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麽,我也有个问题。」
夏毅然扯下挂耳贴片,神情歛收,乍见也不知是何情绪:「不知道是什麽原因,我发现,无论是当初触发刺激源的情绪,还是曾经虚态空间所经历过的回忆,似乎都在表明一件事情。」
黄葛蕾一听,原本的笑颜渐是变得严肃,「虚态空间出差错了?」
「在还未被授权前,我并没有多想,然而,那几个月里的事情却又历历在目,」夏毅然苦笑。平白在梦中活过一个季节,又经历生离死别,毒发前後的滋味可都不怎麽好受:「不仅如此,有一度情绪转变,我怀疑是受嫌疑人所影响,当然,这只是猜测,还是先找到当时精神波的纪录状况再作确认。」
黄葛蕾问:「你又是怎麽发现的?」
「时间间隔太短,不受控制。情绪突如其来,大起大落,」夏毅然据实以告,并不避讳倾吐自己的感情:「活着难免会遇到些伤心事,我也不是没有经历过,但这次感受却截然不同,是被渲染後的影响。」就彷佛是在自助团体内,与一干陌生人抱头痛哭,而你身在其中,却是唯一一个因他们而哭的人。
黄葛蕾一语不发,直接调阅营养舱的医疗信息纪录,终端投影显示结果,是夏毅然在审讯过程期间,脑域红、绿,黄交杂斑驳,对於处在梦境中的人而言,确实是过於活络。
刘凯石早将袖子卷到肘窝,负手环胸,对此不予置评:「说不准,夏先生您就是受此影响主观判断,误以为凶嫌另有其人。」
夏毅然孤意已决,直言:「相关许可,我会请求军部司法官同意申请,你们只需要协助调查。」
刘凯石横眉,没再作声,退到遮帘後,将此事告知与队长。
言语交锋暂告一段落,夏毅然屏气凝神,思索关於案件的事情。就目前而言,嫌疑人确实有行凶能力,同样也将自己类比为『天使制造者』,若单以投毒来衡量对方的犯罪可能性,必然能称作恶人,最起码,不良善。然而,在夏毅然眼中,范先生却是个内向少言,为人处事却不拘一格的少年。如果黄葛蕾的判断属实,那麽嫌疑人缘何要制造另一个人格,是基於不舍得父亲?抑或是想在精神上独占父亲?
如果,案件确实存在第三方,情势会完全颠倒也说不定。
「我不懂,患者脑袋到底装了甚麽?」黄葛蕾困惑地将沮丧藏在倔强中:「他做这个有什麽意义啊,纯粹,自己不爽,也就要让别人跟着不爽?」
夏毅然始终是好声好气地口吻:「不用着急於得到结果,现在任何推测都只是空中阁楼,无济於事。」
「这样的话,我还是坚持患者罹患精神疾病,」黄葛蕾杏眼微微眯起,懒猫似地在椅上伸展,而後蜷曲一团:「建议模拟情境,给患者进行精神状态评估,当初患者能把自己搞到假死昏迷,说没有肾上腺素的作用,我才不信。」
「不。」
夏毅然驳回提议,见识过范先生的种种表现,他并不赞成这种以简单的精神评估来定罪的想法:「我以为,嫌疑人具备足够的判断力,能理智控制行为,与其耗时间进行评估,倒不如直接重演现场。」
黄葛蕾一呆,险些把棒棒糖从嘴里掉了,完全没想到屋里面最温柔的一个,做事反而最是果断。
「这样进展不会太快吗?」患者的精神域到底怎麽样,都还没个定数。
「可以给他一个月的时间,」夏毅然疲倦地揉按着太阳穴,感觉到在难以遏制生理反应,「提前一个月,由他决定是否依旧犯案。」又凑耳给护士提一下醒,免得污糟了这地方。
「行行,我收到啦,」早在看见护士拿了什麽,黄葛蕾嗖地一声,滑回操控台面前,压根儿不想欣赏别人呕吐的模样。
饶是如此,她也只是不由自主地碎碎念起来:「虽然麻烦了点,还得靠硬刺激来提取当事人的记忆,不过也能给人注射他汀类,倒刚好可以等到手术之後,好来开始进行模拟。」
夏毅然阖上眼,知道他汀类的副作用,虽然会导致服用者短暂失忆,但也能缓解器官移植的排异反应,倒不失为目前最好的选择,顺带能降低重返虚态空间後,嫌疑人的警惕心。
「那好,我先休息。」舱体积水早已在清醒时,被护士按键抽空,夏毅然枕过从病床取来的羽绒枕,盯着天花板,脑海一瞬回忆起最後见到多莉的面容,不禁在心中疼惜,「到手术後,也不用叫我醒来。」
「手术时你要想醒来也没那麽容易。」黄葛蕾禁不住隔着屏风吐槽。
夏毅然好脾气的笑笑,没再说话。
意识再次陷入黑暗之中,不过,没有作梦,或着说,不记得了。
飞快掠过的浅意识,是时光倥偬,似惊鸟一瞥,慌不可及地振翅而去,只余恨空遗,失落落挂在人心肉上,割出一道道随时间痊癒的伤,只待候鸟迁徙而去,方能心安。
刚被切开的创口,很贴心地被医生给抹除手术痕迹,手术结束,暂时需要静养。
夏毅然醒神,没事人一样的躺在床上,等待麻醉过去。因着无聊,又请护士帮忙挂上贴片,在浏览终端机内容时,孤儿院里待得日子记忆犹新,令他有一种迫切地不安躁动起来,不禁想要与未婚妻谈话。他们彼此之间实在很少有过正经点的谈话,大多数时候,都在各忙各的,却也不能明白为什麽要这麽忙,以至於都忘记上回见面时说了什麽。
『怎麽了?』
对面的讯息已文字方式,迢递而来。
夏毅然闭目,缓几秒钟才回应:『我想你了。』
『现在你应该是在工作时间。』
『对。』
『抱歉,我不应该打扰你;但我也觉得,你不该在这个时候传给我讯息。』
夏毅然叹了口气,已精神域输入文字。
『我觉得,我们之间不用说抱歉。』
『是嘛。』对方回答。
『抱歉,现在要去参加施克勒博士的讲座。』她回应。
『以後再聊吧。』她说完,而後下线。
夏毅然坦然自若,只不过又从聊天室往上翻阅历史纪录,内心稍有旁徨,偶尔也会困惑於彼此之间的感情,究竟是该视作共度一生的夫妻,或着是相敬如宾的事业夥伴。但一辈子的时间又是太长,仅以爱来维系关系,是有破裂的可能在;若说仅凭利益考量,难道就真的能确保合作,而不是事到临头,劳燕分飞?
