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四号早晨,人造大气层降霜。
人造物高昂的营运费用,对於厄涅戈星球的原生物种,抛开天象变换以外的功能,其实,用处不大,甚至还得加以适应。但若换作被环境所束缚,出生以後,注定只能在寒冷气候下求存的范冰卿而言,这只不过是维持自由的代价。
纵使范冰卿目所能及的一切,皆是由人工伪造的星体天象,但,这也是他唯一能够走出房门,安静的,不论是盯着花草树木,还是呼吸刺痛肺部的微风,始终能备受呵护地走向阳光的机会。
可惜,这个机会在生命的消殒面前,半点也不剩。
夏毅然甫一到济世医院,首先去地下停屍间,视察死者状况,与法医短暂会晤,办理屍检报告与死亡证明印章,得到的结果,确实属於激情杀人的范畴,被钝器从後方攻击,造成的颅脑损伤,与第一次侦查结果报告如出一辙。
夏毅然指尖弹了弹印刷後,微微泛热的纸张,面对血淋淋的解剖,他神情恬然,隐含悲悯,平静言道:「小型钝器,击打处不一致。吴医师,我是新来的,可能没这麽了解情况。能跟我说说现在调查到哪个地步了?目击证人,哪怕是机器人也行,有吗?」
被称作吴医师,配戴口罩的中老年女性,目光幽深,专注於填补重创口,头也不抬的嘶哑着声气:「我可不比你知道得多。倒是昨天外派警官来过--你也知道啦,咱们这小地方,清一色都是训练营,来来走走,没几个留下的,出一点小状况,都得向上头申请支援。那几个警队跟你也差不多,拍张照就回去命案现场。得,先前发给他们的资料,他们一个个不仔细看,非得给大夥儿浪费时间,搞得好像是我渎职一样。」
「重拍?」夏毅然诧异,「第一发现人是谁?报警不可能没有设备辅助,怎麽可能需要重新拍摄证据。」总不至於把屍体运走,受伤的地方就从後脑勺移到前额吧?
吴医师耸耸肩,用帕巾擦拭死者血液,「压根儿没人发现,终端机直接上达天听。之後,陛下直接下令,不许妄动。要不是这地方属极地的,否则哪可能保存得了屍体。」
「了解。」夏毅然暗忖,警方应当是来试探的,「但至少现场没被破坏。」他收好文件,猜测在法医这得不了什麽,最後问一次:「真没有什麽新发现?多麽小的都行,随便说说。」
「天天都几个样,能有什麽新鲜事情,」吴医师凉凉地笑。济世医院里工作的医护人员,全是当地训练营出身的,若当以辈分来算,她在这里边是资历最老的一个:「说个无关的吧,前阵子应该是有恒星风来袭,太空电缆出了点小状况。」
「恒星风?这麽不巧?」
浮屠星系可不单只一颗主序星,「这星球就这样,磁场风暴是常有的事。」
「我看到有大气层……」
「假的。」
夏毅然失笑,实在聊不下去,便觉得这法医性情相对孤僻,不过也没什麽,专业好就好,「明白,那我就先走一步。」话虽是如此,他倒是没有忘记取出颈间项链,一如既往对死者叨念祈福祝词,细语轻声,後梳的浏海有几分凌乱:「……愿范法官在天安息。」
吴医师这时候才抬起头,「你什麽宗教?」
「无神论者,」夏毅然止住动作,西装革履的望向吴医师,因着年轻,瞧着到像是来面试的,「不过心情大抵和虔信徒没多大的区别。」他不大清楚对方说话意图,是有信仰的,还是无信徒,终是习惯把话往两头说圆。
吴法医瞅他一眼,看得夏毅然不明所以,问:「要是没事的话,我走了?」
「没什麽,」吴医师歛眸,继续工作:「这事,问警方也能回答,是不是巧合还说不出个准数。不过吧,案发当天,别墅可能受到影响,反正很多人都发现了,天气预报不准。」
夏毅然眯眼,迅速找到症结点:「大气设备和别墅管家系统是连通的?」
「你小子倒还不错,」吴法医难得笑起来:「这也只能算是间接证据,反正你去近点儿瞧,只要能瞧见别墅,就晓得为什麽大夥儿都知道这回事。」
「附近有显着标志?」夏毅一脸好奇,凑回操作台,打算深入交谈。
吴法医颔首,「装修得跟糖果屋似的。行了,差不多你也该走了,别在这闲晃晃,碍事。」
她似乎不喜欢别人靠近。
夏毅然手插口袋,後退几步,笑着说:「吴女士,您是个好法医。」
吴医师翻眼白,「夸人不花钱啊?」
「您还真说对了,」夏毅然侧身,临近入口时,一手搭着门把,一手挥着资料,「我就先走了,下次再--虽然说别见面最好,但如果有机会,希望遇上的法医也能有您这样好的水平。」
说话间,门开了,在室外待命,站姿端正的士兵朝夏毅然行注目礼。
「……真是!」法医无奈又好笑的声音,被金属门遮掩而去。
士兵交还予终端机。
夏毅然问:「公函办下来了?」
「是,」该士兵生性固执,说起话来一板一眼:「夏先生可以在终端机确认身份权限。」
