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餘夢 — 序章

离情天的秋,一如既往地带着让人瑟缩的微冷,因此每到这个时节,他总要离开自己熟悉的居所,去到另一个地方。

因为身上患着无法接触任何一丝寒冷的痼疾,纵然每步踏落彷佛都看见庭内的枫树坠落着片片挽留的呼喊,他仍是必须狠下心来远走以便养病。他的双足,是受到上天眷顾与诅咒的存在。因为只有他,能够踏过生死之间的桥梁,去到彼岸、捎去口信并且平安回来。但这样的他,却受不住任何一点寒气的侵扰,只消接触片刻,便是痛不欲生。

白馥秋的足步轻轻踏着,感受枫红在步履中碎成窸窣的蠢动、并在风中奏成呼喊的悲歌。他的庭院深爱着他,一如他爱着这片唯有他能够掌控的庄园。

庭院中的颜色总是自如地变幻,白馥秋心知,那是他的庭园正告诉着自己节气的转动。所以每到他必须离开的时节,树上的枫便会转成乾枯的赤色飘落。那是在雨水落下以前,将血泪化成最後悲痛,却也不忘主人体质的贴心提醒,提醒着他们深爱的主人必须前往他处躲避,也是殷殷恳求着他不要晚归。

白馥秋走着,离开了令他依依不舍的庄园。

熟悉的道途中,提醒着他正确方向的是一株株总在适切时候开落的花树,他总是一路数着自己必须经过几棵桂花、几朵秋樱、几株片叶泛黄的枫树,跟随着各种秋草的指引,然後踏上那个必须走过一段蜿蜒曲折的山路才能够到达、一年四季总是春暖花开的地界──万花崖。

万花崖,是他私自给这里取的名字。

在这崖上有栋无人居住的小木屋,屋旁有个终年冒着氤氲热气的水池,清澈的池水来自山壁,而池水的热源则来自地底。这里因为有着大地天然的滋养、与一年四季不曾间断的地气而显得生机蓬勃,哪怕外头寒冬,此地抑是群芳争艳、万花齐绽。

踏步上崖,越过遍落满地的枯叶,终於到了坡路的尽头,在看见迎接自己的第一抹红之後,白馥秋深吸一口气,嗅着熟悉亦是陌生的花香,并向崖边总是盛开、此刻正落着软瓣拂过自己侧脸的那株樱树颔首致意──万花崖虽然貌似无人居住,但他总觉得那株樱树是调节着崖上生机的总枢──无论如何,万物皆有灵,多礼总好过无礼,这是他一贯的处世原则。

行过崖上花草为自己让出的小径,白馥秋推开小木屋的门,将自己的简便行囊置於屋中央的圆桌上。虽已近半年没有造访,这里的桌椅床铺却如他初来乍到时那般,没有任何风沙灰尘的痕迹,彷佛总有人在定时清扫一般。白馥秋虽然不只一次怀疑过这里其实另有他人居住,但自己在这里却未曾见过人迹,久而久之便把它当成是此地生灵对自己的爱护了,不做他想。毕竟,他向来是个受所有生灵眷顾的人。

一如往常地取了换洗衣物往屋旁的水池准备净身,步过小径来到池边,在一片氤氲中现形的,却不是以往熟悉的池水,而是一片血腥染红了原先清澈见底的纯净。

白馥秋感到脑袋一眩,在那片重新弥漫的悬雾中彷佛看见了一朵艳红的蔷薇在池里载浮载沉,举手划开遮挡视线的迷离,看见的却是一名只着单衣,双手趴在池边不动的男子。那头栗色长发毫无生气地漂浮在池中,渲着血色染红池水的鲜血在他的周身越见浓稠,看来定是出自於他。思及此,白馥秋感到自己的脑袋被轰成了一片空白。

他是谁?

为甚麽会出现在这里?

发生了甚麽事情?

他死了吗?

现在该怎麽办?

无数问题如一颗颗石子投入池塘般在心间扰成了杂乱的涟漪,白馥秋注视着那人的背影却不知如何是好,连上前关切都好像不是适当的作法。突然,那人动了动,翻过身,白馥秋一吓意外踩空跌入池中──

当他回过神後,却发现自己正静静坐在池水中,污染池水的血红已然不见踪影,而那个昏在池内的人则与自己同样泡在池内,一双琥珀色的眼瞳直直望着自己。这让白馥秋不禁怀疑方才所见皆是水气氤氲而产生的幻觉。

满心疑惑,白馥秋望着水池上方正飘落片片樱瓣的樱花树,纷飞的花羽中彷佛看见了对面的男人与一名带着沉重异色的男人打斗之後身受重伤,最後来到了这池边,跌落以後昏睡的光景。透过余光,看见那单衣下的苍白肌肤,胸腹之间有道斜长的伤痕看来怵目惊心,但在池水中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速癒合中。

纵然伤口癒合,内伤却没有那麽容易吧……白馥秋的心中如是想着。

而照着如此的体质推测,眼前这个男人,兴许是妖?

池水平静无波,仅在二人之间飘落的樱瓣荡起丝丝细小的涟漪,白馥秋望着涟漪层层的交错交叠,再望向对面过於苍白的妖,终於鼓起勇气开口。

「……你,叫甚麽名字?」那双琥珀色的瞳眸如一对失色的宝石,只是定定地望着白馥秋,却在白馥秋开口的瞬间,倏然散放出强烈的异彩。然後,白馥秋在与那妖的对望中,从那双纯粹却又复杂的眼眸里,读到了属於他的名字……

「花、念、秋?」无意识地开口之後,白馥秋心中一惊。

「……」

「我的名字叫做白馥秋,你不能说话麽?」见对方虽然眼神有了变化却依旧毫无反应,白馥秋轻轻挪身朝对方靠近了些,却不敢太过躁进,彷佛担心吵醒沉睡中的幽蕊。

「……」

「那麽,我带你到屋内休息一会可好?」注意到对方过於苍白的脸色,周身毫无一丝人的气息,白馥秋撩起披落在花念秋肩头的长发,掬起池水为对方浇淋着布满细微伤痕的冰冷肩颈。

看见花念秋侧过头望着自己的举动,白馥秋没有再多说甚麽,只是持续将那疗癒着妖体的池水淋上眼前青一道、紫一痕的单薄身躯。

当然,专心的白馥秋没有注意到,花念秋的眼神其实不只注视。

就像他从未注意道途中迎接他的每一草一花都是精心安排,包括坡路上防止他因软苔摔落山中的枯叶、在坡路与高崖的交界处旁总有一抹不论四季皆盼着自己到来的嫣红、崖巅的樱树总在自己踏近的瞬间将倾尽全力将花瓣落向白馥秋只为了轻抚他的脸庞、崖巅并不是没有寒季,只是那秋凉冬寒总在侵入以前便遭到了外力强行阻隔一般。

他也没有注意到,其实花念秋周身的气味,根本就和万花崖上时常弥漫的花香如出一辙,他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

直到叶尽冬来、春暖花开,他都不会注意到这里的一草一木为了他而逆转时节,更不可能发现除了他以外的人都把这里称作严冬谷……

花念秋软下了身子,轻轻靠上白馥秋的肩,彷佛想说些甚麽却是毫无言语。他闭上眼,终於在白馥秋的肩头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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