说到底,还是因为他太不招人待见吧。
对自己难免感到怀疑,夏毅然又禁不住黯然伤神,依稀等到月明星稀,医院外的窗户染上近似大海的深蓝色,他在走廊上把玩表盘,手指的麻木感未能完全散去,不过,已经可以自由行动了,这可真得感谢这年头医术发达。
邱士宏在旁跟着,直到了一零七号房门口,才停在病房前,似乎没打算跟进。
夏毅然倒也没为了心安,邀人入屋坐坐,他甫一进房,黄葛蕾已是戴上耳机,屏幕画面停留在冰天动地的剑兰花别墅附近周围,估计是已经完成记忆读取。
「你来了?」黄葛蕾眼带困意,不由自主打起呵欠来,「环境已经调节好了,正等患者进入深层睡眠,这回没有平台,估计又要出现点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了。」
「这时候正好能用上《梦的解析》,」夏毅然开个小玩笑,从操控台抽出一张悬浮椅,坐在黄葛蕾右侧,屏幕蓝光映上他柔和面庞:「有多余贴片吗?我试试看能不能操控。」他只在过去考证时特别练习一番,考完以後便没再特意接触设备。
黄葛蕾懒洋洋地拉长尾音:「右边置物柜里头有几个,还没拆封过的,你用完就别放回去了,我嫌脏。」
「嗯。」夏毅然按照路径找到贴片,款式更为专业,也更不具有商品的设计美感,他又於额角两侧贴上银白圆盘,连接操控台,闭目凝神,迅速锁定任一活动生物,精神域连结到电线杆上歇憩的麻雀。
……等等,麻雀?
他意识到不对劲,匆促睁开眼,精神域已与麻雀断开联系。
「对上频率啦。」黄葛蕾专注於屏幕画面,随口一说。
刘凯石这时候也凑过来,倒没有拉开椅子坐下,靠後站在操控台约有五十米的距离,盯着近乎於倍速的监视画面,一面可惜过去没有好好学过相关专业,否则就能与犯人直接接触,而不需仰赖检方插手。
夏毅然手指在画面前不远做比划:「嫌疑人掺入其他梦境,或恐会有失真问题。」
「这倒没事,」黄葛蕾耸耸肩:「我安排『未来』接触,提前预告范法官的死亡时间,只不过隐瞒行凶者的身份而已。」
「做得很不错。」夏毅然很是欣赏这样凡事都安排妥当的同事,眉眼添有几许暖意:「他现在这个背景,是东都酩汀市的吧?那附近复古做得很有趣。」
「不知道,没兴趣。」黄葛蕾对於旅游不感兴趣,直接把话聊死。
夏毅然笑笑,视线放在画面上,剑兰花别墅的院外,凭空多出一座偌大城市,钢筋水泥,高楼大厦,每逢夜晚,会由霓虹灯点亮整座都市,灯红酒绿的一种颓废风格,实际营样也差不多如此,迪吧夜店很是着名。
麻雀重新被夏毅然所控制,飞往别墅阳台,范冰卿的卧室位在三楼,有落地窗,或许是昔日生活在冰天冻地的缘故,虽无纱网,仍隔有一层玻璃墙面,使得夏毅然所操控的麻雀不得进入,除此之外的活物却已不多,恐怕还得等范先生出门才行。
既然是在梦中,倒也不愁对方只愿守在家门,否则何须以酩汀区为背景,构造出一座城市来。
现在的问题是……
麻雀豆大的眼睛,直往屋内看去,双人床被窗帘遮掩大半,只依稀有白皙的腿,大剌剌的躺在其中,又磨蹭着缩进棉被,似有走下床的动静,没过多久,一个身穿白衬衣的少年,底下不着寸缕,慢悠悠的解开钮扣,约略是想换下睡衣。
夏毅然不喜窥探他人隐私,犹豫半晌,还是拍拍翅膀,飞到周围绿化的树上,等待嫌疑人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