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木棍固定通风口,地板中央框出小格泥地,铁锅居其上,柴薪熏火,烟冲得人灰头土脸。
毫无疑问,这不是什麽令人舒服的环境。
在墙角边摆了张矮凳子,范冰卿轻捧陶碗,里边装得是佐有野菜菌菇的面粉糊糊,渗多了水,味道就淡,切碎的食材看不出原样,但若热腾腾的喝,那便也能暖暖胃肠,虽不比小米粥好,食相一如浆糊黏稠,到底还是适合病人养生的餐点。
阿贝举起汤勺,舀进碗里,夏毅然在旁帮衬,直到四个碗都盛满,才端进藤篮,准备送往寝室。
夏毅然跟在阿贝身後,转过头,问范冰卿:「你也要来吗?」
范冰卿起身:「好。」他一手持碗,并不舍得让自己空腹。
一路无话,时不时有咳嗽声在长廊回荡。孤儿院里还能行动的几个男孩,当然也无法幸免於鼠疫的传染性,淋巴结在从腋下突起,体温由低走高,身体不断发出示警的讯号,但除了耐心等待结果,他们所有人都再也别无他法。
尽管,范先生是答应过要伸出援手。
夏毅然将信将疑,只不过抱有提炼青霉素的一线希望,但当他看见竹筐里盛得都是些寻常山味,改变颓势的心也就歇了,明白嫌疑人怕是想寻个机会,至於这个机会用作如何,夏毅然既毫无头绪,也就不妄加定论,由得对方主动出击。
「叩、叩。」夏毅然敲响寝室房,不等待回应,自主推开木门。
他并没有急着进去,而是从篮子取出一碗。男女孩寝室并不在同个房间,爱德华也就在隔壁休息,夏毅然预备到那里先探望一下情况,令阿贝和范冰卿优先照顾温瑞莎她们。
分开前,范冰卿瞧他一眼,一早上过来,倒是没像以往那样打瞌睡。
「这样,很不方便?」范冰卿说。
「唔?」
「把他也一并带到这个房间。」
夏毅然了然,倒不是说厘清话中语意,那太浅白了。他只是开始怀疑眼前这个人,其实不明白鼠疫所代表的害处?这也自然,黑死病无非是生物学历史上偶然的细菌演化,因过於致命而导致灭绝,所以未尝没有这种可能性,范先生在长年的自学过程中,并未接触到古欧相关知识。
事实上,他们仨用不着顾虑所谓方便,因为,或恐不及一日,三个人都将人事不省,再过二日,就会迎来死神的怀抱。唯一称得上幸运的,是他与范先生在现实尚存其他保底方案,虚态空间的影响有限,不至於因此毙命。
不过,这也不是什麽值得夸耀的学识。
夏毅然耸肩:「再说吧,等会儿我在过去你们那。」
阿贝傻呵呵的笑道:「行!」
於是夏毅然走进男孩宿舍。
左右附近俱是荒郊野岭,早在清晨的时候,夏毅然醒来,想给寝室透透气,遂顺手将百叶窗打开,之後发现爱德华口出呓语,当即意识到,连这个孩子都被感染上了。
迄今为止,爱德华仍还在犯迷糊,却能从身形判断出来者是谁:「……伊恩?」
「嗯,你好好躺着,别动。」
夏毅然端着碗,正搅和着把面糊糊吹凉。
一声娇俏软语恰在此时,出现在爱德华微阖的唇齿,「你去错房间了。」
「我知道。」夏毅然面不改色。
犹如玩弄魁儡一般,黄葛蕾在屏幕前操控爱德华的躯体。但因为个体程序设计相较复杂,她乾脆直接关闭後台程序,使得这名眼镜男孩神情空洞,沦为没有灵魂的人偶:「刺激源刚刚苏醒。我已经很好心的没有安排你作为刺激源主角了,你为什麽还这样做?」
夏毅然摇头:「我觉得,这是嫌疑人自己的选择。」
「选择?别开玩笑了。」黄葛蕾不快地锁起颦眉,「你跟他都没讲过几句话!」
夏毅然并不为此而恼怒,从容道:「他是来找我的。」
「既要来找我,就代表有事相求。谈判就凭耐心这麽一回事,我刻意疏远他,他要再找上门,先要付出相应的砝码,」夏毅然有条不紊,细心释义:「最起码,要让我能与他愿意合作,总得先夺得我的信任。」
黄葛蕾在嘲讽中驳斥:「我是在看劣等的第一人称推理小说吗?你这个前提条件未免也太不牢靠了。」
夏毅然确实是在胡扯八道。
不过那又如何?他既是个人,就有感性需求,势必会出现偶然一次情绪上的溃堤,而後在隐处宣泄。
夏毅然微微一笑:「那麽,嫌疑人又何必在明知有瘟疫的情况下,选择回到孤儿院?」
黄葛蕾被噎得哑口无言。
「用好饭,我便回去,」夏毅然通情达理,终究是没有让这个小他几岁的姑娘下不了台:「他的行为我看不明白,或许是已经识破我的身份。」
「识破?」黄葛蕾的注意力被转移,自语喃喃:「这不对啊,难道……」
