
最初生份的星愿系统,短短时间内不仅将个性设定进行补充,还自来熟的给范冰卿取了个昵称。
「不知。」范冰卿勉强吱上一声。
『我希望,大家都能好好的。』星愿系统软软糯糯,声音像撒娇似的。
之前介入它的语言系统,夏毅然稍作调整,随後就放手任它进行自我学习。至於模拟现场,在经历过方才的小插曲以後,夏毅然基本不做指望,只当是一次失败经历,费时也不算多长,但碍於黄小博士的面子,他不好轻易就放弃这次模拟,毕竟出力的人可不是他。
「会好的。」
范冰卿敷衍应付,呆望云隙间一泄清辉,他心情说好不坏,楞楞发了一会儿呆,正待起身时,眼角余光忽而瞥见电线杆上,稀疏几只雀鸟叽喳,不知缘何,他扯过衣领擦汗,忽而轻声一笑。
「一定会好起来的。」范冰卿话中玩味,对未来已有模糊的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