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妍沫拉了条浴巾落荒而逃。
她们房间是两张双人床,尚未决定床位。拉开大型落地窗有个小阳台,放着青铜色有繁复雕花纹的桌椅。虽然不靠海,台东的公路比起其他县市显得更为宁静幽暗,只要阖上嘴,就能听到似近若远,彷佛在耳边呢喃的海潮声。
「想了想,今晚我还是最喜欢安奈酱的表演。《Ugly》贴合了她的心境,我很羡慕能够自由自在诠释的演唱方式。你有听见观众们明明就不懂韩语,但也在舞台下大力喊着prettypretty吗?」
金瑜把水果篮拿到阳台,框啷框啷拉开椅子。虽然是夏天,经过海面冷却的风捎来些许凉意,暖活的脚很快就冷了。金瑜双腿并拢收在椅上。
「金瑜想成为偶像的理由,是因为自由吗?」
孙妍沫往嘴里塞了颗樱桃。她不晓得为什麽水果篮中间摆着一颗宛如佛头的大释迦,视觉上真是非常震撼。
「我应该很自由了,想做的事,不想做的事,家人不会逼迫我。我以为做自己就是绝对的自由。」
金瑜剥开黄澄澄的香蕉。
孙妍沫没听她讲过成为偶像的理由。金瑜有个一起玩饶舌的黑人朋友马蒂,喜欢她的贵族学生范伦汀。金瑜总是只讲有趣好玩的事,对不开心的事情却只字未提。
有时候,孙妍沫觉得自己任何事也没能为她做到。
金瑜说:「有段时期特别流行EDMTRAP,歌词被简化成只为了符合节奏美感,饶舌元素只着重音节押韵。後来大家觉得这样不好,饶舌失去了它的精神,所以EMA唱片不惜花重金举办世界巡回的FreestyleBattle,称作WorldRapChamiponship。第一站从美国出发,当时我和马蒂就在DayStreet休息室观看比赛现场,说好为了参加WorldRapChamiponship每个礼拜都要写出一篇FreestyleRap。」
「CafeGirl?」
「你记得呢,嗯,以CafeGirl的名义去报名团体赛。」
金瑜露出小虎牙笑了。她真是怀念Superuncle泡的caffèlatte,虽然可能比不过世界上最好喝的咖啡,不过想来也是Hove最好喝的咖啡了。
「世界巡回的第三站来到了温彻斯特,我们当然也迫不及待去报名了,而且离Hove近,可以当天来回。嘿,你知道ShuanoftheDead里有间Shuan每次和女主角约会都去的oldschoolbar,就叫Winchester。因为这间死气沉沉的酒吧,Shuan被女主角嫌弃,最後他们就分手了……」
金瑜无意识以香蕉搅着切半的西瓜,放到嘴里吃了一口,惊觉这香蕉的味道怎麽怪怪的。
「你们也分手了?」
孙妍沫问完才直觉这句话不太对劲,金瑜似乎没有意识到。
「嗯哼,总之,鼠窝的人当然也知道我们报名了WorldRapChamiponship。鼠窝很脏乱,出入份子复杂,但他们其实人蛮好的。你也知道,我的trap、G-funk、B-boy都是向他们学来。该怎麽说呢……」
「嗯。」
孙妍沫没有催促金瑜,静静等待她开口。就在这时候,她们听到了远方传来的海潮声,沙沙沙,一波接一波拍打着柔软的沙子。金瑜在听见第七次回响时再度启口。
「他们对这件事持负面意见,我很惊讶。他们说黄种女孩到鼠窝玩饶舌、学饶舌是一回事,同台参加比赛又是另一回事,这件事非常不尊重他们,冒犯了饶舌精神。马蒂被他们警告,所以她最後选择和其他黑人参加WorldRapChamiponship。」
「而不是你。」孙妍沫低语。
「我不清楚……」金瑜往嘴里塞进一瓣橘子,整张脸酸得皱起。「不清楚这算什麽关系。当时只觉得,啊,原来我认为理所当然的事实,可能对它的想法都错了。我的自由源於侵犯对方的权力,而且经常冒犯他们根深蒂固的精神信念。」
孙妍沫无从安慰她。那种苦涩像是含着一片柠檬吗?像是大雨中的舞台?还是像明明应该开口,想要开口,试着开口,看见对方却又把话吞了回去。
「也就在那个时候,我发现了自己从未想像过的一面。」
「欺负人的那一面?」
「我哪有很爱欺负人。」
金瑜用脚趾戳了戳孙妍沫。
「我选择站在他们的对立面,我很清楚,要达成目标一定会侵犯到某些人的权力,一定会攻击到他们根深蒂固的信念,一定会造成反感,被他们一再阻止。我愿意这麽做。」金瑜摇摇头,舔了舔手指上的果汁。「我绝对要这麽做。」
「这不就是欺负人吗?」
「噢,我会尽可能小力。」
「晚上你唱了《BlackHapiness》。」
「嗯。」
「我第一次坐你的脚踏车,你也唱了这首歌。」
「嗯……对喔。」金瑜的眼珠子往上转了转。
她当然记得,不可能忘记,只是装作需要一点时间回想。
并没有把孙妍沫当成是马蒂的替代品。
孙妍沫就是孙妍沫,没有人可以取代。
孙妍沫侧耳别过。「你有没有听见什麽声音?」她问。
「海的声音?」
「不,好像是──」