夏毅然说道:「说也只是或许,程度我无法做确认,也可能是晓得自己并不是在梦里。」
话虽如此,他并不抱有侥幸的期待。
夏毅然静待片刻,久久不得回应,知晓是黄葛蕾又沉浸在工作里边,正欲重拾起汤匙,下一刻连里头的面糊都消失一空。他哭笑不得,连揣测都不用猜,就是对方不乐意他在继续墨迹下去了。
确实不能再任性了。
眼见爱德华恢复胸膛起伏,夏毅然不再逗留,重回女生寝室门前。
夏毅然甫一转动门把,里头的声音从门隙间传出来,那是凯特的说话声。
「……本昕先生,我,我能见到瓦伦丁嬷嬷吗?」
范冰卿罕有犹豫的时候,回答速度飞快:「别多想。」
多莉的床正处在凯特位置邻边,已是出现黑坏疽,斑斑点点落在如藕的胳膊,病已成势,其词也是含糊,气若游丝地嚷着:「……爸爸、妈妈……。」彷佛对於狂欢节遇上的那疯女人耿耿於怀。
夏毅然或许是物伤其类,莫名有所动容,悄声入屋,竟不知何故,心头一刺,鼻尖泛酸,使得他下抿嘴唇,绷出一张苦瓜脸,连自己都不明白甚麽时候,他开始无法控制情绪。
--这不对劲。
范冰卿听见门板铰链磨损的粗砺,问:「回来了?」
夏毅然「嗯」了一声,补充道:「埃迪状况没这麽糟。」之後才拿起另一碗糊糊,准备照顾温瑞莎。
但不是每个病人都有食慾。
坐在床侧,夏毅然牺牲用餐时间,握住多莉的手,开始念起祷告词,祈求天主能庇护他的子民。
这件事被范冰卿发现以後,他让阿贝给伊恩送面粉糊糊,而到了午时开饭,他们几个人重聚在厨房,范冰卿行事更是强横,硬是要等到仨个人都吃饱以後,再到寝室照顾病患。
夏毅然食慾不振,意兴阑珊,强迫自己吞咽几口以後,在面粉糊糊上戳出好几口凹陷。
盛有几粒白黄玉米粒的汤匙递到他的唇前。
夏毅然抬眼。他没有躲,范冰卿也就顺理成章将汤匙往前探去。
尽管这个想法有点唐突意味,夏毅然倏忽惊觉,他们彼此的心神好似颠倒错位,浑然不在状态内。刺激源剧情以後,本该受影响的人安然无恙,反倒是前来调查的,无缘无故沦为伤心人,可这至於?
彷佛就像是,范先生暗中将心绪挪移给他人感受。
范冰卿手举得有些久了,问:「不愿意吃?」
夏毅然直勾勾地审视对方,静默片刻,稍一张口,牙关咬出清脆的寡甜,姑且当这一匙是为慰问。
之後,到了夜里。
伴随着虫鸣与月色下的交响曲,阿贝在长廊摔倒,被范冰卿搀扶回寝室养病。曾经作为修道院存在的孤儿院,偌大一幢建筑,仅剩一少年、一孩子幸存,收拾好狼藉杯盘,他们俩人在大厅里稍坐片刻。
这个邀约是夏毅然提出的,原因很简单:他是唯一撑下来的。
没有因为鼠疫发烧、皮下出血,虽说初期症状来得汹涌,但也很快被控制住,这非是夏毅然所能操作的。
「尽管冒昧,我仍想请问范先生,」白发男童褪下旧日幼稚捣蛋的模样,谈吐儒雅,衬上那规矩的仪态气质,在稚涩与成熟间互相冲突,但又融洽如一副天使肖像,问道:「目前您有什麽打算?」
他一语见山,敬词用得很是体面,无端端隔阂出划分明显的界线,显然,已是不想虚与委蛇。
烛光摇曳,范冰卿神情难明,清韵依旧,浅藏着些许笑意,他说道:「我没明白。」
「是吗?」夏毅然没有继续催问,毕竟於情报讯息上已是输人一筹。
似箭光阴在这闲寂之地呼啸出风声。他们之间回覆到素昧平生的关系,静谧中无人优先打破沉默,也都等着对方先开口。因此更是无从注意,趁那夜色融形,後院闯入不速之客,怒目切齿,兀自溜进活过大半辈子的孤儿院,从厨房潜行至寝室。
范冰卿纵然年少,耐性不比夏毅然,终究是先退让一步,说:「伸出手。」
夏毅然怔忡,犹疑地将五指摊开。说穿了,哪怕他很是想要尝试领略对方说话含意,也得先适应范先生的跳脱性情,不仅仅是寡言,言行还往往凭自己的意,虎头蛇尾,正常人难以跟上其内部逻辑。
但当夏毅然选择顺从时,范冰卿的指尖落入他的掌心,出手比划。
宝盖头,字从各,寄也。
夏毅然品出是一个简单的「客」字,双目微瞠,旋即颔首示意,将那微痒的感触纳入拳头,已经开始思量案发现场是否有第三人存在,甚或嫌疑人撒谎的可能性。
范冰卿却在他耳畔轻笑。
「你知道,天使制造者麽?」
范冰卿侧目,苍白的脸不乏俊逸,於昏暗中最也诡谲,「算是一则很有趣的小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