夏毅然把玩形似复古钟表盘的终端机,「就不能直接问你?」他调侃道,把终端机往表带一扣,细微的锁链响动,自动固定终端主机核。
夏毅然一贯喜欢花纹繁复又带有历史色彩的古物风格。
士兵信以为真,拧眉踟蹰:「这……」
「玩笑话而已。」即使是揶揄人,夏毅然也会把握住分寸,「你和我年纪差不多,用敬语我不习惯,要不是你改,要不就是我习惯。我既改不了你,就只好让你先习惯我了。」
「……」士兵哑口无言,但不得不说,他肩膀确实放松下来。
夏毅然与陪同士兵,单线乘式的有说有笑,往往自己把自己给逗乐了不说,竟还能抽空分神,迅速掠过十来张资料,大致分辨新旧线索,从中寻找有无矛盾点。
一如吴医生所述,别墅当日有电器失灵的状况记录,或许也是导致范法官抢救不及的成因。
搭乘电梯,回到一楼前台。
夏毅然放眼张望,医院生意凄冷的很,除却白袍就是军装,他道:「先到病房看看。」
士兵愕然:「夏先生不先联系警方?」
「没必要,」虽然也很想要多刷点儿存在感,不过在争抢名额的过程中,帝星人已经错失不少先机,夏毅然完全是靠自己额外的医学专业上位,实在幸运:「便宜行事,相关工作已经由军事司法官代劳,我去不去都没区别,顶多收缴证据,去伪辨真罢了,睡觉时忙会儿就行,现在有别的任务要做。」
「别的任务?」
不知何时开始,夏毅然已经走在前头,平底牛津鞋叩响塑料地板,他整理风衣外套,带动正蓝色条纹领带,制服领口配有的鎏金徽章,经日光灯辉映反射光。修长指节搭在握柄式门把,手腕上的终端机突显内衬。无论细节还是整体,面面俱到的俊雅青年,微微一笑,眨起眼来,卧蚕下须臾一排浅影。
「开个门,不就知道了?」
话音落下,A栋107号病房半现真容,两间房被打通,并入108房的宽广,半面墙被高精度仪器所占据,55寸屏幕居中,萤光闪烁,画面停在开机後的图表状态,管线凌乱、不,这不可能是管线。
士兵瞠目结舌,视野顺着遍地华发,未能发现标配的办公室座椅,反倒是发现,浑身被白毛所披覆的清臞老人,面容怡宁自得。突眉骨,花白鬓,眼皮眼睑耷拉垂坠,究竟老者是睁着眼,或是闭着眼,一时还真无法辨别清楚。
「白发是禁区喔,」坐在左侧的一个年轻女孩,小苹果脸,早早把卷发剪得跟泡面似的,吸溜溜往外炸出油,不过,顾盼灵动有巧慧,微笑时候两眼杏,掌心托起红圆眼镜,她道:「等好久了,看来,帝都的人不大行呐。派来的人个个都不像样,先到的一个小怂蛋,後到的长得也像只狐狸精,怪好看的。这是为什麽呢~?如今陛下都是靠选妃来定人才的吗?」
「博士请慎言!」从後槽牙龇出忿忿难平。病房内的第三人,身穿刑警制服,端得一脸浓眉眼,浑身正气凛然,就不知是否为刚易折,连打声招呼,都得要靠深呼吸来平复心中不满,「……您是夏先生,夏检察官吧?您好,今日非常荣幸,能与您一同合作。」
「是合作吗?我看,是监督比较像吧?」戴着红圆眼镜的女孩,嘻嘻笑着,几句话就得罪了济世医院以内,所有尚未丧失行动能力的外地人,「啊,夏先生,我叫黄葛蕾,是爷爷的助手哦,要是打算贿赂我的话,建议礼物送青果牌棒棒糖,夏天吃着凉,冬天吃着暖,记得要按季节抢~」
小刑警胸膛起伏速度略快,强撑着额角青筋,乾笑道:「我是帝星中央局第七区队刑警,刘凯石,夏先生叫我小刘就好。」
夏毅然从善如流,与刘凯石友好握手,彼此心中想法如何,无人知晓。
「我记得你,刘警官,」夏毅然温声说道,「前不久,我未婚妻家的小辈险遭不测,若不是刘警官,与当地警署的鼎力相助,或恐会发生大家都不乐见的事情。如今幸免於难,真得要感谢帝都警署的各位劳苦功高。」
刘凯石积郁转瞬一消,眉心沟壑浅上几分,「哪里,这本来就是刑警的职责,是我们应该做的。」
「职责是职责,不代表不需要感谢,」夏毅然眸中一泓清池,润物无声,鼓励性的将掌心贴在谈话对象的手背,轻轻拍上两下,这才松手换下一个目标:「还有这位黄--双黄博士?」他笑了笑:「不论是黄老博士,还是黄小博士,在精神域研究方面的论文,我不能说如数家珍,但确实在研读过程中,神交已久,对於博士们的学问最是钦佩。」
黄葛蕾硬是把杏眼竖成两道横杆,鼓起脸颊,嘟嚷着说:「只会说好听话的男人,不能信。」
刘凯石心想,总比不会说话的要好。
夏毅然却是赞同黄葛蕾的话,「黄小姐说得对。哪麽,既然我们已经互通姓名,四舍五入也算是认识了,与其单凭社交勉强混出个熟稔,倒不如在工作中互相磨合,感情也好融洽。」
「所以是要开工啦--?」黄葛蕾伸长懒腰,哈欠激出眼角泪意。
「好困,爷,该醒啦。」
白胡子气吹毫毛,埋上一嗓子的千帆过尽:「……呼噜--齁,ZzZ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