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岁就在练兵场上打滚,十六岁便在沙场上叱吒风云,十九岁便战功彪炳被封为太子的祁靖珩,只做了不满一年的太子,因为为罪臣辩护,最终落得连王衔也无、兵权被夺,只带着数百府兵离开京城邺平城,到端州长陏城建府。
若他还有王衔,端州应与其他出京的皇子一样作为祁靖珩封地,但就因为他被夺了王衔,他在端州并无实际的掌控权,至多……就是一个在端州定居的京中显贵而已。
他军中副将等一干手下誓死追随,又是百人之数,他是所有皇子、军侯中拥有最多府兵的一个,但已经被皇帝放逐的人,没人认为他能再起风云了。
祁靖珩如被放逐一般离京,但皇帝倒也把他的能为利用得彻底,分派给他训练端州地方驻军的工作,可却没有给他实际的兵权。
祁靖珩离开邺平城已有大半年,如今邺平城里依旧风起云涌,只是祁靖珩已经永远退出权力核心了。
一年前易禄光谋逆一案,一直到月余前终於彻底结束,这一年的时间,除了皇十二子及其母妃惠妃,其余易禄光的亲族尽诛,邺平经过了一番血腥扫荡,如今,曾经势力如日中天的易氏一族已式微,就连废太子一派的人都陷入了噤若寒蝉的境况。
不过,随着最後一件谋逆同党案落幕,邺平城的百姓终於松了一口气好好的过了一个年。
被圣旨敕令出京的祁靖珩,依例一年只能在年节与众离京皇子一般奉诏回京过年一次,但因为祁靖珩还领着练兵的差事,所以他每年固定於秋节前也得回京呈上军报,春节与秋节,是他唯一可以返京见自己母妃的机会。
此番入京看见母妃安好,这是祁靖珩最安慰的事。
一年前他为易相陈情一事他至今不悔,唯一让他感到後怕的是母妃的安危,所幸母妃虽遭他牵连被废去了贵妃头衔,但至少父皇还不冷不热的待着,她虽然身处犹如冷宫的宫殿,但後宫里的人倒也没敢为难她。
出京回了长陏城,祁靖珩快马加鞭回七皇子府,要说京里母妃是他唯一的牵挂,那麽长陏城里他唯一的牵挂,就是七皇子府里的「她」了。
祁靖珩一行人回到了七皇子府门外,七皇子府里侍仆已经齐列等待,祁靖珩下了马,就听见七皇子府侍仆齐声请安。
「奴才恭迎七皇子回府。」
「奴婢恭迎七皇子回府。」
祁靖珩只是扬手让众人免礼,便昂首由侍仆面前走过,是亲信也是祁靖珩最高副将的言旭晓则近身在後方跟随,前方等待已久的乃是祁靖珩的三名亲信之一,七皇子府总管杨政伯。
祁靖珩走到杨政伯面前停下脚步、一言不发,杨政伯对着齐列两旁的侍仆们挥了挥手。
「都下去吧!」
「是!杨总管。」
直到众人鱼贯退下,祁靖珩才问了:「她呢?这两个月来还好吗?」
「回七皇子,皇子妃和平常一样。」杨政伯无法对那行屍走肉一般的女子评说一句她很好,但又怕实说了只是徒惹七皇子难过,只能老实的表达。
祁靖珩这两个月奉诏回京,最担心的就是妻子,所以明知道她不会有事,否则杨总管早派人告知,但还是想再问一句。
「和平常一样,就是好了。」祁靖珩没回自己的清风阁,只是大步往後宅而去。
杨政伯及言旭晓都停了脚步,他们知道七皇子是往霁月阁去了,所以识相的没有跟随。
「七皇子自从易相一案之後,就完全变了个人。」杨政伯深深一叹,他是内宫宦官,七皇子离宫前他自请跟随出宫服侍,他看着七皇子长大,七皇子曾经过得那般恣意张扬,即使身在高位、即使见多战场杀戮,但耿直高洁的心性依然未变的七皇子,如今怎成了这个模样?
