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事皆有定期,天下万物都有定时。生有时,死有时。」引自《传道书》,第三章节3-2。
夜幕於大地之上垄罩,繁星闪耀,月如弓,凉风惊草,破旧荒宅矗立郊原,不知何方传来夜枭报丧的笑声,预兆回荡山野,窗棂又织起那一网蛛丝。
强尼撬开厨房的通风口,木板轻易被他掀起,他攀过石墙,险些在黑暗中撞倒橱柜,直到手扶到拱门边墙,絮乱的心才稍微安定。正门那里,门闩大概是由阿贝或、或本昕--啊,那家伙!若非是那家伙的存在,他何必鬼鬼祟祟,像个小偷也似的偷闯自己的家?
说什麽瘟疫?说什麽隔离!强尼嘴角扯出讽笑,这算是在开哪门子玩笑?指不定本昕那家伙,纯粹是为了给温瑞莎他们圈出一园墓地,放任所有人自生自灭,好保全自己的性命。他满腹狐疑,压根儿不相信光靠躲避,就能够阻止瘟疫扩散,只觉得全都是无稽之谈。
强尼正欲离开,前往探望家里那几个小的,鼻尖就嗅到一股刺鼻的烟味。他凑近一瞧,发现是柴薪余温未散,遂掀起锅盖,锅炉里暖着的是杂菜汤。强尼并不知道这品汤是本昕先生做的,但多年来的陪伴,让他能凭菜色寻出做料理的人,并不是温瑞莎。
而且,所剩不多了。
强尼垂眸,平日总是不耐烦的皱起眉,导致他不笑时,眉目显得凶恶。可就是这样的家伙,舀起汤勺,郑重地装入陶碗,预备要给温瑞莎她们送点吃食,同样是怕那几个人没吃饱。
现在大家应该都还没事。
尚未直面过鼠疫患者,强尼扶墙快步,想要赶紧见到其他人,快到大厅时,他身形一顿,讲台前的长椅似有一人、不,是两个人再说话。
「什麽故事?」
软糯糯的童音传来,强尼认出这是伊恩的声音。
「……很久以前,有一个村落,村里的男人都要出征作战,留下来的老弱妇孺,如果想要维持生计,就必须仰赖妇女们操守家业。但是,不论是农活,天灾,战争,抑或是国家的赋税杂苛,都让这群女人疲惫不堪,她们需要工人,这时候,国家送来一批战俘。」
战俘的到来,给予当地妇女歇一口气的机会,她们聘请这些战俘耕作,有部分者更是以慰安做为酬劳。
强尼听着不免嗤之以鼻,哪有战俘要被送进村子里的?虽不知道为什麽本昕那家伙也在,而且还要在大厅讲故事……等等,那其他人呢?温瑞莎、阿贝、爱德华?一个都不在?
大厅的长椅供一个小孩躺着,露不出身形很正常,但要一群人也这麽躺着,不可能挡得住。
其他人回寝室休息了?
强尼眉头皱得快没边了,压下焦虑的直觉,又听伊恩似乎无什大碍,他出於对本昕这个人的敌意,竟是直接略过这两个人,悄声往寝室走去。
伊恩似是沉浸於故事中,没有发现厅内有其他人,只道:「这听上去是场悲剧。」
本昕先生回答道:「为什麽这麽说?」
伊恩:「她们的丈夫总是要回来的。」
「……」
强尼摸黑倚墙,交谈声陆续转小,待到他打开寝室门时,范冰卿也已经开始介绍故事的主人翁。
范冰卿颔首,惬意自然地用手掌轻拍椅背,「是有些小矛盾,不过处理的很快。」
「处理?」
「村子里有个女人,是着名的助产士,名唤茱莉亚,几任丈夫都因为不明原因,陆续去世,」范冰卿歛下眼睫,好用来遮掩他神色玩味,冷冷清音,嗓音纯质:「其实哪里有什麽不明原因?不过是那时代的人们没那麽好的条件,能去理解一个女人的蛇蠍心肠。无论如何,她虽是助产,实际上却是帮那些可怜女人流产。」
夏毅然了然,明白恐怕会是一桩教唆犯怂恿的典型案例。
他大致料想到剧情如何,便也觉得范冰卿实在不会说故事。提前将书中人物品评一番,乍看是好,可这不就是让人一猜见底吗?
夏毅然评断,这位女士利用妇科职业,藉此与妇女们建立亲密关系。等士兵回乡,发现妻子与战俘有不可告人的秘密,矛盾开始激化,或许有部分女性在与茱莉亚倾诉的过程中,得到不当建议,导致她们纷纷也效仿茱莉亚谋害丈夫的行为,只不知道程度如何。
有那可能,会是一传二,二传四,牵连了整座村庄也说不定。
「……你猜猜,」范冰卿难得发表冗长的言论,单从外貌来看,为人十分恬静似的,但悄悄从他的动机来分辨,也是带有几分少年意气来说话:「她们为什麽要称自己为『天使制造者』?」
夏毅然松开拳头,盯着方才被写了『客』字的掌心,疑惑这则故事是否与案件有所联系。
是宗教?还是有人教唆?更甚者,是有如『茱莉亚』这般存在的恶人出现?