孙妍沫尾音刚落,雨自上方洒落,直挺挺像是尖针般的雨。
阳台没有屋顶,只由更高楼层的阳台遮掩。一阵狂风,雨急促打向孙妍沫,她连忙移动椅子,躲到金瑜旁边。
柠檬香气。
「你们是什麽时候练习MissWave合作舞台?」
「记得礼拜三吗,中午你打算和大家一起吃饭,结果公司的人都消失了。是不是也没人跟你抢浴室呢?还有礼拜四你沿着外双溪畔走?」
「你知道我沿着外双溪、咳、散步?」孙妍沫非常惊讶。
「你很常在外双溪散步喔。」
有时候走一走,眼泪不知怎麽地滑落,会觉得内心比较没那麽痛,这件事应该没有任何人知道才对。
孙妍沫陷入长长的思考。
金瑜不在意对话中断。她窝在椅上,不安分地那里摸摸这里揉揉晶莹剔透的脚趾,深深着迷於药汤泡过的柔滑触感。
孙妍沫想她可能是疯了,或者药汤发挥了它的威力,平常看惯的金瑜,现在突然觉得特别可爱,像是自由自在的小动物,不太关心孙妍沫的想法。
「你不生气吗?」孙妍沫问。
「为什麽要生气?」金瑜反问。
孙妍沫想叫金瑜在握着脚趾与歪头之间选一个好好做,实在分心。
「我毁了《BornThisWay》。」
「严格来说,你只毁了最後的一分钟。」
「观众为了救我,把给你的票集中投给我。」
「不管是我们两个人中的谁被选上,我都很高兴。你知道吧?」
「这也是同情票吗?」
「我同情你这个想法。」金瑜咯咯大笑。「你只为了今天而活吗?你应该要为了未来而活,我们还有无数的美好日子要过呢。」
「我在今天的舞台感受到了。」
孙妍沫抓着金瑜的手。
她的手与脚一样小巧精致,贝壳般圆润的脚趾,美妙的耳朵形状,一如她的歌声质地扎实,但耳垂又小小的显得可爱,还有更小的耳洞,好像在呼吸似的。那麽娇小的身躯如何爆发出强而有力的饶舌。孙妍沫愈发好奇,全副精神都被吸过去了。不过怎麽会有人想去触摸朋友的耳朵和脚趾呢,未免也太奇怪了吧。
金瑜的手纹很细,不用力压着几乎感觉不到。
「唔?」
金瑜疑惑盯着自己的手。
「我以前问过你,英国和台湾最大的不同,你说台湾的夏天日落早,不到七点天色就暗了。」
「然後我还玩不够。」金瑜说。
「对,你还玩不够,」孙妍沫笑着。「我没办法想像九点多才天黑是什麽感觉。我记得你说因为这样,偶尔会感到寂寞。现在也会寂寞吗?」
金瑜想了想,突然反扣她的手。孙妍沫吓了一大跳。
「夜晚长一点,可以做许多白天不能做的事情。」
孙妍沫假装指间并没有酥酥麻麻的触感。想着就算是夏天,夜间的海水应该偏冷吧,所以皮肤才冒出鸡皮疙瘩。
今天她唱歌的时候确实有同样感觉。
「KISS?」
孙妍沫随口胡言乱语。
「OK。」
金瑜上身前倾,噘起擦抹口红的亮彩嘴唇,厚感十足。她是只在水里寻找呼吸方式的金鱼,不免好奇柠檬香不知是否也抹上唇。
喂,游去大海你可是会死掉的喔。
「来。」
孙妍沫扳开熟得软呼呼的释迦,抓了一把白色果肉塞进金瑜嘴里。
「籽不要吞下去。」
岂知金瑜全身像是爬满毛毛虫抖起来。
「天哪,好、好甜……唔呕……水分被吸光了……请给我……开水……」
「演过头就不像了。」
孙妍沫塞了一大把到嘴里,那瞬间还以为在舌尖上放了砂糖山丘。
「好甜,真的好甜,不是,这甜过头了,这到底是什麽东西啊!」
孙妍沫忍不住放声大笑。
「这个水果叫寺家?」
「ㄕ,卷舌音,释迦,解释的释。」
「不知道你在说什麽。」
「手借我一下。」
孙妍沫以金瑜的掌心为纸,化指尖为笔墨。比起刚刚握住整只手掌,现在的感觉更为细腻,那并不单纯只是柔软的手掌而已,像是某种活生生的生物,有心跳,有着自己的爱恋。
孙妍沫怎麽样都写不好,汗涔涔从腋下冒出。老实说她根本就忘记释怎麽写了,只记得跟麻糬的糬字同样难缠。
「这水果真是难缠!不简单!可恶!」孙妍沫满脸通红,宣告放弃。
「你满头大汗耶,红姐在吹头发了,你要不要先洗个澡?」
「好,这是个好提议。」
金瑜拉住亟欲离去的孙妍沫,左腕一抬,盯着编织手环手表。
「六、五、四、三……」
孙妍沫不晓得怎麽了,不过挺有意思,也跟着她一起倒数。
「二、一。」
「生日快乐。」金瑜哗啦啦张开手。
「咦?啊!是我的生日。」
「礼物已经给你了。」
「咦咦咦咦礼物已经给我了是吗?」
这比听见生日快乐更叫孙妍沫吃惊。
金瑜以一种怜悯的眼神望向她。
「怎、怎麽会──」
「开玩笑的,你说想要素描本对吧。我放在公司,回去的时候拿给你。」
「是。」孙妍沫不知怎麽地就举手敬礼。
头发吹至半乾用毛巾包着,边擦乳液的平野红走过来。
「我听到了,今天妍沫生日对吧?」
平野红亲了一口孙妍沫的侧脸颊,无视孙妍沫尖叫,舔了舔嘴唇仔细研究这究竟是比较偏向红茶口味还是绿茶口味。
「生日快乐喔。」平野红又走回浴室吹头发。
好吧,孙妍沫心想,红姐大概就是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