「我以为跟随他出生入死,我所见七皇子的冰冷已经是你们不曾见过的了,却不知道在战场上眼神都不曾有过一丝寒冰的七皇子,在面对皇子妃时,会露出如此冰冷又寂寞的眼神。」言旭晓也加入了感叹,如今七皇子的模样,根本就像还是在战场上一样。
「那是因为皇子妃对七皇子只有怨恨吧!」杨政伯望着霁月阁的方向,淡淡叙之:「而且皇子妃多次求死,七皇子守着她,日子过得如履薄冰,他不能有一丝松懈,因为一不留神,一切都可能再无法挽回,这对他来说,的确就是战场。」
***
跪地的侍女手捧托盘,托盘之中放着几样精致的膳食,奈何坐靠床上的人不言不语,似乎感觉不到身旁有人存在。
「午膳已经送到了,请皇子妃用膳。」
侍女捧高托盘却没有得到回应,侍立一旁的杨政伯知道这是七皇子最关心的事,怎能不完成任务。
他接过了侍女手中的托盘放至一旁几上,挥手要侍女退下,直到再无闲杂人等,这才幽幽开口。
「十二皇子由京城来了,因为十二皇子见过皇子妃您,所以七皇子假称皇子妃病了不能见客,这几日要招待十二皇子,怕是不能来见皇子妃了,七皇子交代,若不是他喂您您从来不肯吃,要奴才们即便求您都得让您用膳。」
杨政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知道他的话不够引起她的情绪,他顿了顿,决心说出一些七皇子无法自己开口说出的话。
「皇子妃可知逆臣易禄光之女是怎麽死的?」
床上的人似具人偶一般,没有因为这句话而波动了情绪,淡漠的脸庞上看不出对这话题有一丝丝兴趣。
「可能连易氏女都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麽事。」杨政伯顿了顿,才接着说了:「陛下下令七皇子亲自执行易氏女的死刑表示忠心,七皇子当殿抗旨,怎奈陛下以贵妃娘娘……喔!不!现在是德妃娘娘了,陛下以德妃娘娘的性命要胁七皇子别选错了路,七皇子才不得不接下了执行易氏女死刑的皇命。」
床上的女子眼神一瞬,望着纱帐的视线似乎不再空洞无神。
「七皇子执刑的箭镞是改造过的,只要事先在易氏女胸口处多加两块皮裘,箭镞入体不伤及心脉,七皇子事先安排好了一切,以一女死囚屍身代之,易氏女才得以存活。」
女子终於缓缓动了,纤细的手指这几个月来消瘦异常,骨节分明的手指停在了自己的胸口,好似还能感到当时的痛楚。
「皇子妃可曾想过,为什麽奴才们皆称七皇子为皇子而非太子?」皇子妃在狱中、在床上养伤待了太久,很多事她并不知道,杨政伯知道她非知道不可,否则她永远不会原谅七皇子:「七皇子当殿为逆臣易禄光讨保惹怒了陛下,被废了太子封号、不加王衔,逐出京城。」
床上的女子、祁靖珩的皇子妃、逆臣易禄光之女易妡妍,倏地抬起头来,终於发出了声音,因为她许久未曾开口说话,声音还带沙哑。
「你说……他做了什麽?」
那个她以为不肯为父亲作保,只想保住自己太子之位的男人,为父亲讨保被废了太子之位?
「奴才说……七皇子如今不是太子了,连个王衔也没有,陛下为了断了七皇子对易氏女的念想,要七皇子速速挑个女子娶了,所以为了与皇子妃您在一起、为了保住皇子妃您,七皇子假造了您的身分娶您为妻,七皇子做的这一切一旦被发现那可都是欺君之罪,但七皇子还是做了,只因为想与皇子妃您在一起。」
「这……怎麽可能?他与肃王斗了那麽多年,好不容易成为太子了,为什麽要放弃?」
「皇子妃可记得您小时曾对七皇子说过什麽?」
她对他说过的话太多了,多到她不知道哪一句话与这件事有关?
「皇子妃小时曾对七皇子说,您不喜欢易相每日面对陛下都那麽戒慎恐惧,您说身为陛下应该一心只愿江山繁华、百姓安康,而不是多疑多思、玩弄权术,这话皇子妃可还记得?」
「记得,学兄还摀着我的嘴,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以後不许再说。」
见易妡妍终於有了反应,杨政伯知道现在再送膳她应该肯进了,於是他为易妡妍放上小几,把托盘给放在了小几上。
「皇子妃边用膳边听奴才说吧!」
易妡妍看着托盘里的膳食,终於移动了手拿起筷子,随意夹了食物入口,杨政伯这才满意的笑了。
「他当时还说了,他会为了我做到。」
「因为皇子妃的这个愿望,从不看重权势的七皇子为了皇子妃去争、去夺,只想完成对皇子妃的承诺,做一个以民为重的好皇帝,但这一切,都必须是皇子妃陪在七皇子的身旁,亲眼看着他做到才有意义,易相谋反,皇子妃必受牵连,那七皇子即便坐拥江山,又有何趣?」
易妡妍举箸的手轻轻发颤,那是因为她咬着下唇所忍下的啜泣。
「皇子妃的性命及皇子妃的愿望,他选了前者。」
忍下了啜泣,却没有忍下盈眶的眼泪,颗颗晶莹的泪珠滑落脸庞,她为了他不为父亲陈情而怨他、为了他不让她随着父母、兄长、亲人一同被问罪处死而怨他,明明知道他心悦自己,却因为他救了自己而怨他。
「皇子妃,您……可以不再怨七皇子了吗?」
易妡妍抹去眼泪,沉默许久之後,终於开口应了:「今晚……让他来见我吧!」
杨政伯看着皇子妃释怀的神情,知道她虽然还忘不了亲人尽逝的伤悲,但至少对七皇子是再不怨了,其实若她真能放开心怀,七皇子对她来说也是亲人不是吗?
「是!奴才这就去禀告七皇子。」
「不!现在他还得应付十二皇子,别让人看出破绽了,十二皇子虽是我的表弟,但欺君之罪……罪名太大了。」
杨政伯明白,如果他真告诉七皇子了,他哪里还肯等到晚上,还是等到今晚十二皇子用完晚膳回房後,他再告诉七皇子吧!
「奴才遵命。」