夏毅然终究是不急於对嫌疑人下定论,直言道:「不过是为了将犯罪行为合理化。」
范冰卿笑得清浅,但到底是笑了。
「所以,她们也认为自己是下地狱的一方。」
「那麽我又算如何?」
强尼走入寝室,微微一楞,大步走到温瑞莎的床位,面色铁青,手上却是轻柔拨开她额间浏海,盯着那女孩的清秀容貌,左脸颊却出现青黑瘀痕,扩散斑驳,衬得病容越发得慌白。
强尼几度张口,不知是否该出言唤醒他的心上人,绞尽脑汁,竟蒐罗不出腹中言词,只一个劲儿的捧着温瑞莎的脸庞,额头抵着额头,说是切齿,不如说是哽咽的道:「温瑞莎!」
温瑞莎勉强撑开上下眼皮,气若游丝:「你……怎麽在这?」
「我来看你们,」强尼强笑道:「这到底是怎麽回事?」
温瑞莎笑得苦涩:「大家病了,本昕先生照顾我们,可是……」可是好像已经快不行了。
本昕先生……
强尼恶狠狠地咬住下唇,脑袋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温瑞莎细声道:「快走吧!要是,咳、染上病就不好了。」
强尼气急:「我怎麽可能抛下你不管?」
他忿然作色,或是悲愤填膺,直往後边踉跄几步,无力地跌坐在床,手足无措之际,眼角余光便瞥见矮柜上安放的寻常陶碗,虽已不再是冒着烟火气,但是……
「别扯了,本昕那家伙不也回来过?」强尼快不晓得自己在做什麽了,咧齿一笑,不管不顾就将碗内面糊吞咽个一乾二净,不经咀嚼,完了,还粗鲁的一抹嘴,说道:「这玩意我早前吃过,就是治病的,挺有效,村子几个患病得也都好得差不多,别乱操心,这点小病压根儿就不会有事,走什麽走?」
温瑞莎怔怔无言,迟疑道:「但是……」
「你们总是爱听那家伙的话,现在上当了,怪谁?他就是整你们玩,厨房还熬一大锅子呢,里边全都是药味,说是得熬上几天,现在快熬成了,到时你们吃完药,差不多也就痊癒了。」
强尼胡编乱造一长串的谎言,圆都圆不上,偏生对面的温瑞莎也昏昏沉沉,不明不白也就跟着信了,微微一笑,对着强尼说道:「这,这样就太,太好了……」
「可不是嘛。」
强尼蹙额,两手拍在膝盖上,脸上始终不见乐观,知道自己得想办法救大夥儿,於是道:「我现在就去厨房看看,你等会儿,等熬好了药我在回来。」这样,他就先去找镇上教会找神父和药师,只要任一一位能来,病情就一定会有转机。
背後的多莉却出声了,口吻近乎瘖哑:「光,好亮,我看见了……天使,好多、光……」
强尼正待转身离去,闻言身形一顿,旋即加快脚步。
他这回没有从大厅出去,而是搬个椅子,推开长廊的窗户,不管不顾的从高墙一跃而跳。
自然也就不知道,他错过了什麽重要的情报。
「这句话,」夏毅然惊讶於嫌疑人的直白,:「范先生这是……打算自首了?」
「我们说得不是同一件事。」
「那是?」
范冰卿面色微冷,黑曜石般地眸子似有彷惑:「我见过天使这个字。」
话题又要绕到哪去了?
夏毅然看一眼嫌疑人,附和问:「天使?」
「一种菇类,色白,模样与草菇相似,不过,用处不大一样。」范冰卿仰头,欣赏墙上的宗教艺术,圣母像有心垂怜,丰腴的女性面庞染上灰蓝色夜光:「名字也不错,你猜这种菇类叫什麽?」
夏毅然神思复杂,不知是否该说默契,他是在一瞬间猜出嫌疑人的想法:「我只知道,那晚餐你也吃过。」既是用作烹调的食材,又怎麽可能轻易就分得清楚。
范冰卿一如初见时的虚无飘渺,轮廓界线越趋模糊,竟连清朗地嗓音都开始变得遥远起来。
「毁灭天使,一种致命毒菇,很有趣吧?就刚好长在不远处的森林。」
「你说,现在有谁上了天堂?」
去到镇子的时间,如果全力奔跑,途中不做歇息的话,估计也要跑上一时半刻。
强尼喘得肺部几乎爆炸,流着热汗,他忽而觉得恶心想吐,强忍着晕眩,以为这也是瘟疫感染的前兆,更是握紧拳头,拚命也要寻找到能救治瘟疫的医师在,不论用甚麽方法都行,只要能拯救温瑞莎他们。
但是生理反应从来不顺他的心意。
一次不小心摔倒地上,强尼禁不住连声作呕,呛咳出辛酸胃液,眼角激出泪花,知道是救人要紧,硬是又撑起身子,向前跑去。
说来可笑,自从长大以後,他就一直想要到镇上去。
在瓦伦丁修女离世以前,强尼从来都在想方设法,让铁匠汉斯收他为徒。只要能被收为徒弟,继承到铁器铺,他就能在镇上生活,虽然可能也赚不了多少钱,但是他能和温瑞莎一同打拚,或许就这麽结婚了也说不定,过去他一直都是这麽幻想的。
只要能在镇上站稳跟脚,待到他出师以後,他肯定会把弟弟妹妹全都接过来,虽然不好养,但镇上还是有打工机会的,他们只要在一起努力,肯定能、肯定能……。
会幸福的,一定。
前方崎岖道路空无一人,然而,强尼却露出开怀的笑,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想捉住站在他面前的女孩儿,却从未意识到自己在快要接近镇上的时候,已经偏离了方向,持续在谵妄中疯狂奔跑,不断追逐他所朝思暮想的幻影。
直到五小时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